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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山雨欲来(1)

书籍名:《补天裂》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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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翰园的镂花铁门里,阿宽站在门房前,眺望着松林径方向。小楼前的草坪上,倚阑拖着曳地长裙,手里捧着一本书,独自缓缓地踱步,而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盼望着易先生早些归来。从元宵前夕易先生离开翰园,到现在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觉得太久太久,仿佛过了一年。每天早晨,她走进餐厅,只有dad和她共进早餐,易先生的座位空着,她便觉得食而无味。饭后上楼走进书房,也看不到易先生那熟悉的身影,听不到他那琅琅的诵读声,只好把他过去教过的诗篇,读了又读,写了又写。夜晚,她常常失眠,一个人走下楼来,披着月光在院子里独自徘徊,抬头望望易先生的窗口,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他夜读的灯光,心中无限凄凉。家里不是还有dad吗?不是还有宽叔吗?有他们关心她、疼爱她,难道还不够吗?不,没有人能代替易先生,dad不能,宽叔也不能,他们给予倚阑的是慈父般的爱,而父爱并不是一切,家里少了一位易先生,好像变得空空荡荡,倚阑的心就像飘浮在空中,没有了依托,寂寞难耐。十八岁的少女有生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感,她感到自己已经离不开易先生了……

  “小姐,有一顶轿子上山来了,”阿宽一边打开大门,一边对倚阑说,“你看看,那是不是易先生啊?”

  “噢?”倚阑的遐思漫想被打断了,她急忙扯起裙裾,迫不及待地跑出院子,朝松林径上望去,“那个走在轿子旁边的人……好像是龙仔?”

  轿子越来越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龙仔在旁边带路,没有错,是易先生回来了!

  “易先生!”倚阑兴奋地扬起手,大声叫起来。

  “小姐!宽叔!”龙仔也向他们挥着手,亲切地招呼着。

  轿子终于来到了门前,还没等轿夫停稳,倚阑已经迎上前去:“先生,你可回来了!”

  “倚阑小姐!”易君恕轻轻地叫了一声,跨下轿来,问道,“这些日子,你……好吗?”

  “我不好……”倚阑几乎要哭出来,如果不是旁边还有宽叔、龙仔和轿夫,她也许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伏在易先生的肩头痛哭一场!但是,现在怎么能那样做呢?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她还是忍住了。

  “小姐是不放心易先生,”阿宽在旁边说,“既然先生平安回来,就好了!快请进去吧,到家里慢慢地再谈!”

  大家进了院子,阿宽让龙仔和轿夫到门房休息,和倚阑一起陪着易君恕进了客厅。

  “怎么,翰翁不在家?”易君恕问道。

  “他有事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倚阑淡淡地说。她现在不希望易先生谈这些,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旁边有宽叔在,又不便说。

  易君恕接过阿宽递过来的茶,又问:“翰翁这么急着催我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说着,从身上拿出那封信,递给倚阑,“你看……”

  倚阑看着那张只写着“请速返港”四个大字的信纸,说:“噢,我明白他的意思,听说那边不大安宁,他是怕你出事!”

  易君恕的心里“咚”的一声,翰翁是担心他出什么“事”?

  “先生,我也为你担心!”倚阑抬起两眼看着他,那神色颇为紧张,“广东派了个叫王存善的人来谈判,dad到码头接他去了,港府马上就要接管新租借地,你怎么还能留在那里?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易君恕猛地一震:噢,英国人要动手了!

  这时,龙仔已经喝足了茶水,从门房走过来,说:“易先生,林小姐,天不早了,我们回去要赶夜路呢!”

  “龙仔,你等一等,”易君恕说,“我还有件事托你办……”

  说完,他匆匆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在写字台前坐下,取过信笺,在砚中残墨里点了几滴清水,提笔蘸了蘸,急急忙忙写了一张无头无尾的便条:

  广东今派王存善来港谈判,看来定界、移交在即。有新情况再告。

  写毕,装入信封,快步走下楼来,对龙仔说:“你们远道送我回来,我写了封信,向你家少爷表示感谢,请带给他!”

  “先生真是客气!”龙仔接过信,小心地装在内衣口袋里,说,“易先生,林小姐,我这就告辞了!”

