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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圣土遗民(2)

书籍名:《补天裂》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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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龙仔掀起衣襟,露出插在腰间的一把带皮鞘的匕首。

  易君恕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有这般气概,而且听他讲了新安境内的那些情形,便说:“翰翁,倚阑小姐,看来路上也不会出什么事,你们放心好了!”

  林若翰听龙仔说的倒也可信,见易君恕执意要去,也就不再阻拦,说:“好吧,先生一路小心,在那里也不要耽搁太久……”

  倚阑听父亲已经答应,知道再拦也拦不住了,眉头微蹙,望着易君恕,说:“先生可要早些回来啊!”

  “是啊,”林若翰接着女儿的话说,“倚阑的功课近来颇有长进,只怕先生不在,要荒疏了。”

  “哦……”易君恕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他滞留在这座被英国割占的海岛已经四个月之久,而且幽居于半山欧人区,心情早已郁闷难耐,此番前往锦田投奔邓伯雄,正可舒一舒闷气,如果那里安全无虞,本来并不急于返回,可是,林若翰父女两人如此千叮咛、万嘱咐,殷切地盼着他早日回来,又让他心里一阵感动,便说:“我到那里小住几日,不会耽搁太久。在此期间,小姐可以多读些书,有不明白的地方,等我回来之后,再为你讲解。”

  倚阑点点头,得到先生的这番许诺,她才稍稍放心了。

  易君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说:“倚阑小姐,我倒有一事要拜托你……”

  “先生,什么事?”倚阑问。

  “数月来,我一直在等家里来信,我不在期间,如果阿宽那里有我的信送来,烦请小姐替我妥为保管。”易君恕说,把这件最要紧的事情郑重地托付给了她。

  “噢,先生放心好了,”倚阑答应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交代完毕,易君恕就上楼去换衣服,准备上路。

  “先生!”倚阑突然又叫住了他。

  “小姐还有什么事?”易君恕在楼梯上回过头来。

  “哦,没有了,”倚阑怅然道,“既然先生执意要去,就去吧!你走了,翰园会很寂寞的……”

  易君恕垂下眼睑,沉默不语。他听得出,倚阑所说的“翰园”,其实指的是她自己。

  林若翰看了女儿一眼,觉得倚阑这样反反复复,似乎有些过分了,便说:“哎,易先生也难得出去散散心,你就不要再说这些了,家里不是还有我和阿宽、阿惠嘛!你要是觉得寂寞,就去找同学玩玩,也可以叫皮特到家里来谈谈嘛,他还没有进过翰园呢!”

  “唉,皮特,”倚阑叹了口气,脱口道,“皮特怎么能代替易先生?”

  易君恕心里一动,自己在倚阑小姐心目中的位置竟然超过了她的好友皮特,这倒使他暗暗吃惊,脸腮不禁有些发热,嘴唇张了张,却又不好再说什么,便转过脸,默默地走上楼去。

  林若翰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琢磨着:女儿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和皮特的关系有了变化,而对易先生产生了不应有的感情?不,不可能,倚阑和易先生年龄相差十岁有余,而且明知他已是个有妻室的人,不会让自己的感情走上歧途的。她说皮特不能代替易先生,显然是出于对老师的依赖和尊重,师生之谊的确和少男少女的相爱是两回事嘛!想到这里,老牧师心中的那一丝疑虑便释然了。

  “牧师啊,”阿宽望着易君恕走在楼梯上的背影,试探地说,“我想随先生走一趟,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不知道这合适吗?”

  “哦……”林若翰从遐想中被惊醒,朝阿宽点点头,说,“也好,由你护送他到锦田,我就更放心了!”

  易君恕一行乘渡轮离了港岛,在尖沙嘴登岸,沿着海边的土路,迤逦向西北前行,经油麻地、旺角、荔枝角,到荃湾,前面一带岗峦起伏的丘陵,是大帽山的余脉上花山,翻过这道山,前面就是锦田平原,环抱在观音山、大刀岗、鸡公岭、掌牛山、井坑山之中。

