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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天若有情(4)

书籍名:《补天裂》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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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邓伯雄问道:“谁?”

  “我。”老夫子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铜头玉嘴的竹管旱烟袋,递过来说,“刚刚收到的情报,从九龙送来的!”

  易君恕望着那根烟袋,心里纳罕,不知这情报是何用意?

  邓伯雄接过烟袋,看了一看,捏住玉嘴,用力拔下,竹管中便露出牙签般粗细的一个纸卷。他急忙抽出纸卷,展开了,匆匆看去,不禁“啊”了一声!

  “嗯?”邓菁士伸手接过那小小的纸条,念道,“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明晨率九龙水师船在青山湾登陆,吾人宜及早回避。”

  人们骤然吃了一惊!

  “方儒必是受谭钟麟派遣,前来弹压抗英乡民!”邓伯雄说,“我们如果回避,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

  “谭钟麟不敢抵抗番鬼,倒来屠杀自己同胞,实属可恨!”文湛全怒而拍案,“既然如此,我们与官府势不两立!”

  “官逼民反,我们反了!”邓仪石愤然道,“先杀官兵,再战鬼佬!”

  “我们有大炮、抬枪、长枪、短枪,足以对付官兵水师,”邓植亭也摩拳擦掌,“今夜集合队伍,埋伏在青山湾,等方儒上岸,杀他个片甲不留!”

  一时群情激昂,而邓菁士却神色肃然,以手拈须,沉默不语。

  “大哥!”邓伯雄望望邓菁士,“你怎么……”

  “菁士兄,”文湛全道,“各乡武装,公推由你来统领,现在情势紧急,你要当机立断,好早做准备!”

  “且慢……”邓菁士举目望着易君恕。

  “嗯,”邓伯雄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事关重大,还应听听君恕兄的意思……”

  大家把目光一齐投向易君恕。的确,他对于这件大事还一言未发。

  “易先生!”

  “易先生……”

  一双双眼睛焦急地期待着他。

  “承蒙诸位垂问,易某不揣冒昧,愿一陈管见,”易君恕沉吟片刻,说道,“两广总督派兵弹压百姓,系为港英所指使,意在‘以华制华’,借刀杀人,令中国人自相残杀,以坐收渔翁之利,此计甚为恶毒!以我之见,决不可上当,对方儒所率水师宜和而不宜战。”

  “君恕兄!”邓伯雄大出所料,疑惑不解,“谭钟麟悬赏买你的人头,此仇不共戴天!如今官兵送上门来,正是报仇的绝好时机,你怎么反而出此下策?”

  “伯雄啊!”易君恕被他勾起了满腔悲愤,热血冲上头顶,额角青筋暴起,一双剑眉紧锁,目眦欲裂!“国家奸臣当道,颠倒黑白,卖国有功,爱国有罪,我被官府追捕,半年以来,漂泊万里,有家难归,九死一生,若论一己之仇,何尝不欲拔剑而起,杀尽不平……”他的嘴唇在颤抖,紧握的拳头在战栗,却又强忍着胸中怒火,长叹一声,说,“可是,如今英夷重兵压境,大敌当前,中国人应当一致对外,抗侮御敌,而不可骨肉相残,使亲者痛而仇者快!而且,我们外抗英军,内战官兵,势必腹背受敌,陷入两面夹攻之中,此乃兵家大忌,万不可为!”

  “嗯,”邓菁士听得频频点头,“先生所见,极有道理……”

  “可就怕行不通啊!我们要与官兵一致对外,他们哪里肯听?”邓伯雄忧心忡忡地望着易君恕,沉吟道,“兄长有所不知,自从九龙被港英霸占,英军经常越界骚扰新安,侮辱妇女,抢劫财物,为害久矣!谭钟麟督粤已经四年,也未曾见他放过一枪一弹,如今鬼佬要他出兵,便立即派兵六百,进驻九龙,专为弹压百姓!明天方儒率铁甲船汹汹而来,我们不打,更待何时?”

  “这倒也是,”邓菁士沉吟道,“如果我们避而不打,一则百姓难免遭受官兵骚扰,二则更助长了英军气焰;若要与方儒讲和,不经一番交战,他又哪里肯和?”

  “打不得!”易君恕断然说,“家父生前效命于北洋水师,据我所知,大清海军虽不如英、日列强船坚炮利,也具相当实力,我们不可以卵击石。新安百姓,节衣缩食,购买枪支弹药,来之不易,此番消耗殆尽,来日何以抗击英军?况且,一经交战,乡邻子弟也难免伤亡,诸位又于心何忍?”

