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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2)

书籍名:《日月》    作者: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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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缦华说,次仁,可否告诉我,你是几时非常坚定地知道自己会回来的?

  长生笑道,小朋友又想听睡前故事了,是吧。

  缦华笑道,是啊!讲嘛。

  长生说,好。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他说,波拉的过世对我和尹莲的影响非常大。对我而言,这件事直接让我质疑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有何价值和意义,那是第一次,我开始从无谓的忙碌中抬起头来,正视生死和无常。

  缦华默然,尹守国对长生的意义,自不待言。

  尹守国的身体日渐衰弱,他年事已高,长生不是没有预感,只是没有料到那一天来得这样措手不及。

  那时他以为,做好尹凯旋未尽的事,就足以让尹守国老怀安慰。

  是故,尹守国住院的时候,他还不时出差忙碌。

  获知尹守国病危的消息时,他人在香港,和客户在一起。他急急订了机票回京,赶到医院,尹守国已被再次送入手术室抢救。

  医院给他的印象是那样不好,那样凄惶无力,走廊还是那样惨淡狭长,空气里满是辛辣药水的气味,生离死别的气味,身边人忙忙碌碌,来来去去,嘴唇张合,说着什么。

  长生眼中没有其他人,只看见尹莲,其实他也看不见尹莲,看见的是死神擦肩而过的身影,在一旁静静等待。长生震惊于自己直面死亡的镇定,明明急救室里躺的是他可以拿命去护卫和交换的人。

  当他看着手术室门口亮起的红灯熄灭,心里是如此沉寂。看见医生走出来也没有即刻扑上去——当他确信自己不能挽回的时候,会静静接纳,没有怨怒没有歇斯底里。

  生死无言的时刻,他痛得茫然,连悲都来不及升起。

  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昔日那精神健旺的老人,如今成一把枯骨。他还记得……他还记得,六岁时,在病中迷迷糊糊睁眼望他,是那样威仪赫赫,高大震慑的印象。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他第一次开口叫他,脱口而出一声波拉,注定了彼此一生相依为命的关系。

  而今,仿佛一转眼,他最后一次叫他波拉了。如果可以,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愿意付出所有——此生、来生、累世的福德来换取他生命的延续。

  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的清醒时刻,尹守国叫长生到床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句话。长生俯身听清楚了。他的话很简短——孩子,回西藏去看看。

  那个刹那,尹守国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光芒,平和,豁达,慈悲,了然,叫人永世不忘。

  长生忍住泪,点头,不哭。不能将泪滴在亲人脸上,紧紧抓住他的手,感觉到生命极快地流失。

  四大皆空,中阴①(①佛教说,人死后以至往生轮回某一道为止的一段时期,共有七七四十九天。此

  时期亡者的灵体叫做中阴(Antrabhara)。)现前,死神在跟他拉锯。他输了,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赚再多的钱又怎样?钱挽救不了至亲至爱的生命。呼风唤雨又如何?能够起死回生否?死亡,面对人世的财富权位可会买账?

  无常到来,连拖延些许时日都难。

  长生退开去,走出门外,让位于其他人。

  又隔了片刻,听见哭声。

  舌头和嘴唇都咬破。靠在那里不能动,长生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泰山崩于前的心悸。任何一点细微的动向,都会让他彻底倒下,就此死去。

  悲伤当中,慢慢浮现一种深省的接受。有一种事实是无法回避的——死亡怎么可能不来呢?

  此时此刻,他撑住一口气,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回旋:要经历多少次生离死别,我们的人生才能了结?

  这之后的许多时日,长生不断想起的,是尹守国说起的一句话,孩子,波拉老了,波拉快走了,护不了你多少时日了,你要好好的。

  ——思及,就痛不可当。

  这人世间最疼爱他的人,就这样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不会有人对他悉心教导;不会有人手把手地教他练字,教他读书;不会有人给他讲格萨尔王,密勒日巴、仓央嘉措的故事;再也不会有人叫他陪着散步、下棋、钓鱼、听戏。他所给予的教导和呵护,这一切的一切,随着尹守国的逝去,和过去的时光一起,永远地一去不返了。

  在那个当下,他觉得活着孤寒嶙峋,他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部分温暖已经丧失了。

  5

  尹守国故去后不久,长生搬出尹家。

  从那时开始打坐,更为广泛地阅读佛经。不出差的时候,早上五点到雍和宫做早课。周末逗留在京郊的潭柘寺、大觉寺、卧佛寺参禅礼佛,参加茶会。

  迷途之子渐次走上回归之途。彼时人行暗中,摸索途径,辗转寻觅灵魂之光,道路迂回曲折。攀缘之心依然执着。耽于尘世的人,寻求出离只是迂回的掩饰,修行成了对自我另一种形式的强化。不及断灭之后,浪迹天涯,重归故土被授记。

