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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报国无门(4)

书籍名:《补天裂》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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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皇上圣明,直指英夷要害,”李鸿章说,“英夷所谓‘香港的安全受到威胁,非拓界不得保卫’,纯属借口,以此满足其吞并我新安县境的虎狼之心。这幅地图,便是英夷事先炮制,然后强加于我。”说着,抬眼看了看侍立在光绪皇帝身旁的翁同龢,“翁中堂在总理衙门办理外交事务多起,想必也深知洋人的这种惯技……”

  翁同龢猛然被触动。身为四朝元老、两代帝师,翁同龢曾与光绪皇帝在毓庆宫师生相伴达二十年之久,直至汉书房被慈禧皇太后撤销之后,皇上仍然常常召见他,促膝独对,推心置腹,无所不谈,这种特殊地位早就遭人妒忌,翁同龢本人又何尝没有远祸全身之虑?但是,当今国家危急存亡之秋,皇上的信任和依恋又是一位以身许国的老臣所无可推辞的,他只有将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拼将一把老骨头,辅佐皇上成就变法救国大业。面前的这位李鸿章,是和他较量多年的政敌。自甲午之后,李鸿章声望一落千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职位也被剥夺,靠了皇太后的关照,安排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顾全了他的面子,漫长的仕途已是强弩之末。谁知他在总署任上仍是走当年的“洋务”老路,极尽屈节丧权之能事,令翁同龢所不齿!本来,皇上今天召见李鸿章,翁同龢不必在场,因为皇上在收到《专条》稿本和粘附地图之后,要他一起察看、分析,他才留了下来。且在一旁静观吧,他想,不打算插嘴。现在,李鸿章竟主动地点到了他,也许是要先发制人,堵住他的嘴巴?

  “皇上,”翁同龢不得不说话了,向光绪皇帝躬身道:“李中堂所说属实。据臣所知,这地图确系英夷所绘,《专条》稿本也是由英夷起草。”

  李鸿章听他这么说,心里暗想:翁常熟果然被我堵住了嘴,说的是实话。

  “嗯?”光绪皇帝不悦地转脸望着翁同龢,“两国谈判,本应各自陈述己见,怎么能一切听命于对方?我总理衙门设你们诸位大臣还有何用?”

  李鸿章低头不语。看来,他已经成功地将皇帝的不满转移给了包括翁同龢在内的整个总理衙门,自己身上的责任就轻得多了,那就让翁同龢去对付吧!

  “皇上,”翁同龢继续说,“此事由李中堂主办,臣不便插手。英夷所提出拓界方案,李中堂仅仅提出保留九龙寨城和城外道路、码头而已,其余各款,一概应允了。”

  李鸿章心里“咯噔”一声。这真像洋人玩儿的足球把戏,他刚刚把球踢给翁同龢,对方却飞起一脚,又踢回来了!好你个翁常熟,厉害啊!

  “李鸿章!”光绪皇帝的怒气果然又转移过来,“你的骨头怎么如此之软?洋人指到哪里,国土就割到哪里,大鹏湾、深圳湾都是我海防要塞,你竟轻易予人,此线以南的大片国土,也全部割让,仅仅保留小小的九龙寨城和码头、道路,又有何用?”

  “皇上,”李鸿章硬着头皮,仰起脸来,“窦纳乐所提要求,臣等并未全部应允,再三予以驳斥,据理力争,才得到这个结果,已属来之不易。臣以为,租借土地,毕竟与永久割让有所不同,允议暂租,尚可操纵自我。况且,我方得以保留九龙寨城及原旧码头,以便文武官员驻扎,兵商各船往来停泊,以及他日建造铁路之根据……”

  “胡说!”光绪皇帝怒喝道,“租借与永久割让不同,就可以轻易将国土出租吗?你好大方,租期长达九十九年,人生也不过百年!你老而将死,九十九年之后早已化归尘土,就连你的玄孙也未必能见到租约期满,不怕后人咒骂你卖国吗?”