  “那么,先生有何退兵之策?”邓菁士问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易君恕说,“请选派各乡父老代表,不带一兵一卒、一枪一弹,明日一早前往青山湾迎接水师战舰,恳切陈词,晓以民族大义,奉劝方儒回师。”

  “唉!兄长总是以善心待人,”邓伯雄叹息道,“而大清官兵一向对外畏敌如虎,对内以欺压百姓为能事,早已把民族大义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道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靠几句空话,又怎能把他劝得回去?要让他们知道百姓不可欺,只有迎头痛击,教训他们一番!”

  “我看未必,”易君恕肃然道,“孙子曰:‘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才愿当此任,凭一番舌战而退方儒之师,诸位信得过我吗?”

  “不行,不行,这更加使不得!”邓伯雄摇摇头说,“官府正要捉拿兄长,我们怎能让你去送死啊?”

  “伯雄说得是,”邓菁士道,“此事成败尚难预料,先生不可冒险!”

  “我已是待斩之身,蒙新安父老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如今父老有难,我愿为民请命,不避一死!”易君恕站起身来,昂然说道,“如若方儒不听劝谏,执意与民为敌,当先杀我,我为新安父老而死,也死得其所!到那时,兄再兴问罪之师,讨伐方儒不义之贼,也为时未晚!”

  “易先生!”邓菁士肃然立起,握住易君恕的两手,“先生大智大勇,令人感佩!但赤手空拳,出入于刀剑之间,若有不测,新安十万乡民,于心何安?”

  “是啊!”邓伯雄也倏地站起身来,说,“如果君恕兄执意前往,以我之见,当调集人马,全副武装,随同兄长去会见方儒,相机行事,先礼后兵,可和则和,不和则战!”

  “好!”邓菁士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邓仪石、邓植亭和各位首领也极表赞成。

  “那么,明日之事就照此办理!”邓菁士当即作了决定,“事不宜迟,请各位速速返回,通告各乡各村,分头准备,今夜三更,在元朗太平公局集合!”

  邓菁士交代完毕,各位首领雷厉风行,匆匆散去。邓伯雄送他们出了门,回头望着易君恕,轻轻叫了声:“君恕兄……”

  “伯雄,”易君恕说,“有话请讲!”

  “此事关系到兄长生命安危,我当随侍兄长左右,不敢稍有懈怠!”邓伯雄说,“明日见了方儒,除了一番舌战,我想……似还应将一封请愿书当面递交,请他转呈两广总督为好,毕竟谭钟麟是朝廷一品大员,他说话更有分量!”

  “嗯,”易君恕点点头,“伯雄想得比我周到,如此最好。”

  “那么,”邓伯雄恳切地望着他,“还要借兄长之才,写就此书,如何?”

  “好,愚兄责无旁贷!”

  “拜托了!我先回锦田一趟,把此事禀报太公,今夜二更,再来接兄长!”

  邓伯雄和他紧紧握手,然后匆匆离去,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他要调集武装,做好充分准备。

  人们都走了,客房里只留下易君恕,还有觐廷书室的邓老夫子。

  老夫子默默地取过文房四宝,拈起水注,在砚台上点了几滴清水,手持墨锭,一边缓缓地研磨,一边望着易君恕说:“易先生这一篇文章,抵得上十万兵马啊!”

  易君恕抬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已是红日西斜,二更天之前,这封请愿书必须完稿,他提起笔来,觉得有千钧重量。自己有生以来,二十八个春秋都被书生空议论消磨而去,如今始作有用的文章,这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言词该如何下笔?

  沉沉夜幕笼罩着新安大地,西南天际刚刚现出一弯细如银钩的新月。乡间土路上,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踏着朦胧月色,默默地行进。这些农家子弟,穿着驳杂不一的家织土布衣裳,身背着自带的炒米饼,由十几岁的细路仔到四五十岁的阿伯、阿叔,三人一组,十人一队,各村编制成列,汇成一股洪流。青壮汉子组成长枪队、短枪队、小刀队,集中使用从各方购来的步枪、驳壳枪和特制的双刃匕首,其余人员则腰挎大刀,肩扛长矛。另有数十名壮丁,用木架抬着七支抬枪,三十名弹药队员在后跟随,这是乡民们视若珍宝的重型武器。

  易君恕和邓菁士、邓伯雄、邓仪石、邓植亭、邓芳卿、文湛全、文礼堂、廖云谷、彭少垣、侯翰阶等太平公局的首领走在队伍的前头,簇拥着中间一顶轿子,年逾九旬的邓氏族长九公,皓首银须,长袍马褂,颤巍巍坐在轿中,由儿孙们抬着亲赴青山湾。此去前景如何,谁也不能预料。也许乡民义感方儒,收兵回师;也许冰炭不容,一触即发,酿成一场血战!

