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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母校留念

书籍名:《刘心武小说》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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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难忘四年前的那一天,坐落在故乡小城的母校啊。春风拂过你的身躯,你却充满了愁容,一个所谓的“电钟事件”,使你又增添了新的伤痕!

  如今闭眼一想,温老师的面容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温老师啊,你在那天的数学课上,离开教案,心情激动地呼吁我们“珍惜时间,好好学习”,的确不是偶然的啊!

  我记得,自从1973年秋冬刮起了所谓“反黑线回潮”的邪风,整个学校就像被铁勺猛搅过的一锅糊粥,唉唉,我们那班初三学生虽然全都16岁了,也难在“四人帮”搅起的漩涡里保持清醒的头脑。如果说“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还只不过使我们目瞪口呆,“一个小学生的来信和日记摘抄”则让我们心乱神迷,到1974年春天“马振扶公社中学事件”传达下来,别的同学不敢说,反正我就像喝了狼奶一样,是非美丑开始在我头脑中颠倒……

  那一天的数学课,是上午最后一节。上课铃打过了,教室里却仍旧乱哄哄。温老师站在教室那打了补丁的门前,好几分钟没有登上讲台。她那不大丰厚的短发,多少年如一日地梳得整整齐齐,抿在耳后;长圆而苍白的脸庞上,轮廓不大清楚的淡眉毛下面,两只微陷的大眼睛射出痛心的光芒;她嘴唇紧紧地闭成个“一”字,默默地扫视着我们……

  终于,大多数同学都安静下来了。温老师登上讲台,用明亮的嗓音、清晰的吐字开始了讲述:“今天,我们接着讲对数……”

  我们刚上初一的时候,温老师讲课非常生动活泼。她能把冷冰冰的数学公式,讲得让我们听起来个个都像充满了热力的火箭;在她的诱导下,我们都决心乘坐这多级火箭,去攀登科学的“星球”……逢到学完一个单元,上练习课的时候,温老师就捧着一个蔚蓝色的硬纸匣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是怎样的好奇、欢欣与精神振奋啊!那匣子里放着四十八张习题卡,每张卡片上分别写着我们四十八个同学的名字;卡片发到了我们手中,啊,温老师精心地根据我们每个同学的具体情况,分别在卡片上排列着不尽相同的练习题!我至今还记得她在为我制作的卡片上写下的娟秀字体:“方程移项时别忘了变号!”“注意:不止一个解!”倘若温老师笼统地给我们出相同的练习题,那可省事多了;而为了细致地纠正我们各不相同的“坏习惯”,温老师在灯下耗费了多少心血和光阴,才制出了一匣子又一匣子的习题卡啊……那时候,我们真是特别喜欢上温老师的课。

  自从“反黑线回潮”以后,温老师讲课的风格变了。想必她备课一定越来越吃力,因为她要把上课讲述的每一句话,都事先设计好,写在教案上;到了课堂上,她就尽量约束住自己,不讲教案以外的话;逢到出现突然情况,比如,有次一个男生自己画了张得“0”分的“数学考卷”,还故意署上了“赛铁生”的名字,得意地举起来,边给周围的同学看边扮鬼脸,我们都忍不住笑了,温老师痛心地眨了眨眼睛,张开嘴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她胸脯起伏了一阵,便又照原计划讲了下去……又到复习课了,温老师没有带那蔚蓝色的硬纸匣来,她只是默默无言地在黑板上书写统一的练习题。可是,写着写着,她那拿粉笔的手打颤了。原来,她列出的算式挨近了黑板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复习就是复辟”——那是“赛铁生”上课前就写好的,温老师一开始没有发现……教室里有人笑,有人嚷,有人着急,有人起哄;温老师啊,当时我一点也不理解,你为什么只是咬咬嘴唇,拿板擦使劲擦去了那六个丑字,便仍旧无言地继续列出算式;只是粉笔道更粗,更深了……

  回想起来真痛心啊!温老师接着讲对数那天,我一点也听不进去。因为无论是根据张铁生的所谓“先进事迹”,还是按照“一个小学生致王亚卓的公开信”精神,跟着温老师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学对数,都是不但没必要,而且很危险的。于是,温老师在讲台上讲她的对数,我却模仿着一个顺口溜,往数学作业本上涂写着:“我要农村去落户,何必跟你学对数?”我想,反正我们这个小城市还没普及高中,像我这号功课中平的,毕业后肯定下农村。到了农村我会抡锄头就行,什么对数呀、函数呀……有啥用呢?

  恰好我的座位挨着窗户。窗外是一堵灰墙,因此窗玻璃可以当成镜子来照。我望望自己扎出的小短辫——像不像“羊角辫”呢?如今报纸上的报道也好,小说里的描写也好,一提到“反潮流”的女学生,总说是“扎着一对刚强的羊角辫”,显然“羊角辫”是一种最革命的发型,难怪班上二十四个女同学,倒有二十个跟我一样,尽量把自己的小辫扎成个“羊角”。唉,只可恨我这一头蓬松的软发,你瞧,我那两根短辫疲沓沓地垂着;再加上我那竖不起来的长眉毛,瞪大了也射不出狠光的圆眼睛,以及红嘟嘟的胖脸蛋、厚而小的桃子形嘴唇,无论怎么努力,也具备不了画上那些个造老师反的“反潮流小将”的“雄姿”呀!

  我正对着“镜子”胡思乱想呢,忽然觉得耳朵里突然少了些什么。扭过头一看,啊,原来温老师停止了讲课,眉心挤出一个“川”字,眯眼正望着我。全班同学这时也都把目光投射到我这里,有几个男同学还发出了笑声。

  现在回忆起温老师当时的眼光,我能理解,那里头充满了多少痛惜,多少失望,多少呼吁,多少愤懑啊!是的,一定是这样,温老师一刹那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是谁让李荷香这样纯洁的孩子改变了眼神?是谁唆使她放弃了原来成绩优秀的数学这门课程?是谁毒害了这些孩子,叫他们自己践踏自己的青春?孩子们啊,你们为什么这样糊涂!你们醒醒吧!

  但是,当时的我啊,一点也不理解温老师的心情,反倒产生了敌意:管我干什么?甭来“师道尊严”那一套!

  温老师继续讲课了。我注意地倾听起来,不是听有关对数的讲述,而是耸起耳朵捕捉“问题”——我还觉得自己是“走上正路”了呢——那些受表扬的,让我们学习的“反潮流小将”,绝不是仅仅凭着“羊角辫”,而是凭着抓住了老师“复旧”、“翻案”这些“大错误”,才当上“英雄”的啊!

