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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血染国门(2)

书籍名:《补天裂》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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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冤枉!我不是奸细!”满身泥污的老莫跌跌撞撞地喊道,“植亭贤弟,你是知道的,我为保卫家乡捐献了五百港币!”

  “噢,原来是莫先生?”邓植亭听出了他的声音,问道,“半夜三更的,你往屯门跑,要去做什么?”

  “我……”老莫期期艾艾,“我是个生意人,当然是去做生意了,去屯门搭船……”

  押解他的后生把抓在手里的白旗扔在地下:“这白旗怎么讲?”

  老莫猛地一抖,说,“我……我是怕碰到英军,好有个防备……”

  “英国佬正在攻打我们的家乡,杀我们的人!”邓植亭喝道,“你往那边跑,天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个人,我好像在香港见过……”阿惠对易君恕轻声说。

  “噢?”易君恕引起了警觉,“你仔细看一看……”

  阿惠走上前去,借着书室门前灯笼的光亮,辨认着那张沾满了污泥的脸,不禁吃了一惊,叫道:“哎呀,他是迟孟桓的管家!专给东家出坏主意,绰号叫‘扭计祖宗’!”

  “啊?”老莫一愣,慌慌张张地说,“我……我不认识你,不要血……血口喷人啊!”

  “少啰嗦!”邓植亭大喝一声,“搜!”

  老莫听到这个“搜”字,顿时慌作一团,两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别……别误会,我没做违法的生意,身上也……没带什么……”

  这种最愚蠢的欲盖弥彰竟然发生在号称“扭计祖宗”的老莫身上,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本能地掩饰恰恰表明了他胸口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两名后生不由分说,一个反剪住老莫的手,一个扯开他的长衫大襟,随即摸到藏在夹层里的一样东西,“嚓”地撕开,一个信封掉了下来。

  老莫疯了似的挣扎着要扑过去,但他的两手被死死地抓住,那信封已经被飞快地捡了起来。

  “亭哥,你看,”那后生把信封递给邓植亭,“不知他要给什么人送信噢?”

  “‘大英皇家军队长官启’……”邓植亭读出信封上的字,怒火中烧,厉声喝道,“姓莫的,这就是你做的‘生意’!”

  老莫面如土色,浑身瑟瑟发抖,两腿一软,顿时软瘫在地!

  乡民们激愤地议论纷纷:

  “真是想不到,平时人模人样的莫先生,倒是个汉奸!”

  “唉,早该想到啊!他多年在香港做事,轻易不回家,英国佬要占新安,他倒突然回来了,不是搞鬼才怪哩!”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带头捐钱,倒像个好人哩,谁知道……”

  “诸位静一静,听听他的信里都写些什么!”邓老夫子对大家说。

  邓植亭展开信纸,读道:“‘大英皇家军队长官阁下:敝人系香港奉公守法之良民,供职于迟氏万利商行。兹因拓界之事,乡下莠民作乱,于政府之接管颇多阻碍。敝人忠于大英皇室,愿为国事分忧,特返乡搜集莠民抗英活动之情报,曾先后呈报首恶分子名单以及彼等多次聚会之商谈内容,另有中国悬赏捉拿之逃犯易君恕,系书写揭帖《抗英保土歌》之人,亦由敝人侦得线索,报告于港府,警察司梅轩利阁下以及万利商行总经理迟孟桓先生均可作证。今闻枪炮之声,知大军将至,敝人喜不自胜。又恐军士不识敝人,产生误会,特禀报详情如上,请求保护敝人及家小生命财产之安全。’”

  这封信宣读完毕,极度的震惊倒使人们愣住了。尽管抗英首领早就提出严防奸细,却不料世交乡邻之中会真的出现这样出卖同胞的内奸,而老莫自己开的“功劳簿”更令人吃惊,他一个人竟然做出了这么多的罪恶!

  “莫先生,”易君恕上前一步,冷峻的眼睛注视着老莫,“我以前只知道迟孟桓是英夷走狗,今天又认识了你这条走狗的走狗!”

