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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铃儿响叮当 (3)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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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二下学期,男孩们都不上课了,老师正讲着课,他们就一个接一个爬出二楼的窗子,手抓着屋檐,翻上去,坐在屋顶上。他们眺望远方,或者斜躺着,跷着脚。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后来,夏冲时常想到这个场景。他并不记得自己在屋顶上得到过什么真正的乐趣。那其实是枯燥的。在十四岁,在屋顶上,他想,这世界上,在英国,在几内亚比绍,在任何地方,别的人在做什么呢?也许别人看到的风景、听到的声音是相似的,宇宙也是这般辽阔而明亮,只是,别人在尽情生活吧?他们却只是像猢狲一般坐着,呆呆眺望着。

  不论用哪种方法,攀上二楼的屋顶对我来说都很容易。那一年,我跟陈垚学会了爬楼的技巧。理论上说,只要鞋尖儿有几毫米的支撑,咬实了,重心与支撑点成一条垂直线,你就可以撑住。伸手向上,手指肚儿卡住上面的窗台,引体向上,再以右胳膊肘为轴翻到上面一层,对十四岁男孩来说也远非难事。困难只在于你会害怕。第一次刚刚爬上二楼,我便踟蹰不决,陈垚就叫我下来,告诉我,务必集中精力,在脑子里思考“这事儿太容易了,太容易了,跟走路一样”这句话。我深呼吸三次,把这句话狠狠地想了十秒钟,想得非常透彻。然后,我用手指抠住砖缝,一跃而上,一口气爬上了四楼。这时他招呼我下去。我又顺畅地下去了。我在地面上走了几步,悉心体会走路的感觉,与在楼上攀援并无明显分别。从此我不再害怕去高处。

  陈垚说:“要是上到五楼你就害怕了,慢慢来。”

  那时的楼房的阳台都是开放的,楼层之间也常有一道装饰性的砖棱,爬起来容易。最高一次我上到六楼,站在上面不免头晕目眩,不过很快便适应,不仅不再害怕,相反产生一种自信,颇有一种挣脱束缚之感。我问陈垚上过多高,他回答说也是六楼,不过那可是中法家属楼。那幢楼的表面是光溜溜的瓷砖,没有阳台也没有砖棱,能吃劲儿的只有一扇窗户和另一扇窗户。“再高的楼就不好找了。”陈垚说。我又问,要是有更高的楼呢,你能上到多高?九楼?十楼?

  “有多高上多高。”他说。我感到这话不假。虽说爬楼的诀窍在于镇定,却不等于说技巧和柔韧性一类的素质就不重要,在这方面,陈垚显然强出我太多。他爬楼的动作极为舒展流畅,仿佛糖浆一般在楼房表面流淌,路线也随心所欲,千变万化,与之相比,我恐怕就是像个机器人一般在最简易的路线上咔咔响着升降了。我大为佩服,又问:“我什么时候去给你把风?”

  “要等合适的时机。”陈垚说。

  这是一九八六年,我不得不接受青春期的来临。有些夜里我睡不着,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头脑中浮漾着各种没有来由的幻想。我沉醉于此,又深深地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当我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在哭泣。我讲不清为何如此。即便足够成熟之时,甚至垂垂老矣之际,恐怕我也讲不清一个人耽于梦幻这种事。我只是体味着某种愤怒的欢欣、悲戚的喜悦。

