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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潮涨潮落(1)

书籍名:《补天裂》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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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孟桓穿戴齐整,胁下夹着一只精致的皮包,坐上他的私家轿,胸有成竹地出了门。四名轿夫当然都是新雇的,在香港吃这碗饭的华人遍地皆是,更换几个抬轿子的易如反掌,在迟孟桓看来比买四匹马还要省事。

  轿子出了云咸街南口,拐弯上了荷里活道,朝西北方向走去。前行一箭之遥,便到了一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地带:在荷里活道左侧,从亚毕诺道到奥卑利街,这一片不大的地皮相邻坐落着中央警署、初级法院和维多利亚监狱,这是掌握着芸芸众生的生死簿的地方,在一般市民眼里不亚于鬼城酆都,从旁边走过都觉得毛骨悚然,惟恐不留神被巡逻的警察随便找个借口拘了去,打入十八层地狱,轻则割辫子、抽“九尾鞭”、号枷示众,重则上绞刑架,好生了得!而迟孟桓今天却是专程到此,来叩地狱之门。那四名轿夫一边气喘吁吁地走着,一边腿肚子转筋,心里在纳闷儿:这位少爷到阎王殿来串门,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其实迟孟桓对拜访中央警署也心怀忐忑,离那座大楼还很远,便让轿子停在路边,自己下了轿,整整衣帽,胁下夹着皮包,步行着走过去。在这种地方,纵是“高等华人”,也不敢摆谱的。

  中央警署的外观并不惊人,这座建于1857年的“H”形三层楼房,砖墙瓦顶,虽也是西式风格,而比起总督府、英军司令官邸,却简陋粗糙得多,甚至不如临海的那些公司、洋行的大楼显得气派,仅具实用价值而已。然而,正是由于它的特殊用途,这座平平无奇的楼房却自有一种肃穆森然的气象。此时,楼前的操场上,几十名警察正在操练,步声橐橐,刀光剑影;大门前站岗的一名印警和一名华警荷枪实弹,虎视眈眈。

  迟孟桓神色庄重地朝大门走去,还没有走到跟前,便看到那印警对华警使了个眼色,那华警于是威严地喝道:“站住!”

  迟孟桓看看那位“大头绿衣”华警,心里说:喔哟,我又不是不知道,在警察里头,英警是老子,印警是儿子,华警是孙子,月薪只有几块港币,比印警少一半,比英警少三四倍,你当这份官差还不如我家的一个佣人挣的钱多,神气什么?不过是洋人的一条看门狗而已!他看清了这位华警的袖子上没有标着“Speak English”的布条,却故意跟他用英语说:“报告警官,我有紧要公务!”

  果然,那华警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一脸的茫然。于是,旁边的印警“红头阿三”才开始出面,用英语问道:“你有什么事?”

  迟孟桓紧走两步,来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说道:“报告警官,我有重要情报,要面见警察司阁下!”

  “警察司?”头裹红巾、面色黝黑、一脸络腮胡子的印警听得好似天方夜谭,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警察司是我们的最高上司,不可以随便见的!你是什么人?”

  迟孟桓等的就是这句话,此时才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了上去。

  那印警右手持枪,左手接过信封,见没有封口,朝着里面吹了口气,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信封里其实只有一张名片,旁边却是一叠钞票。“红头阿三”自然心里明白,便把枪夹在胁下,腾出右手,伸出两个指头,拈出那张名片,举在眼前仔细审视,见上面用英、汉两种文字印着“Chi Tian Ren迟天任”的名字,头衔列了长长的一大串,其中最显眼的则是“Tustice of the Peace太平绅士”。

  “红头阿三”脸上的表情和缓得多了。迟孟桓心里明白,这多半是那叠钞票所发挥的威力,印警的地位虽然比华警稍高一些,但年薪也不过一百多块港币,月薪仅十几块钱,没见过大象屙尿,信封里的那点“贴士”已经超过他一年的工钱,自然会善待这位“施主”;至于老太爷的那张名片,虽然也是一块上好的敲门砖,但“太平绅士”这个头衔,毕竟是个带有荣誉性的职务,平时唬唬老百姓是足够了,而在真刀真枪的警察面前,人家可以把你待若上宾,也可以不当回事,其“弹性”是很大的,现在把它和钞票结合在一起使用,也就保险得多了……