  身处漫漫无声的生之长河,他必须面对比之更漫长的死之静寂。他会在不是祭扫的时节,独自驱车前往尹守国的坟墓。从深夏到浅秋,在一年的不同时候。

  八宝山长长的冬青甬道,抚慰亡灵的清冽气息,这里可能是全北京变化最慢的地方。苍松翠柏间,掩映着无数人辉煌跌宕的一生,归葬于此的人生前大多声名显赫,而今都沉默消隐。

  喧嚣世间已没有他们的身影和声音,用不了多久,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也会被人遗忘。遗忘是人的本能,连他们的亲人,也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前来看望。

  尹守国墓前有一块醒目的墓志铭,介绍他一生经历、功绩。这些,对长生而言都不重要。他记得的,不是这些孤零零冷冰冰的字眼,不是他的辉煌功绩,而是一个个挥之不去的画面。

  人的生命存在两种不同的时间,一种是与众类同的时间,每个人都会经历由生到死,由盛到衰的过程;另一种,是每个人的生命中,独具意义的经历所占据的时间。

  长生来到尹守国身边时,尹守国已薄了浮名,淡了雄心。他与他素昧平生,却最终成为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注视尹守国相片上的眼睛,那不是一个戎马一生,曾经出生入死,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看淡世情的老人。

  长生行事受尹守国影响甚深,可以说是尹守国塑造了他,并引领他前行至今。比之尹莲,他们才是实际意义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长生献上花,擦去遗像上的浮灰,在心里说,波拉,我一切都好,我会坚持下去。我会尽我一切的能力,照顾好姑姑,不让她受到伤害。波拉,请您放心。

  站在坡顶上远眺北京城,从鳞次栉比中,看出几分无序和苍茫。这从来不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虽然它同样呈现出这样的假相,一如长生的人生,即使跌宕交错显现出欣荣,底质仍是静肃、苍凉。

  身处墓群,生与死的疑惑又涌上心头。他所看的书里,这样写道:“……这是多么文明的国家啊!他们盖了这么棒的房子给尸体住,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也盖了这么棒的房子给活尸体住了。”①(①出自《西藏生死书》。)

  躺在冰冷的墓穴中,反刍过往荣华和得失。无论过往如何煊赫,是人终将从时间战场上退役,成为残兵败将,孤身一人,两手空空,身无旁物。

  地上草色釉青,密密生长开来。他在想,我们的人生也是这样,被共同的社会价值不断修剪,大多数人都像脚下的草坪,被修剪得整齐划一。在狭小空间里拼命生长,争取一席之地,尚未来得及思考存在的真实价值,就耗尽了一生。道破生死,扯裂了时间来看,是否值得?

  他不是质疑别人,他质疑的是自己。成熟地面对自己,不作欺瞒,他何尝不是一具住在漂亮房子里,锦衣玉食,裹挟在荣华富贵里的行尸走肉。

  生之乐趣在哪?

  贰拾叁

  1

  那几年承天已发展得非常好。商贸、运输是创业王牌,多年来,市场份额稳保不失。同时,基金和地产双向盈利。认真算来,财富的几何倍增长是骇人的。

  然而,常年以来的隐忧变成现实,谢江南在感情和欲望上已经走得太远……远得令尹莲错目。

  换言之,他不再是她心中一直珍藏的清俊儒雅的男子,不再是当初一个笑容就可以照亮她未来的天空,那个为了理想而奋斗,感召她义无反顾追随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一旦堕了尘俗,比那庸俗之辈更让人难堪和侧目。

  而谢江南做的,也就是那些发迹之后的男人例行之事,其实见怪不怪的。起先是卡拉OK,而后是舞小姐,再来是交际花,再来,就是那种二三线力搏上位的小明星了。尹莲想,他更新换代的速度和频率倒很是符合社会经济发展的步伐。

  在对待感情的态度上,尹莲是感性的,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她是理智的。当然,时至今日,这种态度,用平庸纵容来论断也未为不可。从古到今,男人的三心二意,逢场作戏免不了,若是桩桩件件都计较,怕是吵得街知巷闻,家无宁日了。

  尹莲看重这来之不易的婚姻。内心深处,她爱着这个人,胜过爱自己的自尊。因而她尽量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是不麻木,不是不自欺欺人的。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样激烈的做法,她年轻时已经试过,到如今,是冷了那份激情了。说是懦弱了,也无不可吧。

  毕竟,人的劣根性太多,三心两意、喜新厌旧、得陇望蜀。不可能事事拧转,转不了就宁折不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你甘心耗费心血隐忍迁就。她心知肚明,谢江南就是她必须屈服的唯一。

  尹莲掩饰得太好,连长生都以为她懵然不知。

  所以,当长生在社交场合看到这些蛛丝马迹时,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要让尹莲知道,无形中为谢江南做了隐瞒。

  不知为何。长生心中忐忑,好像此事是他被人捉了痛脚,不知道还可以掩饰多久,更为担心,尹莲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幸而,那几年人民大众的娱乐细胞还未变异到动辄人肉搜索的地步,内地的狗仔队也还没有修炼到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的程度,谢江南的翩翩身影暂时不会出现在八卦杂志和网络上,否则……真是太难堪了。

