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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有一头披肩发

书籍名:《刘心武小说》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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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岩是鼓浪屿的最高处。站在日光岩上,既可以回望厦门半岛,也可以眺望大担、二担两个岛。

  日光岩上有人出租望远镜,五分钟一角钱。为计算时间,出租者手里提一只闹钟,每隔五分钟响铃一次。

  他想租,但望远镜正被别人占用着。

  他本是随便地朝持望远镜者一瞥,但这一瞥,却使他怦然心动了。

  那是一个年龄大概与他相仿的少女。腰身极为袅娜。厦门的姑娘们,据说是全国最善打扮的一群,从这一点来说,上海淮海路和广州海珠广场上的姑娘们,同她们一比也难免要逊色。这主要是因为厦门姑娘们不但穿的衣服料子好,多是港澳、国外带进来的,而且她们极善进行色调上的搭配,或浓如一片秋叶,或淡如一缕轻烟,或雅致之中忽以外露的尖领形成谐谑,或强烈对比之中却以一条腰带构成和谐……这位举着望远镜的姑娘,身上只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其余装饰一概舍去,却显得格外优美华贵。细加端详,就不难分析出,这主要是因为她有着一头黝黑浓密的披肩发,那不受发卡约束的长发,随着微风自然地掀动着,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黑亮的波晕……

  她久久地握着望远镜,并不变换角度,似乎是望着白鹭形的厦门岛那“鹭喙”的尖突——那儿能有什么神奇的事物,值得她这样地倾心呢?

  她望着远处。他在近处望着她。周围的一些国外游客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唯独出租望远镜的人在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们。那也是一个姑娘,不过她许是厦门姑娘中的例外,长得既无特点,穿着也极为平常。

  闹钟响了,五分钟到了。有着一头披肩发的少女不无遗憾地放下了望远镜。租望远镜的姑娘指指他,对那长发女郎说:“你给他吧!”

  他却连连摆手:“我不租了,不租了!”

  出租望远镜的姑娘莫名其妙。长发女郎无所谓地将望远镜递还给她,连瞥也没瞥他一眼,便朝下岩梯而去。

  下岩梯很窄,下面有人正往上登,所以她不时要侧身躲让,而她那一头秀发,便在每一躲让中极为可爱地抖动着。

  他望着她的身影。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向古避暑洞的拐弯处时,他便突然拔脚下岩,他在窄梯上笨手笨脚地碰撞着上岩的游客,使那些游客不由得发出怨愤的“啧啧”声。

  他终于从窄梯上下到了宽阔的山路上,小跑着穿过阴凉的古避暑洞,用目光四处搜索着。

  短短的一分钟里,他竟失却了她。

  他感到无比沮丧。

  他已经26岁,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她”。他自身的条件是优越的,有许多个“她”主动找上门来,希望博得他的欢心。他妈妈甚至已经代他定下了一个“她”,是爸爸妈妈老战友的小女儿。他并不讨厌“她”,因为“她”很聪明,正上大学,攻读耳鼻喉科的医术,门当户对加上学有专长,过去又常在一起玩,互相都了解。按理说,应当可以肯定下来了吧,他却至今拒不表态,使他妈妈想起来便要心绞痛发作。爸爸、妈妈都极其严肃地追问过他:究竟哪点儿不满意?他被迫讲出了真话,结果挨了一顿臭骂。

  可是,他有什么过错呢?

  他来厦门出差。他希望在这里,能有一次关键性的奇遇。这是他在厦门的最后一天了,正当他濒于绝望时,竟出现了这么一位绿菊似的披发女郎。

  他热爱古往今来所有的关于一见钟情的故事。他相信;科学界很快就会揭示出类似这样的秘密:原来,一见钟情是异性间生理感应场的某种强烈吸引。一切社会学的恶俗解释,以及一切冬烘式的感情分析,都统统滚到一边去吧!