  这一番奔波,少说也有四五十里路程,而且多是山林石径、田间土路,那两名轿夫走得十分辛苦,连空手随行的阿宽和龙仔脸上也渗出了汗珠。好在他们都是辛苦惯了的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劳累。易君恕坐在轿子上,举目看去,满眼青山葱郁,田野碧绿,路旁的杜鹃花开得鲜红灿烂,小桥流水,竹篱茅舍,野趣盎然,郁闷的心胸为之一爽。路上经过不少村庄,见家家门前贴着大红春联,张灯结彩,新春佳节的热闹还没有过去,上元灯会又在眼前。乡民们正是休闲季节,常见红男绿女,挑担提盒,携儿抱女,喜气盈盈,看那样子,不是赶墟归来,便是探亲访友、拜年贺节。行至山野僻静之处,又听竹林中传来男女对歌之声,初闻缥缈遥远,若有若无,及至走得近了,才听得真切。

  那男的唱道:

  隔远看妹坳下来,

  唔高唔矮好人材。

  咁好人材钟哥意,

  借钱纳利娶返来!

  男的唱罢,女的便接上来:

  你命丑来你命歪,

  你命边样配得倨?

  俚系京城皇帝女,

  皇帝出廷你头低!

  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曲调高亢豪放,方言俚语,俏皮泼辣,全无文人竹枝词的矫揉之态和雕琢痕迹,好似《诗经·国风》那么浑朴天然,自由自在。易君恕听得有趣,不禁说道:“这里的姑娘好大胆,竟敢自称‘京城皇帝女’?”

  龙仔却神色庄重地说:“先生,这里虽然天高皇帝远,我们邓家倒还真是皇亲国戚哩,祖上有一位太婆,就是京城皇帝女啊!”

  “噢?”易君恕不禁吃了一惊,“哪一位公主曾经远嫁到这里?我倒没有听伯雄说起过!”

  走在旁边的阿宽向来喜欢听人讲古,也来了兴趣,说:“龙仔,你们邓家有这样荣耀的事,还不快讲给我们听听!”

  “好啊!”龙仔说,“这件事,新安县姓邓的人人都知道!”他那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家族的自豪,清了清嗓子,说起了邓氏祖先的一段往事,“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金兵南犯,百姓流离失所,连皇室贵族也纷纷南下避难。当时,锦田邓氏七世祖元亮公官居赣县县令,起兵勤王,护国佑民……”

  年轻的龙仔讲起古来,却十分老到,模仿着民间说书艺人的语气、架势,讲得有板有眼。

  “请等一等,”易君恕拦住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易先生,”阿宽正听得人神,不料被打断了,便笑笑说,“那陈年古代的事,他哪里说得清是哪一年?只听他讲讲故事吧!”

  “我听少爷说,那是在大宋孝宗乾道五年,”龙仔竟然把年代也记得清清楚楚,不但出乎阿宽的意料,连易君恕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毕竟是广州府举人身边的人,小小的仆僮也受了伯雄的熏陶,七百年前的往事说得出个子午卯酉!只听他继续说道,“当时在战乱当中,有一个细路女流落到我们这里,年纪只有十岁,元亮公见她虽然穿得破衣烂衫,倒是眉清目秀,端庄稳重,一举一动都不像个穷人家的细路女。元亮公问她家住哪州哪县,姓甚名谁,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姐妹,她却回答得含含糊糊,说:‘五岭之阴,阴山之阳,大止小月,宝顶木梁。’好像是个谜语,一时也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我已经明白了。”易君恕笑道。

  “她说的是什么?”阿宽忙问。

  “先生,不要说破,让他慢慢猜去!”龙仔笑笑说,有意为难阿宽,继续讲他的故事,“当时元亮公也就不再追问,就把她收养在家,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等待那细路女长大成人,和元亮公的儿子、我们八世祖惟汲公结为夫妻,在岑田务农,岑田就是今天的锦田噢!后来他们迁居东莞莫家洞,生有四子二女。等到朝廷打退了金兵,战乱平息,光宗皇帝即位,我们八世祖惟汲公已经去世。这时,八世太婆才说出她十岁那年讲的那个谜语的谜底……”

  “哎呀,”阿宽失声叫道,“我只顾听故事,忘记猜那谜语了!易先生,那四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易君恕说,“‘五岭之阴,阴山之阳’,指的是朝廷从南到北的疆土,‘大止小月’是个‘赵’字,‘宝顶木梁’——宝盖头下面一个‘木’,乃是个‘宋’字,这不是把她的来历说清了吗?”