  院子里,阿宽招呼两名轿夫上路。易君恕一直把龙仔送到大门外,还千叮咛、万嘱咐一路小心,在他看来,龙仔已不是寻常奴仆,而像北京老宅里的栓子一样重要了,分手之际仍然依依不舍。

  松林径上,林若翰的那顶私家轿正披着晚霞向半山走来。今天,两广总督谭钟麟派来的定界委员王存善到港,林若翰陪同英方定界委员骆克先生前往迎接,在码头等候了很久,船到之后,和王存善见了面,又是一番客套寒暄,然后把王存善送到住处,这些繁琐的外交礼仪很是累人,对年届花甲的林若翰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他想到这是卜力总督和骆克先生对他的信任,便振作精神,勉力为之。而更为艰苦的工作还在后头,谈判明天就正式开始。香港拓界这件大事,虽然早已在去年正式签订《专条》,但新租借地的具体边界,尚未确定,《专条》中说:“其所定详细界线,应俟两国派员勘明后,再行划定。”这就意味着,只有在定界谈判达成协议之后,勘定了边界,这片新租借地才真正划归英国。英方的谈判主角当然是骆克先生,甚至卜力总督也可能亲临现场,但林若翰仍然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骆克先生之所以向总督推荐他参加此项工作,不仅仅出于他们之间的友谊,更重要的是看重林若翰来华三十多年的丰富阅历,对中国官场的深入了解,以及对中国文化的广泛涉猎和娴熟的汉语,这些都将为谈判的成功提供有利条件。对此,林若翰并不像中国士大夫那样自谦“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倒是觉得自己当之无愧。功名利禄已经诱惑了他几十年,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即,直到这把年纪才第一次得到踏人仕途的晋身之阶,正是他充分体现自己的价值的绝好时机,他当然要不遗余力地奋力一搏,实现大器晚成的雄心壮志……

  翰园门口,龙仔和轿夫正要出发,林若翰的轿子到家了。林若翰迎面看见易君恕,很是兴奋,一边下轿,一边说:“啊,易先生回来了!”

  易君恕拱拱手说:“翰翁以四字书相召,我岂能不回?”

  他有意这样说,想听听对方的解释,而林若翰却只是微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

  龙仔忙上前向林若翰行礼:“龙仔给老爷请安,我家少爷要我带话来,向老爷问好!”

  “谢谢!”林若翰说,又像是随口问道,“你家少爷近来在忙些什么?”

  “回老爷的话,”龙仔心灵嘴巧,眼珠一转,说道,“我家少爷是个闲人,一向不忙。这些天又是过节,无非请客吃饭,饮酒行乐。他如今有了儿子,兴趣全在小少爷身上啦!”

  易君恕在一旁听了,心中惊异:没想到这小子还懂得巧施瞒天过海之计,把邓伯雄描绘成一副胸无大志、游手好闲的样子,倒是挺有意思!

  “那好啊,有子万事足!”林若翰笑道,“邓先生不为世俗所干扰,优哉游哉,做桃源中人,真是令人羡慕!”

  言外之意,颇有自身为公务所累而不得“无官一身轻”的感慨,这也是官场人物常发的议论。但林若翰这位准太平绅士有幸受命参加新租借地的定界谈判,正是官运亨通、如日方升,说这番话的时候,那神情却全然没有对仕途的厌倦,有的只是按捺不住的炫耀。

  龙仔行礼告辞,轿夫抬起空轿,匆匆回锦田去了。

  林若翰和易君恕、倚阑转过身来,一起走进院子。

  “易先生这次离港时日不短了,”林若翰说,有些不解地看看易君恕,“新租借地穷乡僻壤,竟也值得先生如此流连吗?”

  “我自幼生长于京师,来到香港也是身居繁华都市,从没有到过乡村,这次在山野之中闲散几日,觉得倒也有趣,”易君恕淡然一笑,说,“翰翁刚才不是还说羡慕桃源中人吗?”

  “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天下哪里有世外桃源啊!”林若翰的神情严肃起来,“现在新租借地的边界还没有勘定,据说当地乡民对香港拓界颇多议论,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先生没有听到什么吗?”

  “嗯?”易君恕心中一动,随即说,“我是个局外人,只不过流连山水而已,没有听到什么谣言,新安乡下看起来很平静嘛!”

  “先生真是超然物外的桃源中人了!”林若翰不以为然地摇摇手,“可惜,你所看到的那种平静只是表面现象,而实际上危机四伏,动荡不安,一旦港府动手接收新租借地,当地乡民的不满情绪很可能酿成对抗政府的行动,现在的局势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神色忧郁地看了易君恕一眼,“我急于请先生回来,是担心你留在那里,受了他们的煽动,纠缠进去,惹出什么麻烦!”

  “翰翁多虑了,”易君恕好似一副沮丧的神情,叹了口气,说,“我去年大难不死,已是万幸,还会去招惹麻烦吗?”