  温老师讲完对数,伸腕看看手表,显然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她沉思了几秒钟,便抿抿头发,毅然地把教案推到了一边,目光炯炯地朗声对大家说:“同学们,我有些心里话,实在不能不说说了……”

  这是好久没有过的事了,大家猛地都感到有点意外;可是细想那些天温老师几次张嘴要说点什么,几次又都强忍住没有说的情况,又觉得这是意料中的事。本来已经浮动的课堂顿时安静下来。大家不由得都仰头望着表情激动的温老师。

  温老师走到我们座位当中的过道上来,不时和这个、那个同学交流目光,还特意两次盯住我的眼睛,感情十分沉重地说:“同学们,你们正在迈进青春的门槛,风华正茂,要珍惜啊!……”温老师停了一下,眼睛有些湿润了,看得出,她在使劲控制自己的激动,“你们一定不要把大好的青春时光浪费掉,要按毛主席教导的那样,努力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生动活泼地、主动地得到发展……同学们,我当教师已经整整二十年了。1958年,我送出了我教出来的第一班初中毕业生。我还记得,毕业的时候,同学们用勤工俭学的钱,特意买了一个大电钟,送给母校留作纪念。同学们在电钟上用红漆写下了他们共同的誓言和赠语:‘珍惜时间,好好学习。’他们把电钟挂到传达室门外以后,互相勉励说:几年以后咱们再到母校相会,畅谈一番,看谁没有辜负党和人民的希望,珍惜了每分每秒,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作出了贡献……”说到这里,温老师忽然容光焕发,“我现在还记得1964年春节的那次聚会。除夕晚上,十四个同学来到我的宿舍,满满堂堂挤了一屋子。大伙围着我叫啊,笑啊,唱啊……我使劲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认真地提出问题:‘你们是怎么度过这几年的青春岁月的?珍惜时间了吗?好好学习了吗?努力工作了吗?过得有意义吗?幸福吗?快乐吗?’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讲起来了。许采云原来是个腼腆的小姑娘,现在成了纺织厂的先进生产者,她把时间甩到了后面,已经在干后年的活了。她那两只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闪动着自豪的光芒:‘我们厂从去年11月20号起,就跨入新的一年了!现在我们正在打一场创造历史最高年产量的战斗!’沙振明这个大个子,是首都的建筑工人,他还是老样子,一说话就站起来,挥着大手,用粗大的嗓门像朗诵似的说:‘谁说青春不能长驻?请你们到首都去看看我们青年突击队盖出的楼房吧——我们把一分一秒的青春,倾注进了献给祖国和人民的高楼大厦……’宋建民成了西藏第一代架线工。他本来有点结巴,说普通话也不大流利,可他却先用藏语朗诵了一首诗,一面还带表情、做动作,逗得大伙笑了个前仰后合。然后他告诉我们:‘为了扎根西藏干革命,我要求自己每天学会十句藏语;现在,我说藏语就跟背九九表那么熟练啦!’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梳着长辫子的冯东琴,这个大学数学系的高才生,正蘸着茶水在桌上列着算式呢。我指着她向大伙宣布说:瞧?

  这儿有个‘开小差’的!同时拍了她肩膀一下,她抬起头来,扶扶眼镜架,惊讶地问:‘我算错了吗?’嗬,大伙这顿笑啊,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原来,她正在琢磨一篇数学论文,早就是这么个入迷忘我的精神状态了。她本也打算在聚会中暂时抛开论文,和大家一块玩个痛快,没想到一听见别人话里出现数目字,就联想到自己的研究专题,顿时就又掉进了数学的海洋里……同学们,当时,我听着、看着他们的汇报和表现,心里充满了快乐和自豪!作为一个人民教师,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啊!我亲眼看到,在党和人民的哺育下,他们成长起来了!他们的青春放出了多么灿烂的光彩,为祖国为人民已经作出,将要作出多么有价值的贡献呀!……可是,忽然,我听见从屋角传出来抽泣的声音。大家都感到很惊讶。一看,啊,那不是熊秉杰吗?怎么捂住脸哭起来啦?要论长相,他是班上长得最神气的小伙子。五八年他初中毕业以后,考高中没考取;分配他当售货员,他嫌没前途,不干;后来当了一阵临时工,又嫌太累,不干了。当时宋建民写信来约他去西藏,他说‘我才不当那号傻子呢!’不去。以后,他图当矿工挣钱多,到矿上去干了三个月,又因为怕艰苦辞了工……最后他来找我,我动员他去考小学教师,他倒是兴冲冲地去考了,可是学过的文化知识全都忘光了,没有考取……直到那个除夕他还没个着落。他跑来聚会,本是为了吃点糖,嗑点瓜子儿,凑凑热闹,聊聊天,没想到大伙谈的是这么一个有意义的主题,对比之下,这几年,他竟是一片空白,而浪费掉的宝贵青春,再也追不回来了。他又愧又悔,所以忍不住哭了。”温老师讲到这里,长长嘘出一口气来,才又接着说,“也怪我后来没能管住他,他跑到了外省,不知靠什么关系当上了采购员;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去年才听说他当过一段什么‘司令’,搞打、砸、抢,犯了大错误……同学们,这说明青年人要是没有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不好好学习,或者贪图享乐、消沉堕落,或者跟着邪风跑、被坏人当枪使,那就不仅是荒废了青春,而且会伤害祖国和人民……同学们,今天我提起这些事,是希望你们能定下心来想一想:现在祖国需要你们为建设社会主义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包括很重要的数学知识,你们怎么能在数学课上走神、搞小动作,甚至胡闹呢?你们更应当珍惜时间好好学习啊!……我记得那个除夕,零点整的时候,我和聚会的同学们来到了校门口的电钟下面,同他们唱起了自己编的歌;我把歌中最要紧的两句词告诉给你们——‘珍惜时间,让社会主义祖国一分一秒地更加富强!珍惜青春,让青春在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中闪光!’”……

  我本是抱着“找碴儿”的心思来听温老师讲话的,结果,我却被她讲的话,特别是她讲话中渗透着的那一片赤诚的心意感动了。我朦朦胧胧地想:“这样的老师,也非得用‘角’去顶、用‘刺’去扎吗?……”

  放学的时候,我们班的许多同学或者是因为被温老师的一番话所感动,或者是出于好奇,挤在传达室门前端详那个挂了十六年却依然走得很好的电钟。我也踮起脚尖使劲辨认——不错,虽然经过多次擦抹,钟蒙正当中的红漆字已经不大完整了,但还能看出是“珍惜时间,好好学习”两行小小的隶书;钟壳下部则随环框用红漆写着“母校留念,一九五八届全体初中毕业生”的字样。

  “你们堵在这门口干什么?”传达室的葛大爷开门出来了。他那洪钟一般的嗓子,使同学们连笑带哄地全跑开了。葛大爷矮墩墩的,一脸络腮胡子,同学们那时候敢跟每一个老师顶嘴,却几乎没有一个人敢跟葛大爷顶撞。

  我离开得最慢,从传达室里出来的一个高个青年叫住了我:“李荷香!”