  李鸿章最怕的就是“卖国”二字,惶恐地垂下了头,不敢仰视。

  光绪皇帝继续说:“鼠目寸光,因小失大!大鹏、深圳两湾若租与英夷,他们必然构筑炮台,停泊战舰,驻扎重兵,雄踞东南,虎视大陆,为我大清之患!九龙寨城四面被围,如汪洋之中一座孤岛,进不能进,退无可退,纵使‘城中驻扎官员各司其职’,还有何用?朕久欲修筑一条广九铁路,以利东南交通、商贸、民生,而你们却仅以‘临时商办’,一语轻轻带过,修路之权,等于自动放弃!如此等等,利权丧尽,你还沾沾自喜‘尚可操纵自我’,朕问你,将如何操纵?还有何可供‘操纵’?纯属痴人说梦,一派胡言!”

  “皇上圣明!”李鸿章垂首唯唯,“臣等愚不可及!”

  “朕不要这等误国之臣,也不做亡国之君!”光绪皇帝愤然把《专条》约稿和地图掷于脚下,“朕不准此约!拿去,扔在英夷窦纳乐脸上,告诉他:我大清国变法图强,自立于天下,再不容外夷宰割了!”

  李鸿章惊呆了。他虽然早就担心《专条》在皇上这里难免受阻,但没有想到皇上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把《专条》彻底推翻!受了洋人的气之后又受皇上的气,还要他回过头再去得罪洋人,这太难了!他的眼前浮现出窦纳乐骄横威严的面孔,那个官阶比他低得多、年纪比他轻得多的红毛洋鬼,只因为背后有个强大的大英帝国撑腰,踏进中国的总理衙门如人无人之境,对总理大臣颐指气使就像吩咐手下的奴隶,李鸿章有多大的胆子敢和他翻脸?

  “皇……皇上!”李鸿章膝行几步,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专条》和地图,却并没有起来,惶恐地望着光绪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不过是给皇上守家护院的一条走狗。皇上不准租地,臣决不敢租;皇上不准签约,臣决不敢签……”

  “那就无需饶舌了,”光绪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皇上!”跪在地上的李鸿章却仍然没有走,他手里捧着《专条》和地图,十分为难地说,“皇上命臣拿去扔在英国公使的脸上,这……”

  “你不敢?”光绪皇帝鄙夷地扫了他一眼,转过脸去,“那就由翁师傅去办这件事!”

  “皇上!”翁同龢一愣,忙躬身道,“臣食皇家俸禄,蒙圣上恩宠,为国排难,万死不辞!不过,与英使谈判香港展拓界址一事,臣却难以从命!”

  “怎么?”光绪皇帝恼火地看着一向无比依赖的翁师傅,想不到他也有抗旨违令的时候,“翁师傅也怕洋人吗?”

  “皇上,”翁同龢说,“臣身为天朝臣子,公理在手,浩气在身,何惧洋人!可是,臣也有所怕……”

  “你怕什么?”光绪皇帝疑惑地问道。

  “恕臣直言,”翁同龢说,“臣怕的是自己人不能同舟共济,若要办成一件事,处处掣肘,横生枝节,难以放手去做,往往虎头蛇尾,善始而不得善终!”

  “嗯,”光绪皇帝若有所悟,“你不妨讲得详细一些。”

  “是!”翁同龢继续说,“即以今年春天德国租借胶州湾为例。德国背后有俄国支持,态度极其强横,志在必得,德皇御弟威廉二世甚至扬言:‘如中国阻挠我事,以老拳挥之!’日本公使矢野文雄也极力怂恿将胶州湾‘暂租与德’以解围。这些洋人来势汹汹,臣并无所惧,在谈判中奋力与争,曾拍案而起,当面大骂德国公使:‘如此则无可商,以后不必找我!’可是,臣的愚忠,臣的奋争,却被恭亲王和李中堂指斥为‘徒劳无益’、‘有碍和局’、‘贻误时机’,总理衙门诸位大臣一致同意将胶州湾租与德国,而最后恭亲王却又奏请皇上,命臣与李中堂同去与德国公使画押!如果不是皇上诏令,臣宁死也不肯画押,那是臣的耻辱,亲手把山东全省的利权让与腥膻洋鬼,做了民族罪人!皇上,这种违心的事,臣做了一次,已经感到永世不得洗刷耻辱,决不肯再做第二次了!”