  “嗯,这才是明智之举,”林若翰点点头,说,“既然先生已经平安回来,就请在舍下安心住下,不要再轻易走动,以防不测。你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多谢翰翁关照!”易君恕说。心想,倚阑小姐说得不错,翰翁的用意果然在此。

  晚餐之后,林若翰满面倦容,和易君恕、倚阑道了晚安,便回自己房间去了。明天就要开始紧张的谈判,他必须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便早早地躺下,熄了灯,闭上眼睛,默默地思索着,明天中方可能提出什么问题?英方应该采取什么对策?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易君恕回到自己的房间,几十里长途的轿子颠簸使他有些疲倦。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和衣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回到港岛得到的消息刺激着他,纷乱的思绪难以平静下来。中英双方派员进行定界谈判,这意味着《专条》不再是一纸公文,它将像一把利刃,落在大清国的土地上。易君恕尚不清楚广东方面派来的那位定界委员王存善是何等样人,对港英蚕食中国领土抱何种态度,但既有朝廷批准的《专条》在先,显然已不可能推翻成约,何况这项谈判又是在香港举行,也已显露出送上门来任人宰割的劣势,对此还能抱什么希望呢?而这条“边界”一旦确定下来,邓菁士、邓伯雄所策划的抗英保土义举也就难上加难了!想到这些,一颗心更加沉重。默默地走到窗前,举目看去,港岛上空,夜色正浓,下弦残月已亏蚀殆尽,只剩一弯细细的银钩,茫茫天际传来呜咽的涛声……

  客房的隔壁,倚阑小姐也深夜不寐。她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了一封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请翰园主人转交易先生。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家信,是对他初到香港时寄出的那封信的回复,除此之外,北京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到了香港,住在翰园。易先生一直在等这封信,等了四个月也没有等来,而在他离开翰园滞留锦田的时候,这封信到了。倚阑牢记着易先生的嘱托,每天早早地到门口等着邮差,而不再劳宽叔送上楼来。邮差一到,她便急切地接过当天所有的信,一一翻检,一天又一天,终于让她等到了。当时她很兴奋,易先生为她辛苦了四个多月,她毕竟也可以为易先生做点事了。

  现在,她把这封信拿在手里,要给易先生送去。可以设想,当易先生见到这封盼望已久的家书,将是怎样的兴奋!而这封信是倚阑替他收到、替他保管又亲手交给他的,也就等于去亲手抚慰他那颗天涯游子孤独寂苦的心,这对于倚阑来说,将是一种莫大的情感享受。她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就要到易先生那里去了。而在这时,却又猜想,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呢?家信嘛,当然是讲他家里的情况:关于他的母亲、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哦,是的,倚阑听父亲说起过,易先生家里不仅有一位病弱的老母亲,还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儿,那么,这封信是谁写的?初生的女儿当然首先排除在外,病弱的老母亲似乎也不大可能亲自执笔,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妻子,她要回答远在天边的丈夫所挂念的一切,并且还要倾诉自己柔肠寸断的思念之情,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一个素不相识的女性朦朦胧胧地浮现在倚阑面前,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见一双蒙着泪水的眼睛,只听见一阵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大约就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那样一种情调吧?倚阑想,像易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他的妻子也想必是出身于诗书门第,说不定就是像易安居士李清照那样一位说不尽相思离愁的病美人。可是,你懂李清照,倚阑就不懂吗?易先生也教倚阑读过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在易先生离开翰园的这半个多月,倚阑把李清照的《声声慢》读了千遍万遍,她自己就是在这种难耐的孤寂和思念之中熬过来的!现在,她就要到易先生那里去,倾诉心中的“怎一个愁字了得”,可是,当她把手里的这封信递过去,易先生的心就会立即被那个远在北京的女人牵动,哪里还听得进去倚阑的诉说呢?一种异样的情感袭上倚阑的心头,这种情感,在英文里叫做“envy”,在汉文里叫做“妒忌”,在她经历了分离的痛苦,迫不及待地要向易先生倾诉的时候,而易先生的心将要被一封信、被另一个女人所牵动,这使她不能容忍!倚阑摇了摇头,把她想象中的那双朦胧的泪眼,那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都抹掉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把那封信重新丢进了抽屉。这……这合适吗?要是易先生问起有没有信来,怎么办?她心里慌慌地,这样问自己。不,没有关系,她回答自己说,等他问起来的时候,我再拿给他,还不是一样吗?现在就先放一放,如果他今天不问,就让这封信在抽屉里再多待一晚,等到明天,也许是后天……

  “笃,笃,笃……”客房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易君恕从窗前回过头来,没有应声,凭着他的直觉和敲门的声音,已经猜到了敲门的人是谁。他快步走过去,拉开了房门,果然,门外站着倚阑。

  “倚阑小姐……”他并没有感到意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天不早了,你还没有休息?”

  “我睡不着……”倚阑走进了他的房间,随手关上了门,神情凄凄地说,“这半个多月来,我总是失眠,常常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为什么?”易君恕问道。话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这样的问话多么愚蠢。今天重返翰园,他看到倚阑小姐的第一眼,就从她那眼神里读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为什么……”倚阑抬起长长的睫毛,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分明是无尽的哀怨,“你连这是为什么……都想不到吗?”