  队伍默默地行进,只听得轿杆声咿呀,脚步声沙沙……

  青山湾,新安大陆部分的西南边陲,一片天然避风良港,青山、九径山左右双峰夹峙,屯门雄踞其间,自古为海上交通要道,人文荟萃胜境,兵家必争之地。据故老相传,早在南北朝时期,有“杯渡禅师”以木杯渡河而来,在此修炼,因此青山又名“杯渡山”;此山绝顶,石壁之上,有“高山第一”四个大字,落款“退之”,系唐代文豪韩愈手迹,由北宋熙宁进士、锦田邓氏四世祖邓符协勾摹刊刻于此,平添千古佳话。明正德年间,葡萄牙武装舰船从大西洋远道而来,在此占据海岛,设营立寨,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嘉靖元年,广东海道副使汪鋐亲督师船,联合乡丁、团练与敌激战,生擒葡萄牙官兵四十二人,斩首三十五级,大获全胜,是为中国军民抗击西方殖民主义武装侵略之始,大海作证,青山为凭。

  岁月悠悠,往事千年,青山湾阅尽人间荣辱兴亡、苦难沧桑……

  黎明时分,茫茫海面上,一艘铁甲战舰披着晨曦疾驶而来,主桅上高悬大清国黄龙旗,船头左右舷都标着醒目的两个大字:“广丙”。当年朝廷通过担任大清总税务司的英人赫德,以八十万两白银之价,从英国购得“广甲”、“广乙”、“广丙”三艘战舰,其中“广丙号”驻防大鹏协,巡防东涌至九龙寨城一带。此番战舰西行,系奉两广总督谭钟麟之命,前往弹压新安“乱民”。

  “广丙号”前甲板上,巍然伫立着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他头戴缨盔,身披铠甲,腰挎战刀,威风凛凛。按大清军制,绿营兵在省设标,标下设协,协下设营,营下设汛,营一级由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分别统领。方儒位在都司之下、千总之上,只不过是一名中下级军官;但九龙寨城地处边陲军事要塞,分领营兵的守备也就非同小可,对于草芥小民的威慑力更是可想而知。

  巍巍青山扑面而来,战舰降低航速,鸣响汽笛,徐徐驶进海湾,准备靠岸,在此登陆。

  “大人,请看!”侍立在方儒身旁的传令兵突然指着前方,说道,“海岸上是些什么人?”

  “嗯?”方儒不以为意,从传令兵手中接过单筒望远镜,举目望去,只见青山湾边,密密麻麻排开一彪人马,数百上千也不止,却都是农夫装束,手持快枪、长矛,严整肃立。队伍的旁边,还有一些当地村民,多系老弱妇孺,年迈老人拄着拐杖,年轻妇女携男抱女,也纷纷从附近的村庄围拢来,慌慌地注视着突然开来的铁甲战舰,山村渔港都为之轰动了。而岸边的武装乡民,则任凭周围人声嘈杂,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面向战舰肃立,纹丝不动。

  方儒不禁吃了一惊。他早就听说新安民风强悍,一向好勇尚武,如今又乘中英交涉租借地之机,要聚众闹事,一见之下,果知此言不虚。而民间武装竟然集合上千人马,且拥有快枪装备,却又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转而又想,农夫毕竟是农夫,惯于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土里刨食,未曾受过严格训练,在正规水师面前,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无需动武,只凭赫赫军威也足以把他们吓退,算得了什么?

  “传我的命令,”方儒放下望远镜,说道,“低速前进,准备靠岸,枪炮手各就各位!”

  “是!”传令兵喊道,“低速前进,准备靠岸,枪炮手各就各位!”

  顿时,“广丙号”上脚步声、军械声响成一片,炮手、装填手奔赴炮位,枪手子弹上膛、刺刀挺锋,齐集甲板。

  战舰逼近海岸,岸边密集的人群已经近在眼前,看得十分清晰。乡民们列队井然,前面肃立着七八名青壮男子,当是民团首领;而他们中间却是一位耄耋老者,胸前银须飘飘,手拄龙头拐杖,颤巍巍站立着,还需旁人搀扶。方儒大惑不解: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若要与官兵对抗,竟由如此虚弱的老人来做先锋,这又是怎样的打法?