  软瘫在地的老莫惶恐地翻翻眼,望着这个陌生的人,二十七八岁,北方口音,面目很清秀……

  “啊,你……你……”

  “我就是你‘侦得线索,报告于港府’的那个易君恕,”易君恕说,抬手指着自己的前额,“这颗头颅如果被你割下来,无论拿到广州,还是香港,都可以卖个好价钱,可惜,这笔买卖你恐怕做不成了!”

  “啊……”老莫一声呻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枪毙他!”

  “拿刀宰了他!”

  “把他剁成肉泥!”

  ……

  人群发出愤怒的吼声,把老莫包围起来,石头、砖块像雨点似的向他砸过来,壮丁们举着步枪、火铳、大刀、长矛朝前拥去,争着要亲手结果这卖国贼的性命!

  “这样的恶人不杀,天地不容!”邓植亭举起了手中的左轮手枪,瞄准老莫的头颅,在将要扣响扳机的一刹那,却又垂下了手,“不,省下这颗子弹去打鬼子,我给你一个更合适的死法!姓莫的,还记得吗?我们十万乡民约法三章:‘做内奸,通外鬼,猪笼浸水。’当初的那份草稿还是请你写的,现在正好用在你身上!”

  “饶命!饶命啊……”老莫突然疯狂地嚷叫起来,“各位父老乡亲,可不要把事情做绝啊!英国人马上就要来了,你们网开一面,饶我性命,我保你们平安无事……”

  “拉出去,”邓植亭怒喝道,“猪笼浸水!”

  愤怒的人群一起拥了上来,用粗壮的麻绳将老莫捆住手脚,塞进猪笼,坠上重石,向河边拖去,老莫在猪笼之中,杀猪般地号叫!人们叫喊着,咒骂着,奔跑着,把他拖到了屏山河边……

  “饶命啊!”猪笼里,老莫发了疯地在号叫,“我求你们了,下辈子再也不敢做汉奸了……”

  “你这辈子罪有应得,没有下辈子了!”邓植亭怒喝道,“扔!”

  人们发一声喊,那嚎叫着的猪笼便被抛上了半空,“哗!”跌入屏山河中,随即被激流冲卷着滚向人海口,喂鱼虾去了……

  惩治汉奸,大快人心,把乡民们抗英的怒火烧得更旺,邓植亭把手一挥:“集合队伍,出发!”

  林村谷激烈的枪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抗英乡民居高临下,拼尽全力封锁山谷,密集的枪弹呈三十度角倾泻下来,组成一片飞鸟难逃的火网,山麓的丛林被削去了一截,枝叶和着硝烟纷飞!谷底的稻田里横倒竖卧着英军的尸体,而正是这些尸体掩护了他们的大部队,化整为零,凭借树丛和石块作掩体,步步为营,潜伏前进。

  山腰里,伯杰靠在一棵树干的背后,侧耳谛听着激烈的枪声,微微地笑了他发现,中国人在黑暗中一直不停地向山麓开火,自以为已把英军聚歼在谷底,根本不相信他们能够登上这险峻的山坡。突然,空中一道闪电,把山麓照得如同白昼,伯杰抬头看去,中国人凭坚据守的山梁就在跟前,已经不足二百码!他兴奋地大叫一声:“冲啊!冲上去,夺取制高点!”

  刹那间,化整为零的英军看清了目标,步枪、冲锋枪一齐喷出了火舌,喊叫着冲了上去!这些远离本土的殖民军,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一个小时之前几乎陷人了全军覆没的绝境,侥幸随着伯杰逃离了九死一生的谷底,他们知道,后退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攻上山顶,才有可能转败为胜,现在分明已经胜利在望,人人杀红了眼,向山头发动猛攻!

  同一刹那间,在山顶指挥战斗的邓菁士和邓伯雄发现了自己的失误!

  “伯雄!”邓菁士叫道,“他们偷偷地上山来了!”

  “打!”邓伯雄怒喝道,“给我狠狠地打,决不能让他们攻上山头!”