  他顶多也就30岁,穿一身折线笔直的新工作服;要不是右眼下面有个明显的月牙疤,凭他那整齐的五官真可以去当演员。他是团市委派到我们中学来蹲点的,进校不久,已经在全体团员会讲过两次话。他口才真好,对“反潮流”精神吃得很透,狠批对张铁生不服气的一些团员时,他连着拍了五次桌子,一气说出了十个反问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他简直是从当时舞台上、图画上跳下来的“标准英雄”。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是在聚光灯下“亮相”,特别有派头。我面对他站住时,就发现他一手叉腰,一手用卷成卷儿的报纸点着我鼻子前头的空间,满脸带笑地望着我,微微摆摆头问:“你们刚才围在这儿干什么哪?嗯?”

  当时我对他可真有点崇拜,忙恭恭敬敬地回答他:“孙老师,我们在看上头这个电钟哪!”

  他把叉腰的手潇洒地一摆:“什么‘老师’,我可不是臭知识分子,叫我孙师傅,老孙好啦!”

  葛大爷这当口“咣当”一声进屋甩上了门。我后来才知道,这位“孙师傅”跟葛大爷的儿子同在一个工艺美术厂待过。葛大爷知道他的底细——进厂没在车间干过几天活,凭着两张嘴皮子能跟着“梁效”文章的调调唱,后来又抓住厂里生产“嫦娥奔月”镶嵌画的事,直接给“中央首长”写了一封“反潮流”的信,从此被“四人帮”在我省的代理人看中,点名调到了团市委。

  我把大家为什么来看这个电钟的原因刚一说完,并不老的“老孙”两道浓眉一飞,顿时激动起来,把我胳膊一拉说:“走!办公室里细说说去,这可是个重要的动向、典型的事例!”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到了办公室。他问一句,我答一句。问了几十句以后,他把桌子一拍,腾地站起来,打着手势说:“你们上当啦!温淑芝是在为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翻案啊!你们年幼无知,缺乏斗争经验,难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糖衣炮弹打来了,你们顶不住!”

  我吃惊了:“温老师的话是糖衣炮弹?她是资产阶级?”

  “孙师傅”猛拍了我肩膀一巴掌,“启发”我说:“看事物,不能光看外表,要看实质啊。好比说,嫦娥奔月,画出画儿来瞧上去挺美。可嫦娥是个什么东西?是古代的奴隶主太太!温淑芝给你们讲的那些话,乍听似乎都是好话,可她骨子里却是在搞翻案复辟!十七年的旧学校培养出来的所谓‘好学生’,都是对社会主义经济基础起破坏作用的修苗!她说到的那个什么沙振明我就知道,是个有名的‘黑劳模’嘛!其实十七年的所谓‘坏学生’,往往倒是真正的反修尖兵,好比她说到的熊秉杰,文化大革命当中是个响当当的造反派;虽说组织过百货公司的武斗,有点过火行为,大方向并没有错嘛……你看,温淑芝颠倒黑白到了什么程度!不过也不奇怪。她老子是个大学教授,两辈的臭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她说出这种话来,是有深刻的阶级根源的!李荷香,你可要擦亮眼睛,分清是非啊!”

  我被他说得心里怦怦直跳。“孙师傅”见我基本上被他征服了,便又坐下,轻轻拍着我那扶住桌边的手指头说:“你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便抬起头望着他。他指指右眼下的月牙疤,用沉痛的语调对我说,“你知道这伤疤是怎么来的吗?十七年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臭老九’出题考我们,限定非当堂交卷不可……我早被他们折磨得精神恍惚,考试时一紧张,昏死过去,脸庞摔到了桌面上,砸碎了墨水瓶,被玻璃碴割出了这个口子——这是十七年修正主义黑线专政的活见证啊!”

  眼望着那月牙疤,我震惊了。真是应该“跟十七年对着干”啊!当“孙师傅”具体指导我如何“起来斗争”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惶惑而慌乱……

  当天下午,传达室对面的墙上贴出了我在“孙师傅”指导下写出的大字报:《温老师把我们引向何方?!》我本来已经写得够荒唐的了,“孙师傅”还不满意,他亲自加上了诸如“猖狂”、“肆无忌惮”、“丧心病狂”一类字眼……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温老师站在大字报前面的神情,特别是那双缀着细细的鱼尾纹的眼睛,不,那不是两只眼睛,而是两团怒火,也不仅仅是怒火,那里头闪动着无法形容的复杂感情……但愿生活能从新开始,但愿我没有这样深地伤害过一位值得尊敬、并且从内心里希望我健康成长的好老师……当时大群的同学在大字报面前指点着、议论着,有些和我同样糊涂,甚至更加糊涂的同学,故意怪声怪气反复念着大字报上最尖刻的句子,个别男同学甚至朝温老师后背扔去了小石子……两位同组的老师把温老师从大字报前扶开了,一些同学发出了难听的起哄声……

  正当我在这出乎自己预想的场面前产生了几丝后悔情绪时,一只手落在我的肩上,啊,原来是“孙师傅”站到了我身边。他用手连拍我肩膀三下,大声地对站在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们说:“李荷香这一炮开得好!开得及时!小将们,团结起来,向大大小小的孔老二的徒子徒孙们发动总攻击啊!”说着,他像当时舞台上“一号人物”常作的那样,一下子跳到砖砌乒乓球案上,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激昂地演说了起来;从历史上的“法家”讲到今天的“马克思主义者”,从“批孔老二”讲到“批当代大儒”……我记得他还扬着嗓门煽动说:“大字报刚刚贴出不到一小时,我就听到学校里五个工作人员的公开反对——甚至堂堂的支部书记,也跟我说‘这不合适’;事实说明,这个学校的问题够典型了!小将们,起来革命啊!学习李荷香,砸烂旧制度!”