  翁同龢说起往事,痛苦已极,不禁老泪纵横。

  李鸿章跪在那里,听得心惊肉跳。不过转而又想:翁常熟,你炫耀自己,攻讦老夫,竟然把皇上和恭亲王也捎带上了,当心逆了龙麟!他抬眼看看皇上,等待着翁同龢惨遭训斥……

  “啪”的一声,光绪皇帝的手重重地拍在身边的小几上,他的脸涨红了,皱起的剑眉下,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闪射着怒火,“耻辱!确是奇耻大辱!当时,恭亲王一意主张签订此约,朕……太软弱了,朕也是迫不得已啊!如今,恭亲王已经作古,而洋人租借土地之举又接踵而来,这一次,朕决意要自己做主,再不能重蹈覆辙,翁师傅,你放手去办吧!”

  李鸿章听到这里,隐藏在心中的希望失落了。不过,既然皇上执意要翁同龢去会窦纳乐,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且看他有什么本事能对付那位不好惹的红毛洋鬼?

  “皇上,”翁同龢躬身一揖,却又说道,“这件事,若要臣去谈判,自应从开始就由臣去谈,中途他人不得插手,成否,败否,一切责任由臣自负。可是,香港拓界之事,早在今年二月,庆亲王已向英使作出许诺,李中堂与英使谈判也已两月,虽还未签字画押,但条约的框架已成,而且英使与李中堂约定《专条》自西历7月1日生效,还要到英国京城换约,日程迫在眉睫,臣纵有炼石补天之心,也办不到了!”

  李鸿章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刻,翁同龢能讲出这样几句话,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最后还是归于垂头丧气,无所作为,无论他真正的动机如何,也多多少少替李鸿章道出了此事的艰难,使他的尴尬处境稍稍得以改善。

  “唉!”光绪皇帝失望地叹了口气,“事情怎么办得这样糟,成了一局死棋!难道再无转圜之机了吗?”

  “皇上,”李鸿章不失时机,赶紧说,“若有转圜之机,臣岂能放过?两个月来,臣与英使苦苦周旋,才得以保留九龙寨城,以及附近码头、道路,何敢奢望其他?那窦纳乐声言,中国既然准许俄国租借旅大,德国租借胶州湾,法国租借广州湾,就应该准许英国拓展香港界址,不然,则逼我与俄、德、法废约!皇上试想,覆水难收,这哪里能办得到?如果拒绝英国要求,窦纳乐必然指责我言而无信,挑起事端,进而引起列强为维护各自在华利益而争斗,那么,危险的不是列强,而是我大清啊!”

  光绪皇帝沉默了。他近来读康有为所荐图书,对寰球各国,有所了解,欧洲列强瓜分非洲完毕,已将矛头转向东方,大清国成为众矢之的,势如累卵。他决意变法,试图使大清死里求生,哪里还有力量对付列强的万炮齐轰?如果世界大战在中国打起来,神州大地必将陷人一片混乱,不要说变法,连国家的主权能否保住都难说了!

  “这么说,香港拓界之约,非签不可吗?”皇帝沉吟良久,喃喃地说。

  在他的身旁,翁同龢默默无语,只是摇头叹息。

  “皇上,臣知道,圣祖传下来的疆土,皇上连一寸也舍不得丢掉,可是今非昔比,国事艰危,又可奈何?既无万全之策,也就只好断一肢而保全身了!否则,乱子闹大了,将不可收拾!”李鸿章边说边眯起那双泪囊稀松的昏花老眼,观察着光绪皇帝的神色,“臣怕的是,一旦烽烟燃起,皇上责怪臣等,而皇太后则难免要责怪皇上……”

  光绪皇帝心中一阵惊悸,皇太后冷若冰霜的那张脸猛地闪现在他的眼前!从当年甲午之战、乙未议和,他已看得清清楚楚,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大清国的辽阔国土比之小小的颐和园,浩瀚的海域比之浅浅的昆明湖,都太不重要了,何况弹丸之地香港的“拓界”?这件事情,纵使光绪皇帝毅然否决,也难以通过皇太后那一关。如果真像李鸿章所说的那样,由香港拓界而引起战火,那么,皇太后对皇上就不仅仅是斥责,废黜他的皇帝之位也是轻而易举的!