  闪电熄灭了,山头阵地却成了一片火海,即将攻占制高点的英军突然败退下来,伯杰眼看他自己苦心经营的策略就要功亏一篑!“不许后退,违令者枪毙!”他高喊着,举起手枪,“啪啪啪”一梭子子弹打过去,后退的英军应声躺倒了好几个!败退的颓势立即被止住了,英军疯了似的向山头扑过去,凭借先进的武器,发动猛烈的攻势,一条条火舌喷向山顶,抗英乡民渐渐抵挡不住,一个又一个中弹伤亡……

  空中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激烈厮杀的山头阵地,邓伯雄猛然发现,自己的身旁已经尸横遍野,还活着的、正在射击的乡亲们一个个都成了血人!

  “鬼佬们!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他大喝一声,从山石背后一跃而起,“杀啊!”

  一颗子弹“嗖”地向他飞来,击中他的左臂,邓伯雄一个踉跄,跌倒在山石上。

  “伯雄!”邓菁士向他猛扑过来,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给他裹住伤口。

  闪电稍纵即逝,头顶响起滚滚沉雷,和密集的枪弹声交织在一起。

  邓伯雄扶着邓菁士,牙关一咬,又挺立起来!

  “大哥,快打呀!”他喊道,“鬼子已经上来了!”

  “伯雄!”邓菁士一把拉住他,“我们的人伤亡太重,要保存实力,不能再打了!”

  “什么?”邓伯雄怒吼道,“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撤!”

  “我不能让大家一起送死!”邓菁士命令道,“撤,快撤!”

  呜咽的螺号吹响了,刹那间兵败如山倒,抗英乡民像一股血色瀑布,从山顶倾泻下来……英军乘机攻上山头,占领了制高点……

  凌晨,加士居少将率英舰“荣誉号”在深圳湾登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深圳湾沿岸的沙江一带虽然遍插旌旗、贴满标语,却并无重兵把守,仅仅是为了迷惑英军而制造的假象而已。少将微微一笑,他为自己的精明而感到自豪,昨天成功地组织了大埔之战,一举打退抗英武装的偷袭,现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他们的后方,他们精心策划的“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完全失算,反被加士居巧妙地利用!

  加士居率领英军长驱直人,向元朗平原推进,轻取厦村、屏山,并立即派兵前往青山、大榄,封锁从青山湾到深圳湾的西部海岸,切断抗英武装的后路。

  天色微明,梅轩利和迟孟桓带着十余名“红头阿三”,陪同加士居少将和摩利士上校来到屏山。

  少将悠然地浏览着晨曦中的山光水色、宝塔古祠,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懂中国人所说的风水,但也能够感觉到这片依山傍海的村庄的迷人之处,”他抬起手来,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向旁边侧过脸去,“看来,梅上尉的眼力不错,你选择了一个好地方!”

  “谢谢阁下的称赞,”梅轩利得意地笑道,抬手指着村后的山冈,“阁下请看,警署将建在那座山上,我们马上就可以动工了!”

  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被端着刺刀的“红头阿三”驱赶到觐廷书室门前的空地上。他们看到,半个多月前从这里狼狈逃窜的梅轩利和迟孟桓又神气活现地回来了,一双双眼睛闪射着无声的怒火。

  加士居在军队和警察的簇拥下走到人群的前面,登上书室门口的台阶,向乡民们训话,由迟孟桓译成汉语,高声宣布:“大英皇家军队自即日起接管屏山,尔等居民须遵守一切法令,敢有抵制者,必遭到严惩!今将觐廷书室辟为英军指挥部,其中一切闲杂人等,限令立即撤离,不得有误!”

  迟孟桓站在加士居旁边,一句一句地鹦鹉学舌,指手画脚,趾高气扬,俨然成了英军的代表。训话完毕,正要陪同少将和警察司进人觐廷书室,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上。

  “阁下,”他立即对梅轩利说,“你看,林若翰家的小丫头……”

  “噢?”梅轩利一愣,下了台阶,迈着“咔咔”的皮靴,朝人群中走去,一步步逼近了站在乡亲们中间的阿惠。

  “没错,就是你!”梅轩利那双阴鸷的眼睛盯着阿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阿惠的心脏怦怦地跳,半个月之前梅轩利搜查“翰园”的情景又重现了。不,这一次,她身边没有宽叔,没有小姐,梅轩利直截了当地冲着她来了,她该怎么办?