  半小时后,不顾葛大爷咆哮大怒的阻拦,几个男生把那五八届毕业生郑重地请“母校留念”的大电钟摘下来砸了;傍晚以前,一批由“孙师傅”亲自组织的“小将大字报”贴在了我那“头炮”左右,表示“坚决支持李荷香的革命行动”……

  我像被人扯着耳朵灌了劣酒,浑身发躁,头脑发晕。“孙师傅”把我找到办公室,滔滔不绝地启发我“借这股东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具体地说,就是要我写一封信给报社……可是,学校里呈现的混乱局面,使我贴大字报时的“斗争气概”消失了一大半,我感到很难“更进一步”;我也听不懂他那些“更进一步”的意思,只记住了他反复强调的一句话:“这是整个斗争的需要!”什么叫“整个斗争”呢?斗争谁呢?这听来吓人的“整个斗争”干嘛需要我这么个小姑娘呢?……

  暮色笼罩校园时,“孙师傅”才放我回家。走拢传达室前头,我不禁愣住了,只见葛大爷正帮着一个男同学在贴一份大字报。这份大字报贴在正对我那份大字报的对面墙上,标题字迹工整,描得很粗,蹦进我的眼里就像一串子弹:《温老师讲的是毛泽东思想!》

  葛大爷弯下腰,用关节粗壮的手指拍着没粘牢的纸角,那个男同学转过了身来——啊,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范铁民!怎么会是他?要知道,他是班上脾气最温和的一个同学,甭说从没有过冲冲杀杀、大喊大叫的表现,就是上课回答老师的问题,明明能答得头头是道,站起来的时候脸也总免不了要红一阵儿;他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个敢贴大字报的人?而且,凭他功课学得那么好,是个玻璃心肝的透亮人儿,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时候贴出反对我的大字报,就是反对“孙师傅”,也就是反对张铁生……因而也就是对抗“反黑线回潮运动”啊!

  范铁民发现我过来了,他那圆脸庞上一双似乎永远充满笑意的大眼睛并没有显出敌意,但是宽鼻梁下的那张嘴,紧紧地闭着,没有主动同我打招呼。

  我走前几步,用劝告的语气对他说:“范铁民,你可别当‘小绵羊’啊!”

  范铁民的脸腮顿时涨出了红潮,可那显然并不是因为害臊,而是出于激动。他思考了一两秒钟,便用平缓的语调对我说:“绵羊头上也有角啊,可这角是用来顶狼的。”

  “什么?!”我觉得这话比大声骂我还难听,便气恼地质问他:“你贴大字报反对我——你顶我,难道我是狼?!”

  葛大爷一旁答话了,他两条花白眉毛耸成两座小山,眯眼望着我说:“你不是狼。可你要再糊涂下去,可就当定了让狼耍弄的猴儿了……”

  葛大爷也对抗“反黑线回潮运动”,真没想到!他干嘛骂我是“猴儿”?我又气又臊,一扭身跑出了学校……

  回到家,已经从同院同学那儿听到消息的爸爸,脸色铁青,握大烟斗的手一个劲儿打颤。他是个搬运工,几百斤的大件家伙扛起来不当回事儿,发个言、讲个道理却别提有多费劲。他招呼我站到面前,呼呼呼喷了好一阵烟,才憋出了这么几句话:

  “你算反哪门子的潮流?你甭给我丢人现眼去!五八年的学生有啥不好?温老师有啥不好?……你、你、你给我老实点儿!”

  爸爸生了这么大的气,我还是害怕的。就这样,我在混乱的事态、混乱的心情中度过了初中的最后岁月……我那份大字报所挑起的“电钟事件”,使得母校大多数班级的文化课乱得像开茶馆,使得教学楼楼道里散布着总也扫不干净的碎玻璃碴……老师们和范铁民那样的同学见了我都不愿搭理我,而“孙师傅”对我也很不满意,有次还拍着桌子训斥我:“不能造顽固老子的反,辜负了革命派对你的期望!”

  我痛苦,我困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怎么办……

  母校啊,如今回忆起这一切,我不仅是悔,更充满了恨——“四人帮”这伙政治教唆犯啊,他们用所谓“反潮流”的鸦片,毒害了多少我这样原本是天真无邪的青少年,驱使我们在祖国的身躯上,划出了多少令人沉痛的伤口……

  然而,我要控诉的还不仅仅是这些。此刻我耳边又响起了温老师在那天数学课上的亲切话语:“你们正在迈进青春的门槛……”是的,我迈进青春的门槛了,我的青春,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啊……

  二

  ……是最后一场秋雨了吧,落下来的不是雨点,而是闪光的霰珠。我打着一把蓝色的塑料伞,在晶亮的柏油公路边上走着。周围的田野笼罩在迷蒙的雨雾中,唯有长途汽车站那红色的站牌,在一片灰绿中显得格外醒目。

  我走拢车站,才发现那儿早有一位裹着灰色塑料雨衣的大嫂,她见我便热情地打招呼:“李老师,哪儿去?”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说:“进城,到母校……”

  啊,母校,你万万没有想到吧,在发生了“电钟事件”一年半以后,我也成了教师!

  事情是这样的:初中毕业我就到这离城一百二十里的郭河公社插队了。在新的环境中,我渐渐摆脱了“反黑线回潮运动”给我套上的“精神项链”(温老师他们被套上了“精神枷锁”,我这样的“反潮流小将”被套上了“精神项链”,其实我们都是被人套着欺侮的——当然,我是很久以后才想透这一点的)。1975年夏天,随着教育战线整个形势的好转,郭河公社学校决定进一步发展,当时师资奇缺,公社党委便决定把一部分有长期教学经验、业务进修较好的小学老师,提升为中学老师;同时从知识青年的初中毕业生中,挑选一些人担任小学老师,我就是被选中的一个。我当然不可能痛痛快快地服从这一分配。长期以来,我已经习惯把老师当做革命对象看待,现在居然让我也去当“革命对象”,怎能甘心呢?不过,公社文教书记挺耐心地足足找我长谈了五次,大队贫下中农又一见面就语重心长地劝说我,再加上特意从城里赶到农村来的爸爸,挥动着烟斗几乎是吼叫着说:“还要组织上拿八抬大轿来请你吗?白吃了党给你的几千碗干饭!”我的心开始活动了……

  一个虫声唧唧、蛙声呱呱的夜晚,我的脑袋瓜在枕头上滚动了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去当个小学老师!我自我安慰地想:我跟温老师他们不一样,我跟“十七年教育黑线”毫不沾边,我也戴不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顶帽子,无论如何,我总是“新生力量”啊!

  也许这就叫“命运总跟人们开玩笑”吧——到了郭河公社学校,偏偏又分配我教算术!