  长生心里深深难受,又不能说破。

  在证券市场狠赚了几笔之后,谢江南禁不住手痒进军了文化领域。影视这样的朝阳产业自然是不容错过的,不可避免的,围绕在身边花容月貌的女孩多了起来,诱惑也就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他身边新晋这位,是一个初露头角的小明星。姿色有几分演技有几分,出道伊始就在香港得了个什么最佳新人奖,被封为新一代玉女。是懂得趁势而为的人,心念着打开内地市场,有心跟内地的影视投资人搞好关系,跟谢江南一拍即合,打得火热。

  真真应了那句,如今这世道没有虚妄的太平,即便尹莲愿意装聋作哑,人家一样会主动宣战。可不是?那愈演愈烈的流言,那女星欲盖弥彰的访谈,无一不是明目张胆的挑战。假以时日呢?

  尹莲是不无悲哀的,世事轮回未免狗血。她第一次和谢江南分手时,是哥哥过世,而这一次,又是父亲过世。下一次呢?她决不允许还有下一次。还有多少感情可以坚定不移地抵挡如斯苍凉?

  心思沉痛。谢江南伤她不是不深,她是爱他的,所以恨。不忍伤他,只能伤己伤人。人的生活,有时候,是为了继续而继续。

  尹莲把长生叫回去,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她三年内不能公开出现在内地的任何宣传上,办得到吗?

  长生还不知道尹莲了解得如此清楚了,见她来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有几秒钟不能回神。

  你说……他迟疑着问,也是确认。这毕竟是难堪的事,他不好直言。

  尹莲定定地看着他,长生,我说的,和你以为的,是一回事,我不想多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有些出乎意料,有些失落,心绪复杂。他以为尹莲会伤心的,可为什么在她的神色里看不出来?他以为她会像那晚一样潸然泪下,可为什么?他眼中看到的,只有陌生的冷傲和决绝。

  微微吃惊。尹莲出手这样直接,直击七寸。

  迎着尹莲的眼,长生不自觉地点头。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从小到大。

  尹莲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语气神色俱平静,她想红,我不拦着她,只要她舍得拿三年的时间来换。三年之后,她如果还有那个运,我也不拦着她。

  唯是这样平淡的神态和语气,长生知道此事是触到尹莲的底线了。

  两人对视无言,良久,尹莲苦笑,你是否觉得我出手太狠?

  这样的尹莲才是他熟悉的,长生沉默了一下,说,些许。

  影视圈更新换代这样快的地方,三年,够前浪死在沙滩上多少回了,侥幸不死,势头也必大受打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咸鱼翻身的。就算有,也先咸苦过,要她终生不忘。

  尹莲说,如果我说,这跟感情无关,这是一个必须要有的态度和警示,你会认可吗?

  长生即刻明白过来,此时若忍了,就是自泄底气和名声。尹莲要的,不是女人之间的输赢、胜负。她是要让谢江南知道,虽然尹守国过了身,他也不是可以肆意而行的。她要杀谢江南的威风,那女星却成了代罪羔羊。

  若尹莲是寻常家庭主妇,大抵没得争,不战自溃,却因她有这般出身和身份,所以不得不争。同样,她既然出手,就不能不见成效。人皆以为败是可悲的,殊不知,不能败才是更可悲的。这样一想,输赢都是凄凉。

  长生略一沉吟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不再多问,尹莲和谢江南会怎么交涉,那是他们的事,他无能为力,不该置喙。

  2

  事后,尹莲只对谢江南说了一句,你该知道,什么是我的底线。

  谢江南当然知道。他是极聪明的人,且和尹莲之间也不到心无眷恋,恩断义绝的地步。在外风流,是男人的本性使然,但他是了解游戏规则的人。这次的事,那女星太昭彰,稍稍脱离了掌控,是他没料到的。

  谢江南不想和尹莲闹到离婚,既然她给了这样的台阶下,他也就暗中收敛些。事实上,这女星也无意间犯了他的大忌,他并不喜欢自己身边的女人太高调,打着他的旗号四处张扬,累及声名。

  至于那女星的具体境况,是无足轻重、毋须顾及的。于他而言,一个女星,不过是用以增添生活情趣的物品,平衡紧张的情绪,闲时消遣之物常换常新也无妨。

  相较于男人对女人那种短暂的征服欲,商场上一波一波的挑战无疑具有更持久的诱惑。如今谁不心仪大陆的投资环境,政府一力扶持,条条新政让投资者心花怒放。在谢江南的构想中,承天基金如果不能趁势有更大的发展,简直愧对这大好良机。

  而长生,也另有他的事要忙,先期在深圳启动的地产项目成功之后,承天地产接连在海南、北京拿下了新的地块,尤其是零三年非典时在北京开盘的地产项目逆市上扬,销售业绩之可观令人刮目相看。

  如果说,前两年长生在众人眼中只是一匹黑马,成功背后有许多人质疑他的运气,零三年之后,长生所得到认可,就已经是全方位的了。他已经是地产界卓有实力的新秀,业内的交流场合,京沪的地产老大们见了他,不管真心假意,都会笑吟吟赞一句,后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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