  “向他们喊话!”方儒命令道。

  “是!”传令兵把手掌罩在嘴边,朝岸上高声喊道,“喂,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新安百姓,在此迎候方大人!”岸上的人群前面,易君恕高声答道。

  “嗯?”方儒听得心里恼火,哼,明明手持枪械,聚众闹事,却还打出这等旗号!“命令他们,散开!”

  “是!”传令兵又喊道,“方大人执行军务到此,无须迎候,你们速速散开!”

  “我们受乡邻委托,有话当面禀告方大人。”易君恕说。

  “胡闹!”方儒愤然,不待传令兵传话,直接朝岸上喊道,“你们从速散去,不得阻挠军务,否则,严惩不贷!”

  “大人不见百姓,我们不散!就在此立等,三日也等,五日也等!”易君恕昂然道,“大人要开枪,就请开枪,要开炮,就请开炮,我们决不还手!”

  方儒的眉头顿时拧成一团!

  “大人,”传令兵在一旁为难了,“这些都是不怕死的刁民,硬是赶不走,如何是好?”

  “命令他们放下武器,我们上岸!”方儒断然说,“我堂堂水师,难道还怕这些百姓不成?”

  “是!”传令兵朝岸上喊道,“你们放下武器,听大人问话!”

  岸上,人群一阵骚动,邓伯雄迟疑地望着邓菁士,说:“大哥,我们不能放下武器!万一方儒有诈,突然向我们开枪,怎么办?”

  “易先生,”邓菁士也有些犹豫,“你意如何?”

  “不,我必先示信于人,人才可信我!”易君恕斩钉截铁地说,“不然,将前功尽弃,酿成大祸!”

  “好,就依先生!”邓菁士毅然把手一挥,命令身后的队伍,“大家不必惊慌,一律把枪放下!”

  只听一片“哗啦”的响声,乡民们把手中的长枪、短枪、大刀、长矛纷纷放在地上,只有小刀队携带的匕首,不易察觉,留在青绉纱腰带之中,以防突然之变。

  战舰已经靠岸,放下舷梯,方儒率领数十名水兵,跳下海滩,登上岸来。水兵们排成方队,簇拥着方儒,端着明晃晃的剌刀,迈开大步,向前逼来……

  乡民们的队伍仍然肃立不动,秩序井然,一张张种田人朴实的面孔,睁大了眼睛,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海潮般压过来的赫赫水师。

  围观的老弱妇孺纷乱起来,突然“哇”地响起一个稚弱的哭声:“阿爸!阿爸!”

  易君恕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两三岁的细路女,挣脱了阿妈的怀抱,蹒跚地向队伍跑去,扑向一个青年汉子,拉着他的衣襟,哭叫着:“阿爸,回家吧,快回家……”那青年汉子肃立在队伍中一动不动,黧黑的面庞上却流下了两行泪水!

  这女孩的哭叫声,把大家的心都扯紧了!

  “细路妹,不要担心你的阿爸,”易君恕回过头来,朝那孩子说,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大清的官兵不杀大清的百姓,不要怕!”

  步步逼近的水兵方阵前头,方儒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脚步停住了。

  乡民的队伍前面,易君恕向方儒拱手一揖:“新安县父老兄弟在此恭迎大人驾临……”

  “罢了!”方儒手按佩刀,阴沉着脸说,“既然声称‘恭迎’,为何执枪持械?分明是聚众闹事,谋反作乱!”

  “大人容禀,”易君恕从容答道,“我们昨夜到此,所持枪械,仅为防贼防盗,并非反对官府。新安十万乡邻,公推乡绅耆老邓九公向大人奉书请愿,恭请明鉴!”

  邓菁士、邓伯雄一左一右,搀扶着颤巍巍的九公走上前去,九公手捧一副锦面折册,深深一揖,将折册举过头顶。

  “奉书请愿?”方儒望了一眼那位耄耋老者和他举在手里的折册,冷冷地说:“本守备是武职官员,军务在身,不理民词!”

  “请问,大人所奉是何项军务?”易君恕问道。

  “嘁!”方儒不屑地嗤之以鼻,心想,看此人面相倒像个乡儒,却这般不知趣,军机大事,难道也是你这等小民该问的吗?但转念一想,日前两广总督已张贴告示,晓谕百姓,此事却也无甚秘密,便说,“新安县境深圳河以南地界,已由朝廷签约,租与英国,双方交接在即,此地已属英界。尔等要奉公守法,若有制造冲突、挑起事端者,将严惩不贷,决不姑宽!本守备到此,即为执行此项军务!”

  “噢,原来如此!”易君恕点了点头,又问,“小民孤陋寡闻,不知大人是哪国之兵?”