  “先生真是好学问,说得一点不错!”龙仔赞叹道,“八世太婆就是这样讲的,原来她老人家是高宗皇帝的女儿、孝宗皇帝的阿姐、光宗皇帝的姑母!她写了书信,命她的长子、我们九世祖林公到京城临安去朝见皇帝,光宗皇帝接到姑母家书,龙颜大恸,感叹她老人家金枝玉叶之体,国难当头,流落在外,尝尽了民间疾苦,和百姓共患难,真是不容易啊!因为她是皇帝的姑母,所以皇帝下诏,不称‘公主’,称她‘皇姑’,追封惟汲公为税院郡马,封皇姑的长子为迪功郎,次子、三子、四子都封为舍人待诏。皇帝赏赐十顷良田为皇姑的终身俸禄,三十六处渡船埠头为皇姑的脂粉资,冈山林麓为汤沐资。据说当时皇帝还赏赐了一只木鸭,把它放在锦田河里,顺水漂流,木鸭漂到哪里,哪里的土地就归邓氏了。后来,八世太婆高寿八十七岁,无疾而终,坟茔葬在东莞石井狮子岭。她的四个儿子都住在锦田,后世子孙分布到元朗、厦村、屏山、大埔头、辋井、龙跃头……反正你在新安县只要遇到姓邓的,不用问,就一定是大宋皇姑的后代!”

  龙仔讲完了那遥远的故事,阿宽感叹道:“真是不得了,龙仔啊,你们人人都是皇亲国戚哩!”

  “所以,他们挚爱这片热土,不肯拱手让人啊!”易君恕说。

  他们一路讲古论今,轿子沿着农田之间一条小河岸边前行,河水清澈碧绿,一群鹅鸭红掌白羽,浮于清流之上,翩跹戏水,优游自得。

  “这是什么河?”易君恕问道。

  “锦田河,”龙仔说着,抬手指着前方,“这条河从我家门前流过,先生请看,那就是我们吉庆围了。”

  “噢,”易君恕沿着河岸向前看去,果然,一座城堡般的围村已遥遥在望。

  吉庆围前,邓伯雄已经在等候易君恕。不待轿子停稳,他便快步跨过吊桥,走上前去,握住易君恕的双手,朗声说:“君恕兄,我望穿双眼,终于把你盼来了!”

  “伯雄!”易君恕拉着他的手,下了轿子,“贵乡锦田果然是一片锦绣田园啊!”

  “我早对你说过的嘛!”邓伯雄呵呵笑道,抬起手来,指点着面前的围村,“兄长请看,这就是我邓氏祖居的吉庆围。”

  易君恕刚才沿着锦田河岸一路走来,已经远远领略吉庆围的雄姿,现在来到眼前,抬头仔细观看,见这围村坐东朝西,以麻石为基,青砖为墙,高约一丈八尺,宽约三十丈,拐角处炮台耸立,炮台和围墙上开着整整齐齐的一排长方形枪孔。围墙之外,一道护城河碧水环绕,门前架有吊桥,气势雄伟,一派森严。

  “好!”易君恕赞叹道,“这哪里是寻常村庄,分明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多谢兄长夸奖!”邓伯雄道,“我邓氏在锦田聚族而居九百多年,共有五围六村,吉庆围是其中之一,据先人所说,此围中的房屋大约建于明成化年间,围墙与护城河则是在本朝康熙年间迁海复界之后才筑成的,目的在于防御海盗。不曾想,如今果真来了西洋海盗,鬼佬有胆量,就来试一试吧!”

  易君恕随着邓伯雄,迈步跨过护城河上的吊桥,来到吉庆围门前。

  举目再看这大门,也非同寻常,在花岗石门框之间,镶着两扇铁门,那是以熟铁锻打而成的七十二个铁环,再以铁筋环环相扣,门外又有一道连环铁索护卫,坚固异常。如今正值新春,大门上自然贴着春联,横批写的是“春满锦田”,两旁的联语曰:

  吉梦呈祥兰结子 庆云献瑞国添丁。

  想必这是邓伯雄手笔。看似寻常吉祥词语,其实却是下了功夫的:上下联以鹤顶格分别嵌以“吉”、“庆”二字,点出围村之名;上联用春秋郑文公“吉梦征兰”故事,以志生子之喜,下联化入南宋陆放翁“身为乡祭酒,孙为国添丁”名句,以寄报国之志,倒也堪称一副佳对。