  “李鸿章!”

  “臣在。”

  “你把《专条》和地图留在这里,”光绪皇帝的语气低沉得多了,“朕……还要恭请皇太后御览。”

  李鸿章心里明白,皇上已经默许了《专条》,但又不想承揽这项责任,而是打算推给皇太后,正如当年签订《马关条约》之前的推来推去一样。

  “皇上,”李鸿章耐心地等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才说,“前天,臣等与窦纳乐谈判定稿之后,将稿本缮写了两份,一份进呈皇上,一份进呈皇太后。”

  “噢?”光绪皇帝没有想到李鸿章早已做了两手准备,吃惊地看着他,“皇太后可有批复?”

  “启奏皇上,昨天,颐和园传过话来……”

  “说什么?”光绪皇帝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着那个仿佛从天庭传来的声音。

  “皇太后说,”李鸿章缓慢而清晰地回答,“我已然归政,让皇上快点儿打发了洋人算了!”

  就这么一句话,遣词用字,连语气都绝对是皇太后风格,李鸿章复述得十分传神。这句话,从颐和园飘到总理衙门,再从总理衙门飘到紫禁城,只能用耳朵聆听,并没有白纸黑字可供査询,却至高无上,难以违抗。前半句称自己“已然归政”,后半句却又在向皇上下命令,“让皇上快点儿打发了洋人算了!”至于怎么“打发”,又没有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必须照办,又抓不住把柄,光绪皇帝在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试图请老佛爷定夺,以摆脱自己的失土责任,而人家早已把这条路在前头堵死,他被皇太后和李鸿章给耍了,姜还是老的辣!

  光绪皇帝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去,拈起身旁几案上的朱笔,低低地说了声:“拿来……”

  “嗻!”李鸿章撑着虚弱的老骨头,从地上爬起来,把手里的《专条》和地图又重新呈上。

  光绪皇帝迟疑地望望翁同龢。

  翁同龢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列祖列宗,皇天后土!”光绪皇帝执笔在手,仰天长叹,“当年,道光爷在遗诏中说:‘深以弃香港为耻’,至今,朕未能雪此国耻,收复香港,竟然又亲手租让国土,罪莫大焉,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黎民啊!”

  “皇上,皇上……”侍立在一旁的翁同龢望着痛苦已极的皇上,也不禁潸然泪下。

  “我大清国已到了生死关头,如不厉行变法,救亡图存,恐怕就要像康有为所说:‘不忍见煤山前事’,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翁师傅,你快些起草《明定国是诏》,朕不能再等了!”

  “遵旨!”翁同龢泣涕拜道,“皇上放心,臣尽快草就此诏,呈送御览,择吉颁令天下!”

  “皇上,”跪在御案前的李鸿章还在眼巴巴地望着光绪皇帝,焦急地等待朱批,“这《专条》……”

  光绪皇帝默然不语,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失神地望着养心殿的红柱雕栏、金碧藻井。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他垂下头来,久久地注视案上的那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手中的朱笔仿佛有千钧重量,只要这一笔落下去,新安县境大片土地就被割裂了。

  两行清泪顺着他那白皙光洁的脸颊缓缓流下来,流人薄薄的嘴唇,那泪水咸咸的,涩涩的。

  握笔的手在战栗,笔锋蘸满朱砂,殷红如血。

  朱笔终于落了下去,在白纸上留下四个字:“依议,钦此。”

  三天之后,6月9日,夏历四月二十一日,中英《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正式签字生效。代表中方签字的是“大清国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一等肃毅伯李”即李鸿章,和“经筵讲官礼部尚书许”即许应骙;代表英国签字的是“大英国钦差驻扎中华便宜行事大臣窦”即窦纳乐。

  每日出版的黄皮《京报》随即刊布了《专条》全文和皇帝的朱批。

  报国寺前的小院里,易君恕手捧《京报》,不禁失声痛哭,为他的挚友邓伯雄,为那片失去的国土,也为那位不幸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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