  乡亲们焦虑地望着阿惠。他们之中的多数人并不认得阿惠,但是,这个大姐仔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裳,操着同样的方言,无疑是他们的乡亲,不禁替她捏着一把汗。

  “我在问你,”梅轩利逼视着她,“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给我的阿妈和细佬出殡,”阿惠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句充满仇恨的话,一想到惨死的阿妈和小弟弟,她什么也不怕了,“阿妈和细佬都死在你们手里!”

  “噢,你还是抵抗分子的家属!”梅轩利心里一动,突然厉声喝道,“易君恕就是被你们放走的!他现在在哪里?”

  乡亲们的心悬在了胸口上。他们亲眼看着易先生从这里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哪想到鬼佬就来了,要抓易先生!大姐仔,你的嘴可要严,千万不能说出去噢……

  “我不知道!”阿惠昂起头,对梅轩利说。她想起那次梅轩利到翰园搜捕易先生,小姐就是这么回答的,对,随你怎么追问,阿惠只有这句话!

  “你不知道?”梅轩利当然不会相信,转过脸去,把手一挥,“逮捕她!”

  加士居身边的十几名印警应声忽地扑了过来!阿惠慌了,香港人都知道“红头阿三”心毒手狠,谁要是被他们抓住,不由分说就是剪辫子、抽“九尾鞭”,那个罪比死还难受!抓到阿嫂、大姐仔,他们还会兽性大发……啊,不,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匆忙之中,阿惠不顾一切地撒腿便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逃,逃出去,宁死也不能……

  阿惠太糊涂了!她的身后是十几名警察、几百名英军,人人荷枪实弹,一个单薄、柔弱的大姐仔怎么能逃得出去呢?刚刚跑了十几步,梅轩利便从容地举起手枪,“啪!”的一声,阿惠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乡亲们震动了,人群中一片感叹欷戯,夹杂着低低的饮泣,在军警的枪口威逼之下,人们连哭都不敢放声了。

  “你们看见没有?胆敢反抗港府,就是这样的下场!”迟孟桓耀武扬威地登上台阶,“你们这个地方,是抗英分子的据点,无论他们藏在哪里,都要逮捕归案,藏匿不报者,视为同罪,一律严惩不贷!”

  回答他的是悲怆的沉默,人们只能用无声的抗议表达他们的愤怒。

  觐廷书室那两扇厚重的黑色木门打开了,加士居的皮靴率先踏了进去,身后跟着摩利士、梅轩利和迟孟桓,石板地上响起一串“咔咔”的脚步声。

  经过门厅,加士居望着陈列在两侧的“祖孙、父子、兄弟、叔侄文武登科”功名牌,问:“这是什么?”

  “这上面记载着他们家族往日的地位和荣誉。”梅轩利说。

  “嗯。”加士居点点头,向前走去。

  书室的正厅“崇德堂”,帷幔低垂,明灯高悬,香烟缭绕。

  “这是什么?”

  “这里供奉着他们家族历代祖先,他们深深地以此为荣耀。”

  加士居站在门口,朝着这神秘的厅堂注目良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向旁边的厢房。

  “这是他们教育子弟读书的课堂,阁下。”梅轩利说。他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位老夫子正在给学生讲解一首杜甫的诗,傲慢地对不速之客下了逐客令。而今,桌椅俱在,人去楼空,宾主已经颠倒了位置,警察司成了这里的主人,这戏剧性的变化真是耐人寻味!

  迟孟桓抢先跨进这间课堂。上次他被拒之门外,现在则以占领者的身份登堂入室,可以出一口恶气了。突然,他的头顶被什么撞了一下,脱口嚷了声“Ouch!”抬起头来,不禁大惊失色,房梁上吊着一具尸体!