  开头,我还沉得住气。毕竟我是初中毕业生,教小学四年级学生总不用心虚。可是,几堂课过去,我就心慌意乱了。原来当老师的不仅要自己懂,顶顶要紧的,是还得具备能把别人教懂的能力!而要教懂学生,又不仅是需要有清晰、准确、生动的表达能力,还需要善于组织教学——维持课堂纪律,特别是对付那些妨碍你讲课的个别生。

  我那班上,有个圆脑袋、翘鼻子、眼仁蝌蚪般黑的男孩子,名叫罗灵宝。倘若他只是贪玩,管不住自己,我也不必想起他来就头痛了。他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一套让人哭笑不得的“捣乱经”。比如说,我正讲着四则题,他会忽然尖声学起驴叫,同学们哄堂大笑,课堂自然顿时乱作一团。我不得不大声批评他:“罗灵宝,不许怪叫!”

  他满不在乎地坐在位子上,伸出手指头点着我,反驳我说:“你甭搞管、卡、压!”

  我能不生气吗!我走下讲台,朝他逼近几步,教训他:“你胡闹就不行。就算你不爱学,别的同学还要学呢,你非学驴叫不可,就到外头叫去!”

  我这分明只是一句气话,谁知他听完却果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我想,也好!少了你才清静呢!可是我刚开始往下讲四则题,窗户外头就传来了滑稽腔调的“驴叫”,教室里顿时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回我气得上下牙直打架。我怒冲冲走到门外,呵斥他说:“罗灵宝,你有完没完?!”

  他冲我扮个鬼脸,仰着脖子大嚷:“你甭来‘师道尊严’那一套!”

  这时候,我忽然感到——教师多么需要有必要的权威啊!为什么罗灵宝对老师连一丁点尊重也没有呢?他怎么会变得这么浑呢?这么想着,我就情不自禁地指着罗灵宝的鼻子嚷了一句:“你真浑!”

  罗灵宝立即“回敬”我:“你是臭老九!你反动!”

  这话一直刺进我心窝里去了。我也是“臭老九”?啊,对对对,谁让我也当了教师呢!我后悔得浑身发颤,双手捂脸,扔下一教室同学不顾,哭着跑回宿舍去了……

  学校支部书记赵中喜,一位长脸庞、长眼睛的、有着大哥哥风度的同志,和我耐心地谈了一下午。他对我说;“你这堂课上砸了,有三个因素——第一,罗灵宝受了某些宣传的影响,故意捣乱;第二,你在这种情况下缺乏组织教学的经验,只顾管他一个,没能稳住多数;第三,中午放学我找一些纪律较好的同学问了问,他们说你讲课不生动,如果讲得特别吸引人,罗灵宝也会不知不觉地听入神的——他们说,上常识课罗灵宝就要好一些……所以,除了批评教育罗灵宝以外,你也应当努力提高组织教学、讲授知识的能力和技巧;休假的时候,你不妨回母校找老教师请教请教……”

  夜深人静,我在宿舍灯下托腮沉思。一些长着翠绿翅膀的小虫撞得电灯泡铮铮发响。想着想着,母校的生活一幕一幕在我的脑际浮现出来了;而温老师的面容,便如同电影上的特写镜头一般,无比真切地推近到了我的眼前:一头短发,长圆而苍白的脸上总挂着一种真挚的笑意;两只微陷的大眼睛那么专注地望着人;让人觉得,她似乎总在思考着:我的心血已经灌注进孩子们的身上去了吗?“啊!多么好的老师啊!”我突然良心发现地喊出声来了。温老师啊,你还怨恨我吗?你这会儿一定还在灯下备课吧?我记起来了,我们下乡的那一天,你也赶来送行,在一瞥中,我发现了你鬓边的几缕白发——原来有没有呢?我努力地回忆,原来似乎并没有啊,温老师,是“电钟事件”对你的打击,才使得你鬓边出现了最初的几丝白发吧?我们乘坐的汽车开动了,欢送我们的锣鼓响了起来,我却不敢再从车窗望你一眼,因为,我害怕和你那充满了诚挚和期望的眼神相遇……现在,我想到了你关于珍惜时间、关于青春的讲话,想起你过早地出现了的几缕白发,也无限痛悔地想起了我在荒唐中度过了最初的青春。……此刻,温老师啊,我感到第一回真正地能够理解你了——为什么即使在“赛铁生”那样的学生捣乱的情况下,你也并不跑出课堂,而且还能想方设法稳住多数,尽最大的努力,用清晰而严谨的讲述,把有用的知识传授给大家……温老师,我多么需要向你请教组织教学的经验和讲授知识的技能技巧,多么需要学习你的涵养和毅力啊!温老师,都怪我当年和罗灵宝一般地糊涂……几滴泪水落到了身前的桌面上,悔恨颤动着我的心弦……

  在那个晚秋的雨天,我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赶回城里,去母校找温老师的。

  我打着伞拐进母校所在的那条街时,已经是中午了。正赶上放学,打着各色雨伞、身着各色雨衣的同学从校门里涌出,喧哗声顿时充满了整条街道。我已经能用老师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了,所以我忍不住劝阻了几个故意用雨靴蹚积水的低年级男孩,又对一个甩着嗓门骂人的男学生投去了责备的眼光。忽然,我听见有人叫我:“李荷香!”

  我抬眼一看,红油纸雨伞下,一对明亮的眼睛正对着我,照例显露出一贯的笑意。

  “范铁民!”我非常高兴。他初中毕业后留校继续上高中,现在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了。千百句话语涌上了我的喉咙,可是真不知该让哪一句先蹦出来!

  我们躲开人流,站到一家药店的屋檐下去说话。

  “我们都听说你变了,当老师了。开头还有点不信呢……”范铁民还是不紧不慢地开口说。

  “别不信,”我心里突突跳着,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再是被人戴上纸壳犄角牵出来耍的猴儿了!……”我忘记了他要赶回家去吃饭,下午还要准时上学这些事儿,站在药店那淅淅沥沥响着的泄水管旁,一五一十把我怎么当的老师、当老师以后遇到的困难,以及这天我为什么要回母校的原因都倾诉了出来……

  范铁民听完,已经显得成熟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他那两道细黑的眉毛微微往一块儿碰,望定我问:“今天的新闻广播,你听了吗?”