  此时铁门大开,邓伯雄与易君恕携手步入,门洞里站着几名仆役、家丁,见来了贵客,纷纷行礼问安。走进这座门,易君恕恍若进入一座小城,但见里面街巷纵横,正对大门的一条笔直街道,宽约丈许,向东直达围尾的神厅,神厅屋脊上遥遥可见装有“茶壶耳”顶饰,标志着邓氏祖先的功名;大道两旁,又有两条直街,十条横巷,排列成整整齐齐的棋盘格,屋舍井然,好似袖珍的“京师五坊”。正当晌午时分,炊烟缕缕,笑语欢声,人来人往,都在为过节忙碌。

  邓伯雄在前面引路,带领易君恕和阿宽走进一条小巷,左首便是邓伯雄的家。这其实是大家之中的小家,大院之中的小院,但这小院与北京的民居却又不同,并不是在围墙之中建造房屋,而是整幢建筑连成一体,分前、中、后三部:前为起居厅,外门装有一道广东式的木拉闸,通风透光,外人却又无法随意入内;中为天井,以两扇云头状木扉为二门,仅一人高,上部中空,其作用犹如屏风;天井过后又有第三道门,里面才是真正的居室。这样的房屋,占地不广,却建造得精巧实用,防卫严密,不要说是在铁门围墙之内,即便外无围墙,单门独户,也已颇具防盗功能了。

  易君恕随邓伯雄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了,阿宽侍立一旁。

  邓伯雄道:“阿宽一路劳累,也请坐!”

  阿宽客气一番,道了谢,陪坐在易君恕旁边。他大半辈子在翰园为佣,今天随易先生到此,被邓伯雄待若宾客,心里很是感动。

  龙仔捧上茶来。易君恕一边呷着清茶,一边浏览这间客厅,也觉与众不同,正面墙上悬挂的不是中堂字画,而是一把宝剑。那剑鞘金丝银嵌,剑柄上系着八宝连环结,垂下三尺长的朱红丝绦,熠熠生辉。宝剑两旁,是一副楹联:

  修复尽还今宇宙 感伤犹忆旧江山。

  联语的落款,上款是:“恭录大宋文丞相句赠伯雄弟”,下款是:“戊戌秋月,菁士书”。

  “这宝剑和联语相配,何其慷慨悲壮!”易君恕被触动情怀,不禁说道,“请问伯雄,书写联语的这位菁士先生是什么人?”

  “是我族兄芝槐,字弼才,号菁士,已故族伯郡庠生诞献公的长子。”邓伯雄说,“本族自从汉黻公迁居至此,人丁衍盛,分为五大房,遍布东莞、新安各地,七世祖元亮公一系世居锦田;到了明代中叶,十五世祖洪惠公、洪贽公又从锦田分居厦村,传到菁士兄已是二十四世,与我同辈,不过年龄却要长我许多,今年已经五十有二。此人仗义疏财,文武兼备,学识渊博,补国学生,我们兄弟间最为知己。”

  “那么这宝剑呢?”

  “这宝剑是拙荆的陪嫁之物。”邓伯雄说着,便转身朝后面的居室喊道,“心瑜,来见见客人啊!”

  听得里面轻轻步履响动,便有一位少妇,怀抱着一个粉嫩的“牙牙仔”,款款走了出来。

  “君恕兄,”邓伯雄指着少妇说,“这就是拙荆文心瑜。”

  文心瑜把怀抱中的婴儿递给伯雄,上前拜了两拜:“心瑜拜见兄长!”

  “哦,弟妹不必客气,”易君恕连忙起身,向前一揖,“愚兄到此,打扰了!”

  “哪里?像兄长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来呢,”文心瑜微微笑道,“伯雄早就盼着兄长到来,今天他终于如愿了!”

  阿宽也向少奶奶行了礼。易君恕转过身来,端详着邓伯雄怀抱着的婴儿,只见那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双眼炯炯有神,十分可爱,不由得称赞道:“嗯,好男儿!将来长大成人,必然不亚于伯雄!这孩子几个月了?”

  邓伯雄说:“巧得很,今天是他出生一百天,恰好饮丁酒!”

  “那么,我现在前来祝贺,倒是正逢其时!”易君恕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过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话没有说完,脸已经红了。

  “君恕兄,”邓伯雄哈哈大笑,“你在香港住了几天,倒真是入乡随俗了呢!”