  每天早上,骑车上学的时候,我都骑得飞快,尽力让自行车颠簸,偶尔松开车把,直起上身,如同御风而行,让凉爽的空气拍打自己。皮肤因此沁凉。我开始喜欢冷的感觉。像陈垚一样,我在澡堂子里洗冷水澡,即便是在寒风阵阵的时节。这个孩子,夏冲,变得强大起来了。我在长高,骨骼在皮肤下鼓了出来。身体醒来了,性成熟自不必说,体力相比童年也大有增长,踢球时好像可以永远跑下去似的。这感觉令人愉快,又令人惊异,有一回我突然在球门前蹲下去哈哈大笑起来,别的孩子因此面面相觑。我不记得他们为什么没有取笑我,或者用球踢我,也许只是因为我跟他们并不熟。那球门是木头的,没有球网,右门柱上有个正在朽烂的洞。我仍然相当幼稚,至少乔雅是这么说的。在跟她的女朋友们聊天的时候,她越来越喜欢提起我的幼稚的糗事。这让我难堪,又几乎同情地想,她只是不自觉地想把我留在童年罢了。

  第二年发生了很多事,坏的多于好的。年初,小姨乔芳结婚了,新郎是胶鞋四厂的一个司机,长得帅,家里很穷。房子自然没有,小夫妻跟男方父母挤着住,“四大件”也没有凑齐,只是打了一套新家具。姥姥家的每个人都不怎么开心。爷爷去世了。我在火葬场的烟囱顶端的灰色烟雾中看到死亡的影子。严竺因为我跟陈垚一起玩而不再理我们。她仍在嫉妒她哥哥的新女朋友。每当心绪不佳之时,我就想报复马伯雄。我想烧掉他的家,如果亲眼目睹他的屋子火光熊熊,然后抛却一切恩仇,带着泪水踏上离家的道路,就再好不过。同时我总是读着地图。

  小姨乔芳很快就怀孕了,年底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刘炜。跟我一样,刘炜也是由姥姥带大的。

  就像化学实验课上的二氧化硫,我变得不稳定了。愤怒的时候,我冲妈妈大吼大叫。她非常震惊,试图压制我,可我发起怒来像个疯子。我为之深深自责。可是再起争执的时候,我仍旧怒不可遏。更令我难过的是,夏冰也觉得我变得难以理解了,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我,开始怕我了。

  这一切直到夏天时候才暂时平息,在我的生日那天,陈垚像变魔术似的送了我一把小提琴,让我大为惊异。那天晚上,在区体育场的看台上,吉光片羽之间,我感到生活将永远这般安宁下去。

  那是初三开学不久的一天,早上我刚到学校,就见陈垚等在我的教室门口,怀里抱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小提琴。没有包装,没有琴盒。“给你的生日礼物。”他说。那时候送生日礼物刚刚成为风气,大家多是送一张贺卡之类的,好礼物也不过是一本书,绝对超不过一块钱。上次他过生日,我送了他一把多功能刀,已算得上相当贵重:平口刀、剪刀、起子、镊子和勺子。可他居然要送一把小提琴给我!跟一般的礼物比起来,这东西看上去就像一艘航空母舰那么大,而且在我看来,价值也差不多。我伸手在琴上弹了一下,它居然发出了声音。我目瞪口呆。

  “不是偷的,”陈垚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自己攒钱买的。”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小提琴。上课铃声响了。教室的门口聚了一群张大嘴巴看热闹的家伙。陈垚把小提琴往我怀里一塞,匆匆地说:“上课了我回教室了,你不会拉这琴没关系有了琴就会了,你这么聪明还会拉二胡以后肯定会拉小提琴,我走了祝你十四岁生日快乐!”

  我把小提琴放在课桌上,课桌边缘堆起了书,以免它摔下去。每个家伙都跑来看,我简直没办法阻止伸过来的脏手。每个上课的老师也都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今天我过生日,这是我的生日礼物!”我大声回答说。老师又问谁送的,我本能地感到不能说出来,就坚决地摇摇头。我感到幸福极了。我爱上了这把琴。在穿透了窗子的八月末的薄阴天色中,小提琴的红色清漆发出柔和的光辉,我百看不厌。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琴颈,琴轴,琴弦,琴马。我从来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东西会如此完美。到了中午,整个学校都知道这件事了,每次下了课,教室门口就挤着一堆来瞧新鲜的小脑袋。一个老师说,夏冲,你这样,影响正常的课堂秩序啊,能不能把你的生日礼物收起来?我紧张起来,瞪着他。过了一会儿,这老师笑了,说,行了,别因为这句话恨我,你爱摆哪儿摆哪儿吧。我想着如何回报陈垚。到了下午,我终于想出来办法来了,最后一节自习课之前,我拿起琴飞跑回了家,把它藏在床单下,又从塑料房子存钱罐里取出全部的十块七毛五,一路跑回学校,竟然只迟到了十二分钟。