  “啊?!”加士居和摩利士、梅轩利也被这意外的遭遇惊呆了。

  高挂在房梁上的是邓老夫子。他仍然穿着那件灰布长衫,戴着那顶瓜皮小帽,脑后垂着灰白的辫子,一根麻绳勒在脖子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身后,粉墙上书写着一首诗,湿淋淋墨迹未干:

  洋蟹横行粤海滨,家亡国破泪沾巾。

  此身宁做神州鬼,不愿生为异域民。

  加士居神色肃然地注视着这几行他所不认识的汉字。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他的遗书,表示宁死也不肯和我们合作!”梅轩利说,“一个非常顽固的人……”

  “看来,要从心理上征服一个民族,太难了!”加士居紧皱着眉头,那张苍白的脸冷冰冰,阴森森,深陷的眼睛在夹鼻镜片后面闪着幽幽的蓝光,“但是,我们必须从军事上、政治上迅速地压倒他们!”

  “他……他还侮辱英军,”迟孟桓身旁那具尸体使他心惊肉跳,插嘴道,“他说……说英军是横行霸道的螃蟹!”

  “螃蟹?”加士居冷笑一声,“螃蟹有什么不好?身披铁甲,手持钢钳,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形象!”他扬起双手,像是螃蟹高举着一对螯足,“对,正是这样,我们要用铁甲和钢钳征服他们!”

  邓植亭、邓芳卿和易君恕率领部队急速东进,没有赶到林村谷,便遇上了从观音山南麓败退的邓菁士部。

  “怎么回事?你们来做什么?”邓菁士大吃一惊。

  “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啊!”邓植亭喊道,“大哥,仗打得怎么样?”

  “君恕兄!”邓伯雄激动地上前抓住易君恕的双手,“你……你怎么……”

  “伯雄,”易君恕望着伤痕累累的邓伯雄,急切地问,“我们听见林村谷方向枪声激烈,不知你们胜负如何?”

  “唉!”邓伯雄摇摇头,发出一声痛彻肺腑的叹息。

  “鬼佬火力太猛,我们没能取胜,辜负了乡亲们的厚望!”邓菁士愤然道,突然,又威严地盯着邓植亭,问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为什么擅自撤离屏山?”

  “大哥,”邓植亭说,“你们在前方拼命,兄弟不能见死不救啊!”

  “菁士,不要责怪植亭,”邓芳卿忙说,“这事,是我和他一起做主的!”

  “糊涂!”邓菁士怒喝道,“两个拳头怎么能同时打出去?万一身后射来暗箭……”

  话音未落,哨兵气喘吁吁地飞跑而至……

  “菁士阿叔!刚才得到……确切消息,鬼佬从深圳湾打过来了,厦……厦村……”

  “怎么样?”邓菁士一把抓住哨兵,“快说!怎么样了?”

  “厦村和屏山……都被鬼佬占了!”

  队伍里顿时一片惊呼,那些来自厦村和屏山的壮丁焦躁不安,人群里传出号啕哭声。

  “啊!”邓菁士大叫一声,抡起拳头朝邓植亭打去,“你违抗军令,擅离职守,把厦村、屏山白白地送给了英军,我……我枪毙了你!”

  邓植亭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仰面跌倒。邓菁士举起手中的驳壳枪,对准了自己的亲兄弟!

  “菁士兄,住手!”易君恕一个箭步扑了过去,抓住了邓菁士的手腕,邓伯雄和邓芳卿、邓仪石、文湛全等人和壮丁们也急忙围上去,拦住了他。

  “大哥!”邓伯雄血红的眼睛中含着热泪,“鬼佬杀了我们多少人!现在,他们正在强占我们的家园,凌辱我们的父老姐妹,你……你手里的枪是打鬼子的,怎么能杀自己的亲兄弟?”

  怒火在邓菁士的双眼中燃烧,浓须连鬓、沾满血迹的脸庞痛苦地扭动,持枪的手臂颤抖着垂下来了。

  “大哥不杀我,活着就要杀鬼子!”邓植亭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大吼一声,跳将起来,“不怕死的都跟我走,打回家去,杀鬼子!”

