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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豆子笑破了肚皮 (2)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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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墙根儿下的那六个病人中的一个被这嚎叫声吓着了,站起身来,慌张地冲某个方向走过去,又折向另一个方向,看似准备万里逃亡去也。另几个病人呵呵笑起来。这个病人兜了几个圈子之后,转向了戚敏。他大约二十岁,身材纤瘦,颇为憔悴,胡子乱糟糟的,一侧的肩膀和胳膊好像坏掉了,歪着身子,断断续续地叫着:“哈呵呵!哈呵呵!”戚敏不紧不慢地避让着。

  “怎么老是你啊?”戚敏似乎毫不畏惧,说,“不舒服找大夫去吧,铁门那边儿。”她对他的缺乏反应感到失望,下令说:“向后—转,齐步—走!”声调竟然与刚才那个护士一模一样。

  那病人摇摇晃晃,似乎不得不接受现实,终于向后转,脚跟碰脚跟,陀螺一般旋转了两圈,僵硬地摇晃了一下,竟然遵命走了。他弯弯扭扭地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前进。他的脚步拍打在地面上,发出惊人响亮的声音。刹那间,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无辜。也许他将走到天幕上去。这时张然出来了。“唉,唉,根本没说我妈的病,就说我乱带人进来,训了我半个钟头!”

  晚饭之后,我和戚敏在约好的车站见面,给戚秀文送去了一只装着热鸡汤的矮暖瓶和一件军大衣。公共汽车摇摇晃晃,穿过昏暗的街道,车厢结合部悠悠旋转,吱嘎作响。车窗外的人们弓着腰,一脚一脚踩着自行车,迟缓得如醉汉一般,衣服在寂静无声的南风中鼓起。戚敏甚少开口,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也只是声调很轻地对我说,“夏冲,走吧”、“还有一站”、“你等我一下”,等等,全不需要我做出回答。我隐约觉得,这其实是一种体贴。

  我们又同路步行回家。我们这么安静是不寻常的。我自己固然缄口不言,却远未习惯他人的沉默。通常说来,我身边的人总是喋喋不休,即便没什么话可说,也要奋力胡扯一番,甚至捞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拿我的拒绝开口作为话题。你知道人们最怕什么?冷场。人们之间一旦不再开口谈话,真相就要暴露出来,那就是他们之间毫无交情可言。他们本是陌路之人。他们是那么绝望,那么仇恨对方,若不马上说点儿什么,恐怕就要拔刀相向了。这种事就像小学老师布置了一篇假期日记作业,有些人无话可说,索性写道:我不知道该记点儿什么好,我为什么不知道记点儿什么好呢?原因在于??就此分析出好几大篇儿,日记也就写成了。称之为坚忍不拔固然不错,可是称之为无赖更好。总之,面对我这个闭口不言的谈话对象,对方益发蠢话连篇,并不少见。两个人都一言不发的状况,我还没有遇到过。

  如此一来,戚敏陡然开口的第一句话,便令我印象深刻。我们正走过行道树的阴影,她说:“每天都要说那么多话,真讨厌啊。我真想像你一样,什么都不说。”

  她的声音在夜里听来尤其清晰,有点儿沙哑又细声细气,让我吃了一惊。另外让我有点儿惊讶的是,我从没想到还有一个人跟我一样。那时你总是觉得自己是唯一的一个不快乐的家伙。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她继续说下去,“有时候我觉得我只喜欢一样东西,就是每天的这个时候。每到傍晚的时候,天色黑下来,我就慢慢开心起来了。这个时候又安静,又温和。你觉不觉得傍晚是一天里最动人的时刻?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喜欢。我总是自讨苦吃。你知道《数学译林》吧?初中时奥数班的老师说,我看《数学译林》太早了,看看《数理天地》什么的就行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觉得我是女孩,在数学上再努力也不会有前途,所以就不要那么辛苦啦。可是我还是看《数学译林》,每一期的数学小品都做了一遍,有时候怎么也做不出来,就偷偷哭一场。我拼了!你明白吗?我知道自己的脑子跟那些男孩没法比,可是我比他们都努力,所以还是考了第一名。

  考完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不考了,华罗庚杯什么的,无论哪个老师来劝我报名,我都不参加。我知道考下去会怎么样,一定悲惨又可怜,然后人人都同情我,可是连该怎么安慰我都不知道。当初一起培训时认识的那些外校的人就都写信来了,说我不参加比赛太可惜了,还有外地的学生写信来,说没有机会在考场上一决高下,就做个笔友吧,什么什么的。他们那些人特别单纯,脑子里只有数学,就好像数学就是天似的。真抱歉,我就把他们都骗了。其实我对数学只是不讨厌而已,根本就不像他们那么入迷。现在,我对数学的幻想只剩下一个了,就是过了多少年,他们当中的谁成了著名数学家,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我小时候见过一个女孩,她比我强多了,她叫戚敏。’这就是我唯一的出名机会了。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还是每天拼命地学啊学,《三千里寻母记》什么的动画片,连完整的一集都没看过,只记得小马可独自走在雪地里,有一句画外音,‘越往南走,天越冷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拼命做题呢,心里想,怎么会越往南走越冷呢?原来他是到了南半球,去阿根廷找他妈妈。《上海滩》里许文强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把自己逼得哭哭啼啼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她接着说:“因为我没有事情可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有没有过没有事情可做心里难过的时候?”这次我点了点头。我们默默地向前走。