  “小姐……”易君恕的心脏“咚咚”地跳起来,倚阑的问话,等于说了个浅白直露的谜语让他猜,而无论他迂回曲折地说出任何答案,都将是错的,因为谜面本身就是谜底。他决不能说破这个谜底,却又不能保持沉默,该怎么回答呢?

  “小姐,我知道……知道你一个人很寂寞,”他只好说,“自从你清楚了自己的身世,在你和翰翁之间,已经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无话不谈了。何况他现在又很忙,纵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倾听你的声音,你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他的话像鼓槌敲在倚阑的心上。

  “是啊,就是这样,”倚阑喃喃地说,“我的苦闷,dad怎么能理解,我又怎么能跟他说啊?先生在的时候,我们一起诵读那些先贤的诗句,前人营造的优美意境给人以情感的寄托和安慰,我感到生活得忙碌而充实,而这半个多月,这一切都停止了,我便感到难耐的寂寞,钟摆太慢了,夜太长了,不知道怎样打发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些却又只能闷在心里,真是‘多少事,欲说还休’!先生,你知道吗?我很苦……”

  倚阑凝望着他,黑亮的眸子涌出了莹莹泪水,白皙的面颊已经白得发青,嘴唇褪去了血色,在微微地颤抖。刹那间,易君恕感到倚阑身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倚阑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情,作西洋美人之状,那是一种令人不能亲近的美;后来,倚阑成了他的学生,不知不觉地解除了矫饰,却又不时显露出娇憨无忌的顽童之态,易君恕把她当成个小妹妹,那是一种令人怜爱的美;倒是现在,当她读懂了易安居士,经历了离怀别苦,她的面庞比过去憔悴了,神采却比过去更加动人了,顾盼之间,言词之中,俨然一副诗意的美,“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小姐,我知道……”易君恕脱口说,“我自己就是从愁苦中走过来的啊!”

  “既然你和我一样地苦,为什么一去不回?”倚阑却反问他,“临走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三五天就回来,可是你一去就是半个多月!如果我不让阿惠去叫你,你恐怕还不会回来,你把翰园忘了,把我忘了,小小的倚阑在先生心里没有位置!”

  倚阑说着,说着,委屈的泪珠坠落下来。她抬起手来,擦着腮边的泪水,感到自己的指尖冰凉而麻木,长裙下的那两条挺秀的长腿酥软无力,似乎已经难以承受纤弱的身躯……

  “哦,小姐……”易君恕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在写字台前惟一的那把高背椅上,“我……我没忘,我怎能忘记你呢?见到阿惠,我不是立即就赶回来了吗?”

  “过去的事情不必解释了,回来就好了,翰园里又有了生气,明天我们又可以继续上课了!”倚阑稍稍平息了一些,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望着易君恕,破涕一笑,“你看,先生回来了,我又活了!”

  她那双充满信赖和依恋的眼睛,使易君恕怦然心动!他知道,倚阑是多么需要他,这个本身十分柔弱却又逞强的女孩子,需要有一个兄长来支撑她,也许正是因为这点支撑,使她没有在命运的摧残中垮下来;而易君恕在数月之久的相处之中,也已经感到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小妹妹,即使在锦田那天天陪着邓伯雄练兵演操的半个月里,他有时也会恍惚地感到似乎身边缺了点什么。现在,他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翰园,又看见翰翁和倚阑了,却突然感到,这次回来也许是错的!翰翁急切地催他回来,是要切断他和邓伯雄的联系,变相地把他禁锢在翰园;倚阑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是要把他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可是,这怎么办得到啊?锦田的抗英队伍枕戈待旦,弯弓待发,正等着他回去呢!而且,此时此刻当他面对着小别重逢的倚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倚阑之间的师生之谊、兄妹之情已经发展到极限,只要再迈出一步,哪怕是极小的一步,就将跨人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不,他不能,为了信守和邓伯雄的诺言,他不能;为了爱护倚阑,也为了自爱,他也不能迈出那一步!

  “倚阑小姐,感谢你对我的信赖和友谊,和你一起读书,对我自己也是一种宽慰,”易君恕迟疑片刻,还是狠了狠心,说下去,“可是,这已经很难再继续下去了,我这次回来,是打算向你和翰翁告辞的……”

  “什么?”倚阑仿佛突然遭受了重重的一击,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睁大了眼睛,“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易君恕歉意地避开她那双眼睛,转过脸来。

  “你是要回北京去吗?”倚阑惶然地抓住他的手臂,好似惟恐他骤然离去,“不,你不能走!我知道,你想念北京,想念你的家,可是那里太危险,你不能回去了!先生,不要走,就把翰园当成自己的家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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