  “谅你也是明知故问!”方儒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指着停泊在青山湾的战舰,说,“我九龙水师,当然是大清之兵,广丙舰上高悬大清国黄龙旗,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小民实在是有眼不识荆山之玉,请大人鉴谅!”易君恕微微一笑,“既然大人是大清之兵,却为何替英国效劳,弹压本国之民?”

  “这……”方儒一愣,不禁语塞。

  “方大人!”易君恕上前一步,双目炯炯逼视着他,“我大清水师,乃是神州水上长城,系国家之命脉,黎民之安危,四万万百姓,节衣缩食,纳赋完粮,购买铁甲战舰,装备快枪重炮,所为者,抵御外侮,守卫疆土!当年甲午之战,我北洋水师同仇敌忾,血战倭寇,邓世昌邓大人在弹尽舰残之时,率致远舰全体官兵,矢志撞沉日舰‘吉野’,与敌同归于尽,壮烈殉国,虽功败垂成,犹光耀千古,那才是热血男儿,那才堪称大清水师!而今英夷强占我国土,奴役我国民,我等翘首以待王师,驱逐强虏,解民倒悬!大人虽有铁甲战舰、精兵良械,不能保我疆界,抵抗英夷,反而掉转船头,弹压无辜百姓,残杀同胞骨肉,此乃国军之耻也!虽我等草芥愚民,亦窃以为不取!”

  “啊……”方儒顿时脸涨得紫红,惊愕地望着这个面似文弱书生却豪气横溢的年轻人,“你……你是什么人?”

  “回禀大人,”易君恕敛容颔首道,“我们都是新安县草民,躬耕于乡间,年年向九龙水师奉献军粮。”

  “你……你这是有意羞辱本守备!”方儒好像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噎住了,好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话。

  “小民不敢,”易君恕说,“小民只是哀叹,今日之中国,只有抗敌之民,而无抗敌之兵!”

  “‘只有抗敌之民,而无抗敌之兵’?”方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乡民队伍,“就凭你们这些农夫,手中几杆破旧枪支,加以大刀长矛,能够抵挡得了英国人的洋枪洋炮吗?”

  “小民自知武器准备不如洋人,然而不忍弃祖宗之地,不愿受异邦之辱,惟有奋起抗争,”易君恕昂然道,“即便新安百里之地,使之战而陷,十万之民,使之战而亡,也与国土共生死,誓不降敌!”

  “唉!”方儒不禁一声叹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是,朝廷已将新安县境租让与英国,你们虽誓死抗争,又有何益?”

  “生为大清之人,死为大清之鬼,”易君恕道,“虽死无怨!”

  “大人,”双手高举着请愿书的九公声音颤抖地喊道,喉咙里夹杂着“嘶嘶”的喘息声,“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啊?”

  老人说着,热泪纵横,顺着那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胸前的一部银须,突然,他那虚弱的双腿一软,踉跄跌扑在地!

  “九公!”

  “太公!”

  邓菁士和邓伯雄惊呼着,扶住老人,和他一起跪了下去!

  霎时间,他们身后上千名乡民纷纷跪倒在地,一片声地哭喊:

  “生为大清人,死为大清鬼!”

  “我们是中国人,不愿意归英国!”

  ……

  方儒望着这黑压压的一片,听着凄厉的哭喊声,心颤抖了!

  “老人家!”他躬下身来,伸出抖抖索索的两手,扶住九公,“我方儒当的是大清的兵,领的是皇家的饷,吃的是百姓的粮,面对新安父老,深感惭愧!可是,无奈军令如山哪,我……”

  “方大人!”易君恕在九公身旁跪下,炯炯的目光望着方儒,“新安百姓别无所求,只望大人以民族大义为重,勿伤同胞,率舰回师!如若不然……”

  “不然……”方儒猛地一震,“你们要怎么样?”

  “若大人与百姓为敌,我们……”易君恕昂首挺胸,逼视着方儒,“今日便在这青山湾决一死战!”

  “啊!”方儒突然一个战栗,他相信,如果他果真迈出了那一步,这些百姓就敢于和他拼命!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啊!”九公眼含热泪,抖动着雪白的胡须,望着方儒说,“请大人回师!”

  邓菁士、邓伯雄和全体乡民齐声喊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请大人回师!”

  这震天撼地的喊声,使方儒惊心动魄,难以自持,他颤抖的两手接过九公高举的请愿书,仰天长叹:“唉!兵行不义,师出无名,宁可丢官,也不忍害民!”

  两眼热泪涌出来,方儒骤然转身,手一挥,“掉转船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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