  “你在这里等一下!”印警收起信封,手里捏着那张名片,进了旁边的岗亭。

  迟孟桓隔着玻璃窗看到他在里面打“德律风”,至于打给谁,说些什么,则听不见了,但可以猜想,那是在和里面联系。

  片刻,从大楼里走出了一名英警,进了门房,和印警两个人交谈了几句,大概是那位印警在替迟孟桓求见吧?估计把信封里的“好处”也分了一些给他的这位上司。

  门口的那位没有得到“好处”的华警还笔直地站着,像监视嫌疑犯似的盯着迟孟桓,印警已经陪着英警走出了岗亭。迟孟桓也弄不清楚这位英警是什么官阶,但见他袖子上钉着三道黑杠,领边佩有英国国徽,便知道至少是一位高级警察,身份和这两位黄脸的、黑脸的大不相同。

  “你有什么情报要报告警察司?”那位三道杠英警手里捏着印警转交给他的名片,毫无表情地看着迟孟桓,“把东西交给我好了。”

  迟孟桓心想:交给你?我知道你是谁?万一石沉大海,我连打听都没处打听去!于是,灵机一动,就顺口撒了个谎:“报告警官,事关机密,这情报没有写在纸上,我必须面见警察司,向他口述!”

  那英警听了,不置可否,转身向门旁的岗亭走去。迟孟桓隔着玻璃窗看见他在里面打“德律风”,想必是向上级请示。等他打完了,挂了话筒,走出岗亭,也不说话,却向印警丢了个眼色,“红头阿三”便朝迟孟桓命令道:“把手举起来!”

  迟孟桓脑袋“嗡”的一声,心说:糟了,还没有吃到羊肉,倒先惹得自己一身臊!不让我见警察司,不见也就是了,凭什么把我抓起来?肚子里虽然心惊肉跳,却又不敢反抗,乖乖地举起双手,作无条件投降状。

  “红头阿三”便伸过手来,从他的两肋往下摸,搔得迟孟桓浑身发痒,也不敢出声。直到把他全身摸了个遍,然后又把他的皮包也打开看了看,这才说:“你可以进去了。”

  迟孟桓一场虚惊,这才明白根本不是要抓他,而是例行的安全检查,防止外人把枪支、炸弹带进去。“红头阿三”检查完毕,没有发现可疑之物,那英警便对迟孟桓说:“你跟我来!”

  门口的这一关顺利通过,迟孟桓激动得心脏“咚咚”地跳,赶紧应了声:“是!”跟着那位英警走进了阴森森的中央警署大院。院子里的警察正在迈着大皮靴“咔咔”地操练,他躲躲闪闪地从旁边绕过去,那样子倒有些像一个被押送进来的罪犯。

  大楼的门旁又是两名持枪的警察站岗。迟孟桓心里正在嘀咕,带领他的那位英警小声向站岗的打了个招呼,竟然未加阻拦,便放行了。两人踏着楼梯上楼,左拐右拐,拐得迟孟桓晕头转向,前边带路的英警却在一扇紧闭的门前站住了,回头对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下!”说完,便敲了敲门,高声喊道:“报告!”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迟孟桓猜想:说话的这位也许就是警察司阁下?心情越发紧张,狂跳的心脏好像要蹦出喉咙口了。

  那英警推开了门,独自进去了。迟孟桓明白,这是先行向警察司阁下报告一下,然后再叫他进去,便笔直地站在门外,屏息静气地等待召见。不想这一等,竟然不见音信,十多分钟过去了,进去的英警还没有出来,迟孟桓心里发急,连站都站不稳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前面的两关都顺利通过,最后这一关倒卡住了吗?唉,不管谒见警察司这件事成与不成,总也该给我说一声嘛!现在这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万一被哪位不知就里的警察当成嫌疑犯拉到别处去,那倒是麻烦了……

  迟孟桓正在楼道里六神无主,那扇阎王殿的门打开了一条缝,还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位英警,探出头来,朝他叫了一声:“进来!”

  “是!”迟孟桓仿佛等了一年,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不迭地一闪身钻进了那扇门。

  这里就是香港警察最高长官的办公室。迟孟桓抑制不住地心跳,抬起头来,首先映人眼帘的是迎面墙上高悬着的英国国徽,国徽下面是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写字台前一把高脚高背坐椅,而坐椅上却空空无人。这……

  迟孟桓待要请教带他前来的那位英警,回头一看,那人却又不见踪影,也不知哪里去了。迟孟桓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好似林冲误人白虎阶堂,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旁边的帷幕轻轻飘动,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人物,身穿橄榄绿警服,肩佩上尉肩章;方方正正的脸庞上,额头宽阔,淡栗色的鬈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小胡子不像常见的那样分成八字,而是剪成一个半月形,覆盖着上唇。