  他与这位披发女郎之间,显然,就存在着一种神秘莫测的交相感应的引力。

  他不可能失去她,既然他们已经接触过。

  他快步走到了人群开始稠密起来的日光寺,在俗称“一片瓦”的佛龛前,有一些或真或假的善男信女在弥散的香烟中向观音菩萨揖拜。他向那边瞥了一眼,欣慰地证实了那一群中并没有她。他走出日光寺的山门,朝山下走去。

  他在山道上拐了一个弯。啊,他看见了她。她正袅袅婷婷、不紧不慢地朝下走着——她那淡绿色的连衣裙的下摆悠悠然飘动着,细长的腿下,是一双穿着珠贝色高跟鞋的轻盈的脚。她右肩上挂着一个乳白色的人造革挂包,有着银色的金属封口,她曲着一双胳膊,用两只小手护着那挂包。而最令人眩目的,自然还是那一头微微掀动着的披肩长发。

  他尾随着她。心跳急促起来。显然,不仅是下山太紧迫的缘故。

  鼓浪屿的这座骆驼峰并不高,她很快便走到了山下。在山下的一丛三角梅下,她站住了,似乎在考虑继续朝哪边前进。这么说,她也是一个悠闲的游客,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待办。太好了。

  她站了几秒钟,便索性一歪身,在三角梅下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仰起头,两手轻轻抚弄着她那一头秀发。他看见这镜头,全身的血都化作酒了。

  机会不可再失。他简直是鲁莽地冲了过去,突然闯入她的意识,站在她的面前,气喘吁吁地说:“让我们,让我们认识一下吧!”

  她被惊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本能地扭过了身去。

  “对不起,真对不起你……”他赶忙道歉说:“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只不过,只不过想同您认识一下。”

  少女回过头来,一张脸仍旧没有恢复血色,恨了他一眼。然而从一恨之中,她看出他的确是满脸憋得红紫,满眼愧悔与自责,两手在胸前互绞着,确乎不像一个流氓。她站在那儿没有动。血色渐渐回到了她的脸颊。她眼里消逝了恨意,开始漾着一种考察的波光。几秒钟后,她竟完全镇定了下来,用冷静的语调问他:“你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着。事后他竟不记得都解释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她的脸颊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甚而可以说,是不符合一般的美的要求的:眼睛虽大,颧骨似稍宽;鼻梁虽直,下颏似又稍尖;兼以鼻梁边有着些微雀斑,竟使得她具有一种不美之美,而这样一副面颊,被她的一头披肩发衬托着,便使得她恍若是从天而降的仙女了。

  天哪,仙女竟向他微笑了!尽管那仅仅是浅浅的、淡淡的、不露齿的一个朦胧的微笑,然而,这就够了!

  他认识了她。或者说,她接受了他的认识。

  他们一同到海滨的菽庄花园去玩。在著名的四十四桥上,听海涛拍打着桥下的岩石,看海鸥在海面上蹁跹飞舞,他们越谈越投机。啊,相见恨晚!

  自然,他们先谈这鼓浪屿的风景,继而谈电影,谈小说,谈诗……怎么这样巧呢?他们都不甚喜欢日光岩,而更喜欢这菽庄花园;都并不佩服陈冲,而赞赏刘晓庆;都讨厌巴尔扎克,而迷醉于雨果;都欣赏不来惠特曼的《草叶集》,而又都会背诵郎费罗的这些诗句:

  平静些吧,忧伤的心!且休要嗟怨;

  乌云后面依然是阳光灿烂的春天;

  你的命运是大众的共同的命运,

  人人的生活里都会落下些无情的雨点……

  他们走完四十四桥,在招凉亭小坐,便登上草子山,进入了补山园。在棕榈树的荫庇之下,在白玉兰树的芳香中,他们逶迤而前,娓娓而谈,终于来到了著名的“十二洞天”。这是仿照苏州园林格局布置的一处假山,在有限的空间内,以巧妙的方法形成盘旋升降、七穿八达的一种无限的幽深丰富感。

  他邀她一同去领略那迷宫似的假山。她在入口处却步了。

  “不,”她忽然抬眼直视着他,微微退缩着,“不。”

  “为什么?”他坦率地望着她,不理解她这突如其来的游移。

  “我不要进这里头去,不。”她的脸颊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神色。

  “你害怕吗?”他想了想,便转身说:“那好,我们就不逛这‘十二洞天’。你也许是累了,我们到那边坐坐,好吗?”