  易君恕手里捏着红包,红着脸说:“这真是俗煞了人,让你见笑……”

  “不,这也是一番美意,”邓伯雄双手接了过来,“却之不恭,小弟就愧领了。”

  阿宽也把事先准备好的贺礼献了上来。

  邓伯雄这回倒要推辞了,伸手拦住阿宽,说:“你在洋人那里,忍气吞声,辛苦谋生不易,怎能忍心再让你破费?”

  阿宽却执意要送礼:“邓先生看得起我,我阿宽再穷,总要表一表心意!请千万收下,我才心安哪!”

  邓伯雄很是感动,便接了过来,说:“我替孩子谢谢你了!”

  易君恕问道:“令郎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是戊戌年生人,属狗的,”邓伯雄说,“我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阿猛’,带一个犬旁。”

  “好!”易君恕说,“犬旁的字多数欠雅,惟独‘猛’字最好,被你选中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好名字啊!”

  “兄长是有大学问的人,兄长说好,才是真好。”文心瑜说,“伯雄,你把这名字写在花灯上,送到祠堂里去,儿子就可以入族谱了!”

  易君恕见这位弟妹谈吐不俗,想到壁上悬挂的宝剑是她的陪嫁之物,两旁楹联又录自文天祥诗句,忽然心有所悟,便问道:“我曾听说,新安县邓、文、廖、侯、彭五大家族当中,文氏是南宋文丞相的后代,不知确否?既然弟妹尊姓文,我正好要请教!”

  “正是,”邓伯雄替他妻子答道,“拙荆祖上天瑞公,与天祥公为叔伯兄弟,天祥公兵败成仁,天瑞公南下避难,定居于宝安三门东清后坑。子孙后代又分为七大房,散居各地,心瑜便是第七房后人,娘家现在居住泰亨乡,在吐露港之西,与大埔毗邻。”

  “啊,不得了!”易君恕肃然起敬,“今天得见文丞相后人,真是三生有幸!”

  “兄长过誉了,”文心瑜道,“我辈平庸无为,不敢分享祖上的荣耀,只求不要辱没家门也就是了。”

  这时,龙仔走进客厅,说:“少爷,少奶奶,舅爷到了。”

  话音未落,随后进来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白净面皮,蓄着五绺长髯,长袍马褂,便帽布鞋,一副乡绅装束。进门便兴冲冲地叫道:“阿猛,舅舅来为你贺百日啊!”见有客人在,不觉一愣。

  文心瑜忙对易君恕说:“这是家兄文湛全……”

  易君恕拱起双手,正待行礼,邓伯雄却拦住他,向文湛全问道:“全哥,你知道这位客人是谁吗?”

  文湛全端详着易君恕,并不认得,茫然说:“愚兄眼拙……”

  “不怪你眼拙,”邓伯雄道,“这位贵客初次光临,他就是我在京师结识的好友易……”

  话还未说完,文湛全已惊喜地说道:“君恕先生?久仰了!”

  两人行了礼,发相见恨晚之慨。龙仔从餐厅那边走了过来,说:“少爷,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客人入席吧!”

  “好,”邓伯雄应了一声,说,“君恕兄,今晚将在邓氏祠堂举行‘开灯’典礼,阖族共饮‘丁酒’,午间舍下聊备菲酌,为你接风洗尘,两位兄长,请!”

  三人进了餐厅落座,邓伯雄主座,易君恕宾座,文湛全作陪,龙仔侍立一旁,斟酒把盏。

  邓伯雄说了一声:“上!”厨子便依次端上菜看,洋洋洒洒,共有九只青花大碗,三碗一排,排成三排,恰成一副“九宫格”。

  易君恕本已抱定“入乡随俗”,这时也不觉愣了。北京人宴客,常见的款式是四碟八碗,而粤地风俗竟然与京师迥异,摆了个九大碗,不知是何讲究?

  文湛全和他虽然是初次相识,却一见如故,并不拘束,看见他那疑惑的神气,便解释道:“易先生,本地人待客,最为隆重的规格就是九大簋,取‘长长久久’之意。这个‘簋’字,是古代食器之称,方形为簠,圆形为簋,所以,这‘九大簋’倒是有来历的……”

  “多谢文兄指教!”易君恕深深地点了点头,感叹道,“中原人向来称五岭百越为蛮荒之地,其实大谬不然,今天这番聚会,由大宋皇姑子孙作东,文丞相后人作陪,连食器都是一派泱泱古风,何其盛也!伯雄与文兄如此盛情,易某能不感铭五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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