  “走!”邓伯雄也举起了手枪,高呼道,“从鬼佬手里夺回厦村、屏山!”

  队伍像潮水似的“呼啦”往西涌动,那些厦村、屏山籍的乡民哭着、喊着,朝着家乡奔去,家里的父母妻小也不知怎么样了……

  邓菁士茫然地望着西泻的潮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菁士兄!”易君恕急切地说,“厦村、屏山失守,我已经后悔莫及,现在不能一错再错!像这样凭一时激愤,回去拼命,恐怕难以取胜……”

  “菁士兄!”文湛全也说,“我们已经损失惨重,如果再打败仗,将不可收拾!”

  邓菁士猛然一个激灵,朝着乱哄哄的队伍厉声喝道:“回来!”

  人群被震住了,西泻的潮水又往回涌流……

  “大哥,”邓伯雄怒吼道,“你是怎么回事?被鬼子吓倒了吗?”

  “我……”邓菁士眼睛望着西方,牙齿咬得“格格”响,“我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门,把强盗们杀光!可是,伯雄啊,”他用厚实的手掌拍着邓伯雄的肩膀,“连日来,我们两战大埔,再战林村谷,却屡战屡败……”

  “不,是屡败屡战!”邓伯雄昂然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和鬼佬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人马死尽,谁来收复失地?”邓菁士说,“敌人装备优良,火力凶猛,我们只凭强拼硬打,难以取胜,下一仗如何打法,要慎重决策……”

  “你说如何打?”邓伯雄急得两眼冒火。

  “依我看,”邓菁士思索着说,“西路敌人乘虚而入,还没有遇到抵抗,锋头正劲;而东路敌人从大埔到林村谷,已经和我们经过昼夜激战,洋鬼子纵是钢筋铁骨,也会疲劳不堪……”

  “嗯?言之有理!”邓伯雄怦然心动,朝易君恕转过脸来,“君恕兄,你意如何?”

  “孙子曰:‘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易君恕说,“我们与其进攻西路劲健之敌,不如避其锋芒,回师反攻东路疲劳之敌!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我们已经补充了兵员,合力歼敌,哪怕获一小胜,也可挫败英夷气焰,鼓舞我方士气!”

  “好!”邓菁士说,“这一仗关系重大,行动之前,还要缜密谋划。命令大家就地休息待命,请公局首领和各乡、各村代表前来议事!”

  队伍在一片木棉树林里临时驻扎下来,连日血战使这些一向吃苦耐劳的农夫也疲惫不堪,坐下之后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背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又饥又渴的人们趴在山涧边捧饮着泉水。身上没有负伤的几乎一个没有,轻伤员在给重伤员清洗伤口,重新包扎,清清涧水被鲜血染红了。

  挺拔的木棉树枝桠上缀满了红花,静静地开放。

  蜿蜒的山道上,远远地出现一队人影,从北坡爬上来。哨兵警觉地赶来报告,邓伯雄举起望远镜,啊,原来是锦田的父老子弟,肩挑箩筐、身背米袋上山来了,走在前面的不是龙仔吗?邓伯雄的眼眶湿润了……

  乡亲们来到木棉树林里,忙着寻找自己的亲人,连不相识的也拉着手,亲切得不得了,看见他们遍体鳞伤、满脸烟迹血痕,都心疼得哭了。他们拿出连夜赶制的炒米饼、竹筒饼、煎锅贴片和肉脯、咸菜,甚至还不辞辛劳地用瓦罐送来了余温未退的汤水,让亲人们暖一暖肚肠。

  “易先生,我们这里兵荒马乱,让你也跟着受苦了!”龙仔一边把带来的食物递给易君恕,一边说,“等打跑了鬼子,回家再请你吃九大簋啦!”

  易君恕凝望着这个孩子,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欠乡亲们的情太多了,该怎么报答呢?

  “少爷,看你身上的这些伤……”龙仔心疼地望着邓伯雄说,“少奶奶答应我了,让我跟着你打鬼子,也好照顾你!”

  “胡闹,”邓伯雄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留下?”

  “少爷,”龙仔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我怎么不能?去年我就成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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