  此人就是警察司Francis Henry May,汉文名字写作“梅轩利”,现年三十八岁。作为英国的少数民族爱尔兰人,他可以说是官运亨通,从国内大学毕业之后考人了殖民地部,1881年,年仅二十一岁的他作为“官学生”被派到香港,在政府部门工作。1891年,梅轩利三十一岁,便担任了代理总督柏加少将的私人秘书,并且由此交上了桃花运,娶少将的爱女夏莲娜为妻,从而在仕途中直上青云,先后担任水师提督参议、库政司、副华民政务司等职。从1893年起,他在第十一任总督威廉·罗便臣手下出任警察司,作风强悍果决,有“铁腕人物”之称。如今总督换了卜力,梅轩利的警察司位置仍然坐得稳稳当当,在香港还没有人能够取代。

  迟孟桓曾经在一些场合非正式见过梅轩利,虽然只是远远相望,不敢上前,但这副面孔还是认得的。现在经过层层关卡,终于得到他的单独召见,实在是不胜荣幸,连忙摘下帽子,双腿并拢,朝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拜见司宪阁下!”

  梅轩利倒背着双手,迈动着高统皮靴,“咔咔咔”走到座椅前,站住了,右手从背后抽出来,看了看手中捏着的那张名片,又向迟孟桓扫了一眼,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就是太平绅士迟天任先生?不对吧?”

  竟然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而且是正宗广府口音。这正是“官学生”的优势,他们毕业于英国的高等学府,并受过汉语训练,谙熟“华情”,由这样的人充任香港官员自然是一以当十。梅轩利在和华人对话的时候喜欢讲汉语,与其说为了和华人沟通,倒不如说是以此作为一种威慑力量,等于明白地告诉对方:我是个中国通,在我面前不要耍什么花样!

  迟孟桓心里“咯噔”一声,暗想:那张名片把黑脸、白脸的鬼判都蒙过去了,却蒙不住这位阎王,此人眼力果然厉害!

  “报告阁下,”迟孟桓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在发颤,“太平绅士迟天任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迟孟桓……”

  “嗯?”梅轩利宽阔的额头下那两道淡栗色的眉毛皱了起来,“这怎么可以?太平绅士并不是一个世袭的职务!”

  “是,阁下!”迟孟桓连忙说,“家父年事已高,行动有所不便,我受父亲的委托,代表他前来拜见阁下,所以……所以按照民间礼仪,应该用长辈的名义,以表示对阁下的由衷尊重,这一点,我想阁下能够理解……”

  “你很会说话!我本来完全可以以冒名顶替的罪名逮捕你,”梅轩利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了下去,回头打量着迟孟桓,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微微一笑,“现在,你的善辩使我改变了主意,你很幸运!”

  “不,这是因为阁下体恤民情,宽容下属,”迟孟桓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心想:我不为自己辩护,今日做了屈死鬼,岂不冤枉?看来好话多说些是没有错的,人总是喜欢听别人奉承,就连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阎王也不例外,尽管把他当做菩萨来赞美就是了。心里这么想着,一双眼睛瞄着梅轩利,说,“我一看到阁下的这副相貌,就知道你是一位宽厚仁慈的长官……”

  “什么?我的相貌?”梅轩利饶有兴致地望着他,“难道你会看相?”

  “会一点,阁下,”迟孟桓打蛇随棍上,趁机往前凑了凑,煞有介事地盯着梅轩利的脸,端详了片刻,说道,“阁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当中印堂发亮,官运正旺,将来……”

  “将来怎么样?”梅轩利问。

  “阁下将来……”迟孟桓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将来做官要做到总督之位,而且受封为爵士!”

  “莫名其妙!”梅轩利笑笑,“我的职务升迁掌握在英国女王陛下的手里,你怎么会知道?”

  “这……这都写在阁下的脸上嘛,无论中外都是一个道理,”迟孟桓壮着胆子说,“阁下信与不信都没有关系,将来的事实总归会证明的!”

  竟然言之凿凿,敢于许下弥天大愿。其实,迟孟桓对于相术一窍不通,这一套言语都是老莫事先教给他的,尽管照说不误。他问老莫这一套说词有何依据?老莫说,梅轩利是爱尔兰人,而爱尔兰是个出总督的地方,于是扳着指头历数:到目前为止,香港总督一共才十二任,而其中第五任总督赫科莱斯·罗便臣、第六任总督麦当奴、第七任总督坚尼地、第八任总督轩尼诗、第九任总督宝云、第十任总督德辅都是爱尔兰人,竟有六位之多,占了一半;英国殖民地部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一现象却值得注意,焉知将来梅轩利不会走到这一步?暂且替他说下大话,讨他个喜欢,反正兑现不兑现都不是眼前的事!