  她点点头。于是,他们便折回去,在一株乌柏树的伞冠下,坐在那残破的石凳上。

  他探究地望着她。她低着头,长发覆盖着她的脖颈,她的睫毛显得很长,两手紧捏着膝上的乳白色挂包,紧抿着嘴唇。

  “你怎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头一回跟生人在一块玩。”她小声地说。

  他不愿撒谎。他可不是头一回。但他宁愿这是头一回,并且,也是最后一回。

  “我怕受骗。我更怕自己骗了别人……”

  “你别这么说,”他真诚地向她剖白,“我可不是花花公子。我是很认真的。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巧,我遇上了你……我明天就要回北方了,我建议,我们继续保持联系,我把我单位的地址,家庭的地址,都留给你……并且,我要告诉爸爸妈妈……”

  “你弄明白我各方面的情况了吗?”她抬起头来,并不望着他,蹙眉凝注着对面山坡上的一丛巴茅草,问。

  “当然,我们都还需要加深了解。不过,我……我喜欢你本人,这就够了。你能有什么把我吓退的其他情况呢?”

  “有的……”

  “有也不怕。”他信心百倍地说,“你要相信我,我是不受世俗的那一套约束的!”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做什么的都行。就是待业的,也没关系。”

  “我是饭馆的服务员。真的,你刚才不是问,我在日光岩上用望远镜望什么地方吗?我就是用它找我们那家饭馆,我真把它找到了……”

  “我不嫌你是饭馆服务员。真的。这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还可以想法子调换……如果你自己不愿意调换,我肯定无所谓。你和我都喜欢郎费罗的诗,这就够了。”

  “我有海外关系……”

  “那太好了。如今在一般小市民眼里,这是求之不得的好处呢!你怎么反而为这个担心?又不是四年前那种世道……”

  “我姑妈在香港,摆摊卖砂茶面的。她可不是那种能给内地亲戚带什么录音机、电视机的阔太太……我问她要一样东西,她费了好大力气,还借了钱,去年才给我带回来……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咱们干嘛说这些?我对她带什么东西给你没有丝毫的兴趣。咱们今后只需要她的祝福,那就够了,不需要她任何的礼品……

  “我身体不好……”

  “那可以补养……”

  “我得过病。插队的时候,我差点病死……”

  “可你不是活过来了吗?你活着,而且你现在很美……”

  “别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我……我有后遗……”

  “我都不在乎!我跟你起誓,就算……就算跟你好了以后,我们没有孩子,我也不后悔!”

  她仿佛吃了一惊,扭过头来望着他,大睁的眼里汪着泪水,脸颊绯红,咬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咱们再散散步好吗?为什么非说这些严肃得让人受不了的话?这些话,可以以后在信里再说。”他建议。

  她默默地站了起来。

  他们出了菽庄花园,就在海滩上慢悠悠地散步。那片海滩叫港仔后浴场,如今已是深秋,尽管岸上的树还是那么绿,花儿还在轮番开,浴场却已经没有了游泳的男女。夕阳西下了,海天相接处,飘着镶银边的紫红色的云。正在退潮,掀动的海浪滚成一条变幻不定的泡沫的曲线。晚风挟带着湿润的桂花的气息,沁人心脾。

  她低着头,在沙滩前缓缓前行,任微风吹动着她浅绿的裙裾,以及她那秀美的黑发。

  他同她并肩前进,不时侧目注视着她苗条的侧影,特别是那飘拂的黑发。他真想挽住她那莹洁的胳膊,抚摸她那柔软光润的长发!然而,他不敢。

  终于,她站定了,偏过身来,眯着双眼,仿佛在透视他,耳语般地发问说:“你到底为什么愿意跟我好?”

  “因为,你是我理想中的姑娘。我敢说我以前梦见过的,就是你……”

  “你别花言巧语。我知道,你只不过是图我……图我长得漂亮!”

  “我当然爱你的容貌,可我更爱你的灵魂!”