  当然,这是一天当中最倦怠也最美妙的时光。街边摇曳着火光,崩爆米花的人在徐徐摇动铅筒。再过片刻,铅筒打开,“砰”的一声巨响,正如魔笛吹响,香气四溢,傍晚就结束了,孩子们将依依不舍地离开愉快的街道。就这样,戚敏的话让我的心变得安谧、温煦。即便听着她的凄惨的故事。“我学起了奥数是因为我喜欢小学数学老师,她叫周素姗,”她说,“她很瘦,比我还要瘦一点儿,又好看,又安静,总是穿着长裙子。

  那时候我就想,长大了我要像她那样,就处处模仿她,就这样,跟她学起奥数来了。你知道最可气的是什么吗?她其实不怎么喜欢我。她太聪明了所以不喜欢我。可是我还是喜欢她。这种喜欢,其实也不是真的,只是因为这世界上没有太多东西值得喜欢。我很严肃地对自己说,戚敏,你要喜欢周素姗!就这么一直喜欢下来了。别人喜欢的东西,我都不喜欢。我表哥家的小侄子,大家都说可爱,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妈妈说我没有爱心。可是我就是没有爱心。”她自暴自弃地说下去,“我看的书越多就越没有爱心。我妈妈不让我看小说,我就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偷看。我喜欢《简爱》。我表哥还是中文系毕业的呢,他说,有什么好看的?一个倒霉得要死的故事!可是我喜欢看。你看过吗?”

  没有,我没看过。戚敏说:“以后你也看看这本书吧!不过,是挺倒霉的。你要有心理准备。”说到这儿,她又犹豫起来,“你想看吗?”我点点头,料定那是一个某人被打断了十多条腿的故事。

  “我是十三岁那年读到这本书的,就是每天都拼命学奥数的时候。”戚敏继续说,迈着小马可一般执拗的步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嗯,我是很坏,你不知道我有多坏。我想过很多很多特别特别坏的事情,是些什么不能跟你说。举个简单的例子吧,我跟谁都不吵架,可是我跟谁都想吵。我一点儿爱心都没有。可惜你不说话,要不然我们就能成为朋友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成为朋友吗?因为你是坏学生,可是你人又不真坏。我爸爸说我从小就喜欢跟坏学生混在一起。其实,我不喜欢坏学生。我告诉你吧,他们的智力真的很低,总摆出一副好像只有他们自己才会坏的样子。是不是很蠢?嗯,你不蠢,所以你当坏学生当得很谦虚。如果我当坏学生,我也要当得很谦虚。就像你一样,从来不靠穿霹雳鞋啊抽烟啊跟老师顶嘴啊什么的出风头。嗯,不过我不会抢苗雅容的小镜子。也许人家是喜欢你呢?你这个人,干嘛对女孩那么不好?反正,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儿特别。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同路了吗?”

  有一会儿她没再开口。“因为我就是想跟人说说话。”终于,她说,“现在说完了。也许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来往了。你不说话,我的话又说完了。到了明天,在学校里碰见了,就没话可说了。”

  一股伤感的气氛陡然弥漫在我们之间。我为我自己真的有点儿伤心而羞愧。是的,话说完了。这就像工人文化宫里散场的铃声响起的时刻,电影、瓜子、汽水、充满惊奇的时光,都结束了。

  她到家了。她说:“谢谢你,我回家了,晚安。”我点点头。她有点儿难过地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说吗?”我终于说:“晚安。”她没有对我初次开口表示惊讶,消失在楼道里。我冒着雨,悲伤着,凶猛地勃起着,走回家去。

  夏冲与戚敏的故事很有可能就这么结束,倘若那个门牙有缝的女孩稳妥地唱完了她的歌的话。五四文艺汇演当天,在学校借用的三三零一俱乐部礼堂的舞台上,戚敏和另外三个女孩一起小合唱《深深的海洋》。她们穿着白得发青的化纤衬衫,蓝裙子,扣带白布便鞋,整齐地左右摇摆着,不像站在海滩上,倒像风中草茎。直到“啊,别了欢乐,啊,别了青春”为止,她们唱得不错,可是下一句“深深的海洋”,那个门牙有缝的女孩唱破了第一个“深”字,接下来“你为何不平静”,她又唱破了“静”。这两处毫无难度,对于坐在底下的颇感无聊的孩子们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哄笑声渐渐响起。

  戚敏赌气似的板起了脸孔,另外两个女孩紧张地对视了一眼,也慌张起来,越唱越糟。歌声还在继续,又来了一遍“啊,别了欢乐,啊,别了青春”,她们嗓音干巴巴的,毫无自信,只想唱完了事。这时候,那个门牙有缝的女孩试图表明自己根本不在乎那个失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做了一件真正的蠢事:故意唱破了又一个音。这一下,小合唱就变成如同耍活宝一般。观众们精神大振,高声喝彩,门牙有缝的女孩受到鼓励,一次又一次地唱破了音,大幅度地做着手势,异样地兴奋,一副不闯出弥天大祸决不罢休的架势。喝彩声顿时变得雷鸣一般。戚敏和另外两个女孩摇摆着,颤抖着,唱着“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看上去就像三个被出卖的圣女贞德准备领受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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