  我把头一摆说:“谁顾得上听那个!我一大早就上路了……”

  范铁民告诉我:“今天播了篇清华、北大大批判组的文章,题目叫《教育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你不是要找温老师吗?快去吧,她也许已经吃完了饭,正研究这篇文章呢……”

  一点也不错,当我走进温老师那小小的单人宿舍时,她正坐在书桌旁,一只手托住下巴,紧皱眉头读着当天报纸上的那篇文章。

  温老师见来的是我,倏地站起来,披在肩上的棉外套一下滑落到了椅子上。她显然感到意外,眼角的鱼尾纹颤动着。是吃惊?是厌恶?要骂我一顿?还是要轰我出屋?……

  我提着收拢的雨伞,任雨水滴滴答答掉到干净的水泥地面上,心里像拉开了一张弓,愣愣地望着温老师,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我多么想大声嚷出来:“温老师,过去我错了!”可是没等我开口,温老师便一步跨上前,接过我手中的伞,竖到墙角;然后便拉着我胳膊,让我同她并排坐到朴素而洁净的床铺上。她一边用双手摩娑着我的右手,一边细细地打量着我说:“荷香,我就知道你会回母校来的!你怎么才来?……”

  原来温老师对我并不厌恶,更不记恨。但是从她那闪闪的目光里,从她那亲切的语调中,我却感受到比原谅更强烈的震动。我低下头,使劲把羞愧的泪花憋回去。我想,重要的也许并不是道歉的话语,而是我将怎样像温老师一样,做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

  我向温老师倾诉了一切。温老师默默地听着。

  最后,我告诉温老师:“我们郭河公社学校的党支部书记赵中喜,就是1958年的初中毕业生,他给我讲了好多那时候的事儿,我明白了,‘十七年’那段,在学校里,指引我们的主要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说过的许采云、沙振明、宋建民、冯东琴他们,不就是那时候培养出来的好学生吗!我还从教学实践里懂得了,珍惜时间、遵守纪律、尊敬老师……这些都并不是什么‘儒家的旧道德’,而是每一个学生都应当具备的最起码的品质啊……温老师,再当我一次老师吧,这回我一定、一定好好跟你学!”

  温老师听完我的话,没有马上回答我。她静静地用双手把头发往耳后抿着。我又一次看见了她那最初的白发,而且似乎又增加了许多。我的心里不禁涌荡着难以描述的感情。我等着,温老师将会立即把她所有的教学经验全盘托出的……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温老师沉吟了一会儿,便深沉地对我说:“荷香,你来晚了,晚了!”

  “怎么晚了?”我大惑不解地睁大眼睛反问。

  温老师抻过桌上的报纸,递到我的手中,敲敲那两校大批判组的文章说:“你看看吧!”

  我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啊,有人“篡改教育革命的方向”了!谁呢?如果不“篡改”,应当“坚持”什么“方向”呢?……读完,我恍然大悟了,原来他们是要学校回到去年“电钟事件”那前后去,是要把刚刚开始的整顿教学秩序的工作拉下马!难怪温老师说我“来晚了”,是呀,倘若依这篇文章的调子办事,那就应当继续以温老师为敌,哪能来找她取经?……

  我愤懑地打开报纸,痛苦地绞着双手,一时说不出话来。温老师一时间也默默无言。但是,她背着手在床前来回踱了几次以后,像是经过思考,下定了决心,忽然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布面厚本,递到我的手中。

  我打开一看,扉页上写着:“教学笔记,第五册,1974年4月-9月”;啊,那不正是“孙师傅”号召全校师生“结合我校温淑芝放毒事件,狠批黑线回潮”的岁月吗?而温老师却仍然坚持着记“教学笔记”!我双手颤抖地翻开了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4月12日,晴。党支部不同意‘蹲点人’让我停课检查的意见,也不同意开会对我批判。但‘蹲点人’今天又‘指导’学生贴出批判我‘放毒’的大字报共十五份。我只要仍能站到讲台上,便一定要教会学生。因为,是党和人民,把向学生传授知识的任务交给我的;谁也不能剥夺我引导孩子们为建设社会主义而珍惜时间、好好学习的权利!今天我开始给初三(一)班讲二次方程,在讲授中我注意到……”看到这儿,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只觉得心口突突突地跳,啊,温老师,你有一颗多么美好、多么坚强的心!

  温老师坐到我的身边,搂住我的肩膀,轻轻地对我说:“你带回去看吧……早晚有那么一天,还会云开雾散的!”

  我趴到温老师的肩膀上,用手指抹干涌出的泪珠,然后抬起头来,甩甩头发,把那教学笔记按在心口上,宣誓似的对她说:“温老师,我要像您一样,做一个真正为党和人民办事的人民教师……”

  我怀着悲壮的感情离开了母校,离开了温老师。我知道,我的工作将更加艰难,然而也更加光荣。

  1976年元旦假期后的头一个教学日,我给四年级甲班上算术课。随着广播中、报纸上关于“反击教育战线右倾翻案风”的调门越来越高,文化课教学越来越难进行了。这节算术课,底下学生一直比较浮动,我喊得嗓门发哑,鼻梁上的汗珠滴到了嘴巴里,仍然有几个男孩子不但不听讲,还公然用弹弓互相打着玩。为首的还是那个罗灵宝。别看处境更困难了,我倒比前一阵耐心多了。我从温老师的教学笔记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我停下算术知识的讲授,清清嗓子,环顾了一下整个教室,宣布说:“同学们,听我来讲个故事吧……”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许多,罗灵宝他们几个玩弹弓的同学也停止了小动作,个个都抬起眼睛望着我。

  我怀着一种异样的感情,讲了起来:“这是一个关于电钟的故事。十多年前的一个除夕晚上,雪花静静地飘落着,这里、那里不时发出爆竹的响声……在一位老师的宿舍里,十多个毕业多年的大哥哥、大姐姐聚会在一起……”

  那天,我的声音仿佛有了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几句话过后,教室里就静得仿佛只有我一个人了;窗外的树枝上落下了两只鹡鹡鸟,好像也来听我讲这个动人的故事……

  我走下讲台,走到过道中去,就像一年多以前温老师所做的那样,不时同这个、那个同学交流着目光……

  忽然,我在半句话上停住了——因为我接触到了罗灵宝的目光,那目光令我又气恼又惊诧,因为我猛地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了我自己当年的神态——头年春天,我在母校温老师上的那节数学课上,不也是这么一副表情吗?不仅是目光,那面部肌肉,那微歪的嘴角,都仿佛在说:“哼,你甭放毒——我可得留神听听,你哪句话是复旧、翻案!”望着罗灵宝,我那激荡着美好感情的心灵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刀。这是为什么啊——“反黑线回潮”把昨天的我毒害成了那个样儿,“反右倾翻案”又把眼前的罗灵宝教唆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我们一茬又——茬的青少年,就应当在这种“革老师命”、“造知识反”的“反潮流”当中,度过我们的青春岁月吗?我心里那股感情的激流陡地汹涌而出,全身一阵震颤,忍不住呼出了一声:“不能再这样了!”