  迟孟桓的许诺,梅轩利当然并不深信,但有意思的是,几年前曾有一位来自西班牙的星相家给梅轩利看过手相,也说他是“未来的总督”,东西方的“相术”竟不谋而合,也许纯属巧合。不管这一许诺将来能否兑现,现在听来却十分顺耳,即使这只是对方向他表达的一个美好祝愿,他也是乐于接受的。便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说:“迟先生,请坐!”

  迟孟桓吃了颗定心丸,从肃立一旁接受盘问轻易地成为座上宾,可以进入正题了。

  “我很忙,迟先生,”梅轩利说,侧眼看了看迟孟桓拿在手里的皮包,“令尊委托你来见我,有什么事情吗?”

  “是的,阁下……”迟孟桓连忙打开皮包,把手伸进去,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只信封,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梅轩利接过那只没有封口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纸,定睛一看,竟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填好的数额是港币一千元整。

  “这……是什么意思?”梅轩利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顿时严肃起来。

  “阁下,”迟孟桓诚惶诚恐地望着他,“这是家父送给阁下的一点小意思……”

  “不,迟先生,我更欣赏你刚才开给我的那张空头支票,”梅轩利神色严峻地说,一双大而阴沉的眼睛并不看迟孟桓,而转脸注视着墙上的英国国徽,“如果你希望预言成真,那么就不要毁了我的前途!”

  迟孟桓的脸腾地红了。

  “我想你一定知道发生在去年6月的那桩案子吧?”梅轩利问他。“哦,是,阁下!”迟孟桓答道。去年那桩轰动一时的警察索贿案,在香港几乎无人不晓,迟孟桓当然不会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住在上环华里东街的岑某,勾结官府,在警方的包庇之下公然经营非法的赌业,每月按时向警方派送“孝敬”,自副警察司以下,包括华洋帮办、英警、印警、华警,以及管理牌照的登记官署,从首席文案以至信差,无不有份,连清洁局、消防局等等凡是有权干涉他营业的部门统统打点周到,于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在华里东、西街、长兴街、四方街一带遍布他的赌馆,派出招徕生意的“带街”一直活动到大马路、水坑口、大笪地、荷里活道、文武庙,沿途拉拢行人去赌博。不料因为分赃不均,引起内讧,有一个名叫郑安的,也是个中人物,向警察司梅轩利告了密,梅轩利亲自率领一彪人马前去搜查,一举破获了这一团伙,查处受贿警员达一百二十八人之多,其中包括一名副警察司、十三名英国警官、三十八名印警和七十六名华警,此外还有抚华道署的九名官员也因此被开除公职或勒令退职,其中包括华民政务司署的总登记官。那桩大案的确令人触目惊心,但是,此类事情在香港几乎每天都有发生,屡禁不止,办了那桩大案就能够洗刷“警匪一家”的肮脏形象吗?迟孟桓才不信呢!迟氏父子就是行贿的行家,他们的发家史、经商史也是一部行贿史,直到刚才走进这座中央警署的大门也是靠了这一基本伎俩,你警察司梅轩利充什么假正经?算了吧,这不过是在人前装装样子罢了!

  “那桩案子是大英皇家警察部队的极大耻辱!”梅轩利继续说,“腐败之风就像瘟疫一样在香港蔓延,贪污受贿已经到了无处不在、无孔不人的地步,这是一副毒剂,如果不根除它,将腐蚀整个社会,摧毁我们的政权!迟先生,令尊作为一名太平绅士,对香港的治安也负有重大责任,那么,就应该协助我做好这件事,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大英皇家警察的荣誉和纯洁,而不要帮我的倒忙!”他把那张支票像一张废纸似的丢在桌面上,命令式地说,“把这个收回去!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现在可以走了!”

  一千元港币是个不小的数字,相当于梅轩利好几个月的薪水,不但对他没有丝毫诱惑力,反而惹恼了他,怒而逐客,这使迟孟桓目瞪口呆!