  “我们才认识几个钟头,我们怎么可能看清楚对方的灵魂呢?”

  “当然。所以我们才需要通信。我们还要争取再见……”

  她收拢双眉,眉尖耸动着。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痛苦,那么犹豫。倘若她是一个根本拒绝浪漫色彩的爱情经历的姑娘,她又何必这么长久地同他单独在一起游逛?

  “我该回厦门去了。你呢?”她叹了口气,冷漠地说。

  “我就住在这儿的招待所里。”他对她说:“可是,我可以陪你到摆渡码头去。我希望,在那儿,你可以告诉我你的通迅地址。”

  在走出菽庄花园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通讯地址告诉了她。他决定走到码头再为她写一遍,以免她忘记。

  她不再说话,任他把自己送到摆渡码头。码头上人很多,尽兴畅游完毕的游客们,都急着坐渡船离开鼓浪屿,到厦门市去吃晚饭。

  他和她找了一个离开人群的角落。那里有一大幅商业广告,大概是宣传日本TDK盒式录音带的。他和她都没有瞟那广告一眼,他们只是对望着。

  “人家都说,”她缓缓地说,“你们这样的干部子弟,要么要门当户对的,要么就只图漂亮……”

  “我不是那号‘衙内’,听我说……”

  “先听我说,你们,要么门当户对,可不把妻子当回事,另外去找别的女人;要么只图漂亮,一时喜欢,可骨子里又看不起人家……”

  他急了:“我怎么办?把胸膛撕开,掏出心来给你看吗?”

  她竟微笑了,一个凄楚的、神秘的微笑。她对他说:“不用,很简单,我给你这个,我早准备好的,早准备着有一天遇上你这样的人,好让这样的人去慎重地决定……”

  他看见她从那乳白的挂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的信封来。

  他伸手去取。她拿信封的手本能地躲开了。望了码头一眼,这才一下子送到他的手中,并且郑重地嘱咐说:“你必须等渡船走了一半,才能打开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码头跑去了。他看见她挤进了涌向渡船的人群,她的披肩长发,闪动着,闪动着……

  他紧紧地捏着那只信封,痴痴地站在那里。渡船开动了,缓缓地离开码头,调头,朝对岸开去。

  他想从渡船上显露的人头中找到她的那一头披肩发,然而没找到。她为什么要躲起来?难道她不想远远地望着他,观察他看信的表情?

  天色晦暗了。海水的腥味使他增强着怅然的情绪。

  他恪守着她的命令,直至渡船明显地驶过海峡中部了,才小心翼翼地撕开了那封信。

  只见信上写着:

  我也许永远得不到幸福,因为我必须向你坦白:我在得伤寒病的时候,把头发全掉光了。你所看到的头发和睫毛,都是我姑妈好不容易从香港给我带回来的。你真的是你自己所说的那种人吗?如果是,我等着你的来信。我的地址是……

  他没有看完。

  路灯亮时,码头边有个卖香蕉和福橘的老太婆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的小伙子,把一些纸片撕碎,并且掷进了海峡之中。

  简析

  这是一篇关于“他”和“她”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邂逅于厦门美丽的鼓浪屿,“他”被“她”一头黝黑浓密的披肩发所吸引,刹那间产生了怦然心动的异样感觉,这似乎落入了老套的言情小说。小伙子急切地向姑娘表白着:“我当然爱你的容貌,可我更爱你的灵魂!”“我怎么办?把胸膛撕开,掏出心来给你看吗?”试想哪一个女孩子不会为之动容。可是故事中的“她”却表现得异常平淡,竟发出了一个凄楚神秘的微笑。当顺理成章地应该出现两情相悦的结局时,人们竟然发现“她”那令无数人艳羡的长发是假的。“她”是在一场伤寒病后失去了一切毛发的可怜姑娘。“他”被自己的第一印象欺骗了,放弃了原来对姑娘的追求与誓言。这种意料之外的结局,说明那种只凭某种外在美产生的瞬间感情冲动,以及这种冲动下的爱情誓言。这种意料之外的结局正应了一句俗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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