  罗灵宝和其他同学都吃了一惊,教室里掀起一片低声窃语的声浪。我镇静了一下,接着,便任满腔激情瀑布般地奔泻了出来——我向他们讲了那个并不复杂、然而惊心动魄的故事,一直讲到“母校留念”的电钟被砸。最后,我诚恳地对他们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革命。可是,随着我来到农村,来到贫下中农中间,随着我学习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我开始懂得了一个很简单可也很深刻的道理:既是革命,总得对人民、对祖国有好处。学张铁生之流,专门造老师的反,不珍惜时间,不好好学习革命道理和科学文化知识,把学校弄得乱哄哄的,对人民有好处吗?对祖国有好处吗?同学们哪,我也是打你们这么大过来的,我走过弯路,所以我最知道浪费了时间会带来多大的痛苦——别的东西丢了还能找回来,大好的光阴给糟踏了,可是找也找不回来的呀……”

  我发现,绝大多数同学都被我的话打动了。有两三个孩子的眼睛里,甚至出现了晶莹的泪花。我特别又注意了一下罗灵宝,原来拿在手中的弹弓掉在了地上,他也没有发觉,只是愣愣地低头坐在那里。他是被我的话感动了呢,还是在琢磨我的话里有什么可供“造反”的辫子呢?……

  真是又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第二天,罗灵宝在我宿舍门口贴出了一份《不许李荷香右倾潘案》的大字报。别看他把“翻案”写成了“潘案”,也别看短短两张大字报纸的篇幅里出现了十一个错别字,这份大字报给我上的纲任谁看了也得大吃一惊。还有更想不到的事儿——当天下午团市委的“调查组”就进驻了我们郭河公社学校,而且,找我进行个别谈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母校“蹲点”的“孙师傅”——不过这时候他已经当上了团市委宣传部长,习惯于别人把他称作“孙部长”了。

  当时,事态的发展多少有点令我莫名其妙,不过,后来我弄清楚了,一点儿也用不着奇怪——罗灵宝的爸爸是公社团委副书记,跟“孙部长”早就是一个帮派里的人,罗灵宝的那份大字报,是他爸爸唆使他写的——目的还并不仅仅是要打击我和郭河学校,而是要用“郭河学校右倾翻案一例”来证明公社党委“路线错误”,从而好由他们一伙来成立“公社新党委”;“孙部长”自然胃口更大,是要用“郭河公社触目惊心的复辟事件”来证明市委、省委统统应当“靠边”,由他们的帮派体系来取而代之。

  在学校的一间小办公室里,我又单独同姓孙的坐在桌子两边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我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本质没有变,但显得更加老练,舞台式的亮相动作看不见了,也很少扬声说话,眼里闪动的光芒更加冷峻,嘴角上增添了让人摸不透的淡淡冷笑。我呢,他可以看出来,不仅梳上了他准认为是温老师式的短发,眉宇间也透露着他所厌恶的温老师式的思考气息,我的大眼睛里消失了盲目信任的天真色彩,我紧闭的嘴唇里也肯定不会再吐出顺他心意的话语——一句话,我已经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了。

  我们互不相让地对视了几秒钟以后,他缓缓地说:“叛徒!没想到机会主义头子折腾了七、八、九三个月,就能把你这号意志薄弱的青年从正道上拉到泥潭里去……你居然当着几十个学生忏悔‘电钟事件’,这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不感到害臊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说:“我感到自豪。因为我知错认错。因为我不愿意再给你们当猴子耍,也不能让你们再勾引我的学生们去当猴子耍。”

  他的眉尖抖动了一下,可是略微思考了一两秒钟,便挤出一个笑容说:“好,怪我刚才的话说重了——我是为你在尖锐复杂的路线斗争里迷了路而痛心。荷香,我们来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显然,他是见我硬的不吃,又换软的来了。我还他一个轻蔑的冷笑:“推心置腹地谈谈你那个月牙疤吗?你别忘了,刚刚靠边站的赵中喜同志,小时候跟你在一个村里爬树摘过杏,你那月牙疤是怎么弄出来的,他顶清楚——你现在还要编瞎话蒙骗我,那就请编个更巧妙的吧!”

  我话音刚落,他那右眼下的月牙疤便哆嗦了一下,脸色顿时大变,仿佛成了一块锈铁。他再没哼出一个字来,站起身来就走了,从此再没有同我见面——但第二天我便被宣布停职检查。

  在我“停职检查”的第二天,周总理逝世的消息传来了,我深深地淹没在无限悲痛的浪涛里。

  多么漫长而痛苦的日子啊!

  接着,消息传来,在悼念敬爱的周总理的活动中,数不清的革命群众受到了残酷的压制。

  这是为什么?!我想啊想啊,忽然,我内心里被一道闪电照亮——啊,我明白了,“孙部长”他们,“梁效”他们,以及某些我当时还不大清楚的在上头牵线的家伙们,他们“反黑线回潮”也好,“反击右倾翻案风”也好,都是冲着敬爱的周总理的呀!难怪早在去年春天,“孙部长”就跟我翻来覆去地宣扬什么“整个斗争的需要”呢——原来他们的“整个斗争”,就是反周总理、反毛主席、反党中央呀!

  我心中滚过隆隆的雷声。我没有什么检查好写!我用白纸剪成了一朵朵的小白花,扎成了一个小小的花环。我把这花环放在窗台上,遥遥献给我无限敬爱的好总理……我透过泪眼望着这洁白的花环,默默地宣誓:

  总理,您放心吧!我已经懂得了应当怎样度过自己的青春年华、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您们所开创的事业,一定后继有人,千千万万……

  三

  1978年的春天到了。多么美好的春天!如果说,1977年春天我们还仅仅是满怀着希望的话,那么,1978年的春天我们便看到了第一批“希望之果”。

  啊,春风送我回母校。葛大爷呀,您为什么认不出我了?啊,您点着我鼻子笑了。是呀,您说得对:“多亏了党中央!”葛大爷把我拉出传达室,让我仰头看——怎么,难道砸烂的东西还能复原?那熟悉的位置上仍然挂着一个电钟,是新的!钟心一样有两行小小的隶书红字:“珍惜时间,好好学习”;环框上呢?“母校留念,1977届全体高中毕业生”——我猛然一醒:是的,谁说被“四人帮”夺走的时间不能再夺回来,只要我们加倍地珍惜时间,加倍地好好学习!