  “是,阁下!迟某久闻阁下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钦佩之至!”迟孟桓站起身来,匆匆收起了那张支票,但他并不打算就这样走了,便说,“阁下,我还有一件要事向你报告……”

  “什么事情?”梅轩利毫无表情地问。

  “噢,请阁下过目。”迟孟桓从皮包里抽出来一张折了几折的纸,打开来,双手递过去,放在梅轩利面前的桌面上。

  梅轩利的目光落在这张纸上。这是一份由广东提刑按察使转发的朝廷布告,谕令全国各省府州县特别是沿海各口岸要塞,严密缉拿潜逃在外的“康党”,签发的时间为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即今年公历9月,“戊戌政变”刚刚发生之后。这份布告显然曾经公开张贴过,又从墙上揭下来,纸张已经发黄,带有雨渍和糨糊痕迹,而且局部破损。梅轩利精通汉文,无需迟孟桓翻译,一目了然。开头部分的套语过后,便是一串逃犯的名单,梅轩利刚刚看了为首的“康犯有为”、“梁犯启超”,就已经失去了兴趣,转过脸来说:“迟先生,这是一份过时了的情报,没有什么价值。康有为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离开香港到日本去了,梁启超根本没有来过香港……”

  “阁下,”迟孟桓凑上前去,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布告上靠后面的一行字说,“请你注意这个人!”

  “嗯?”梅轩利重新把目光投射到这张纸上,在迟孟桓手指所指之处,写的是:

  易犯君恕,顺天府人,现年二十八岁,与康犯有为、梁犯启超、谭犯嗣同等阴谋发动兵变未遂,在逃,着缉拿归案。易犯谋反作乱,罪大恶极,凡军民人等,如能拿获该犯,赏花红银两一千元。银封库存,犯到即给,慎勿怀疑观望,各宜懔遵勿违。

  梅轩利看到这里,抬起头来,问:“你……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报告阁下,”迟孟桓说,“在香港。”

  “噢?”梅轩利有些吃惊,“这样一个被中国政府通缉的政治犯潜逃到香港,我竟然不知道!”

  “这并不奇怪,”迟孟桓说,“易君恕不像康有为那样有名气,而且也没有带家眷和随从,只身潜逃香港,所以不致引起官方的注意。不过,对中国政府来说,他却是一个重要的逃犯,因为在今年的夏秋之交,那场密谋以军队包围颐和园、刺杀慈禧皇太后的未遂政变,他是直接参预者之一,谭嗣同被捕、杀头,而他却逃脱了。现在的中国是皇太后执政,能够放过这个人吗?所以,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缉拿归案!”

  “啊,很好,谢谢你向我报告了这个消息,”梅轩利说,“对于中国朝廷残暴的专制统治,我一向没有好感,这个可怜的人被他们追捕得走投无路,我们也许可以为他提供一些人道主义的帮助……”

  “什么?”迟孟桓大吃一惊,没有想到梅轩利对他的举报竟然做出这样的反应,“阁下要帮助他?”

  “是的,”梅轩利说,“就像对康有为那样,他来到香港的时候,我曾经亲自到码头迎接,并且为他安排了住处。康有为是一位杰出的政治领袖,他反对专制,提倡民主,这在中国是很了不起的,英国政府对他的行动很为关注……”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迟孟桓脱口而出,“英国要利用康有为作为向中国施加压力的政治筹码,康有为要利用英国提高自己的身价,扩大政治影响!”

  这番话说出了口,迟孟桓被自己的唐突吓了一跳,谁知道对方爱不爱听?

  “嗯?”梅轩利却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刮目相看,“迟先生倒是很有政治头脑!”

  “不敢当,”迟孟桓受到鼓励,故作谦虚地笑笑,却更加放胆说,“我只是一个商人,在商言商罢了。而各国之间的政治较量,也无不以经济利益为重要目的,其实也就是相互在做生意。康有为过去曾经多次来港,搜求图书,研究西学,对英国的社会制度十分向往,他在北京发动的维新运动其实就是以英国的政治制度为蓝本。试想,如果他成功了,中国必然会向英国靠拢,英国的在华利益也必然会扩大。但是很不幸,他失败了!一位失败的政治家就像破产的商人一样,没有了资本便立即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所以,港府和阁下对康有为的接待,以迟某愚见,仅仅是出于礼仪的考虑,他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大了。如若不然,那又为什么不把这张牌捏在自己手里,而放他远走日本呢?”

  “哈,哈哈……”梅轩利哑然失笑,好似魔术师不期然遇到了一位同行,“迟先生何必把话说破?也许将来康有为对我们还会有用处的!”

  “是,是,阁下看得很远!”迟孟桓连忙附和。

  “嗯,你请坐。”梅轩利看他还站在那里,便指了指椅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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