  这是星期六的下午,我应当能见到亲爱的老师们——什么,全不在?哪儿去了?啊,市委请全城中小学老师到红星剧场看慰问演出去了。葛大爷啊,那我也要进去转一转,我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对母校说……

  葛大爷为什么先不让我各处去转转?葛大爷为什么把我领到了会议室门前?葛大爷抻抻我的衣袖,又让我仰头朝上看——啊,《“母校留念”展览》——多么新鲜的展览!葛大爷开了锁,让我走进屋,拉开了日光灯,便微笑着离去了。葛大爷是要我补上这重要的一课……

  先看“前言”。太有道理了——“‘四人帮’诬蔑十七年教育战线是‘黑线专政’,诬蔑社会主义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是‘修苗’……看看这里展出的历届毕业生留赠母校的纪念物品吧,事实胜于雄辩!……”

  啊,我眼前出现的不仅仅是一件件发人深思的纪念品,而是我们新中国一届届中学毕业生鲜红的心,也是一部形象的校史……

  看,当年参加土改宣传活动的高中毕业生,把他们获得的奖旗留给了母校;看,这来自上甘岭的、用美军炮弹壳做成的笔筒,是十二名志愿军战士托赴朝慰问团捎回母校的;再看哪,那是战斗在遥远的青藏高原的地质队员,寄给母校的矿石标本……

  啊,这里还有从南海前哨寄回的海贝,从东北森林捎来的松塔;有成为美术工作者的毕业生,赠给母校的表现钢铁工人炉前奋战的大幅油画;也有六三年就扎根农村的毕业生,培植出的玉米优良品种……

  当然,也有不少是毕业生离校时的赠品:附有“时刻准备着!”字样的大玻璃镜——当年的同学一进校门,便能从镜中检查自己是否衣容整齐,并想到祖国的召唤——后来竟被当做“修正主义路线”产物,被摘掉扔进仓库了;自制的天文望远镜、飞机和舰艇模型……啊,这是什么?“五八届初中毕业生留赠母校的电钟模型”——实物呢?!我双手捂住脸庞,只觉得脸上的每根血管都在强有力地跳动——歹毒的“四人帮”啊,竟挑动我们用双手去砸毁了这凝聚着革命激情的纪念品!我们当年砸毁的不是电钟,而是时间和青春啊!时间哪,我懂得珍惜你了!青春哪,我懂得应当怎样度过你了!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地工作,向“四人帮”讨还时间和青春!母校啊,我向你宣誓……

  我激动地在展览室中挪动着步子。从1949年到1966年,百分之九十几的“母校留念”物品都闪动着时代精神的光彩,说明写得多好啊!“大家看一看,算一算,究竟十七年占据主导地位的,到底是什么?”

  ……我走到了1966年-1977年这十一年的展品前。那校办工厂车工车间车出的亮闪闪的汽车零件,那在东北“屯垦戍边”的大幅照片,那从云南胶林捎回的割胶刀和接胶碗……啊,尽管这期间出现了曲折,二十八年来,可爱的母校培养出了多少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啊!……

  这是什么?一株才一尺高的青松,盆上的红纸条上写着:“深山插队炼红心,经风沐雨长成材——母校留念,范铁民。”啊,铁民!早听说你自愿到山村锻炼去了,我多么想见到你啊,你可知道,现在我怀着多么钦佩的心情回想到了你;你可能告诉我,在那乌云翻滚的混乱时刻,是什么促使你坚持了真理?……

  看完了展览,我激动地走出了会议室。没有立即回去找葛大爷畅谈,我朝校园深处走去。母校啊,我有千言万语要向你诉说……

  母校啊,你高大的教学楼再没有破烂的窗户,夕阳给每一扇玻璃窗染上了闪光的玫瑰红,像一只只充满热情的眼睛。走过这一间间教室,我想起了这几年里母校所经历的考验,也想起了我们这些从母校出去的学生所经历的风浪……

  教研室啊,你那一张张办公桌,一叠叠作业簿,充满了多少诗情,蕴含着多少画意;难忘闪动在这四壁间的辛勤身影,难忘在这里听到的亲切话语。温老师,你可好?尽管白了的发丝不能复黑,可我相信你身体里如今流动着的是青春的血液!啊,我隔着窗玻璃望见了什么?——在温老师的办公桌上,正放着那勾起我多少回忆和联想的蔚蓝色纸盒!温老师啊,你知道吗?现在我那办公桌上,也有这样的一只纸盒呢;我也采取了这种细致的、有针对性的办法,来辅导自己的学生。温老师啊,你猜是哪个学生帮我糊成了盛习题卡的纸盒?是罗灵宝!揪出“四人帮”以后,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灯下备课,忽然听见有人怯生生地在敲我宿舍的门。我去拉开门,一个身影倏地闪开了,跟着是迅速远去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我惊疑了——可是随即便发现了投进门槛内的一个信封,我拾起信封,掏出了信纸,上面是一行工工整整的大字:“李老师原谅我吧我再也不饭糊涂了真的罗灵宝。”我把这封信拿到桌前,把“饭”改成了“犯”,加上了标点,心里涌动着欢欣和希望的浪潮……温老师啊,今天我把这封信带来了,还有罗灵宝最近得满分的作业,要给你看哩!

  黄昏降临了校园,我心中却充满了晨光。我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母校啊,我应当把什么留给你当做永久的纪念?想来想去,我决定写下这篇不成熟的文章,愿在校和今后的弟弟妹妹们能读一读。今后还会不会出现“四人帮”式的丑类?但愿不会有,可又难以绝对避免。我的弟妹们啊,当你们读到这份留给母校的记录时,希望你们很好地、很好地想一想:该怎样珍重自己宝贵的青春,不被“拉大旗作虎皮”的阴谋家们利用,而让青春真正放出璀璨的异彩!

  简析

  母校留在每个人心中的,或许是质朴的爱,或许是打动心灵的情,或许是诉不尽的思念。但这篇小说向我们描绘的却是留在“我”心底最痛的悔。由于历史的原因,在“四人帮”统治时期,政治混乱,思想偏激,人人自危,当时的“我”被“拉大旗作虎皮”的阴谋家们利用,经历了世态种种,不仅在心中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创伤,而且也伤害了一位值得尊敬的、从内心里希望“我”健康成长的温老师。历史永远都是公正的,它使误入迷途的“我”渐渐醒悟。再次回到母校时,看到母校的电钟上“珍惜时间,好好学习”几个字,那不仅是温老师的希冀,也是时代对青年学子的期望。时至今日,这个道理仍然适用。时间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对活着的人,意味着生命;对做学问的人,意味着资本;对学生,意味着知识和命运。陶渊明有诗云:“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当年温老师不顾政治的压力,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教训坦诚地告诉学生,这是一位负责任的老师,是一位真正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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