  放学铃声一响我立刻跑去找到陈垚,请他下了馆子。那还是我平生第一次请客呢。我们喝了酒,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我不太记得我们都吃了什么,只记得要了一道姜丝肉。陈垚看上去快活极了,他说,喝酒喝酒!我们就举杯庆祝。我们每人喝了一瓶汽酒,这东西大致上就是一种在汽水里兑上很少量的酒精的饮料,喝完之后,我觉得浑身绵软,眼前的一切都非常奇妙。我明白,这就叫醉了。我说,去水塔!我们去水塔!我也对那个服务员说,走,去水塔!

  “去你妈逼水塔,去水塔,”那个国营饭店的服务员暴躁地说,“小逼崽子,吃完了赶紧滚!”

  我和陈垚哈哈大笑。这一切都有趣极了。我们冲出饭馆,大喊大叫,满嘴都是姜的气味和汽酒的甜味儿。我们没有去水塔,而是去了区体育场,因为那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高大的建筑,立刻就拐了进去。体育场的门卫老头儿不让我们进去,还说,喝酒了?要揍我们。我和陈垚再次爆发出一阵狂笑,跑掉了,过一会儿,又迂回回来,跳过栅栏,登上了体育场的单面看台。

  我们坐在看台上,乐不可支。在背后的街上,有什么人家的电视机开着很大的声音。新闻节目说,圆石城的防爆器械厂宣告破产了。这是这个国家成立后第一家正式宣告破产的国有企业。

  远处的街巷里,一队人影奔跑着,忽而向前,忽而折回,喊叫着,手里寒光闪烁。又去砍人了。就像不久前辽宁队输给香港精工队的足球赛后,工人们浩浩荡荡地举着煤钎子去市体育场打香港人的样子。那天他们砸了中华剧场,砸了一家叫精工的表店,把三路电车也掀翻了好几辆。

  时隔多年之后,这个场景依然凝固在那里。夏日的薄暮时分,天光仍然很亮,夏冲和陈垚酒意消退,坐在水泥看台上,沉默下来。在远处的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小床,床单下有一把小提琴。天黑之前,他们抽了几支“大生产”。那是一种本地产香烟,两毛钱一包。其实他们只是把烟吸到嘴里,再吐出来,用口水把香烟弄得湿漉漉、软塌塌的,不断地“呸呸”吐着烟丝。夏冲能看见远处平房的屋顶,都铺着黑色油毡纸,而白色的部分就是霉。操场对面是一株株洒下了浓荫的白杨,树叶翻卷着,正面是墨绿色的,背面则几乎是银灰色的,甲虫穿梭其间,嗡嗡地鸣叫着。夏冲在树枝的张力中看见了风。他听见汽车远远地驶过。他想,有一天我会忘记这个情景吗?我要记住。于是这场景刻入了记忆。在旁边,陈垚闭着眼睛,嘴角洋溢着幸福、讥诮、神秘的微笑。于是夏冲也露出一个同样的微笑,转头望向余晖。他想走遍这个世界。他十四岁了,嘴里叼着一根价值一分钱的香烟。他感觉到了美洲、南极、鄂霍次克海的波涛拍击着荒凉的海岸、太平洋小岛上的密林在悄声低语。瞬息之间,他感觉到了万事万物。

  那个傍晚,我还想,有一天会有个女孩真正喜欢我。她的样子我想象不出。也许好看,也许不好看,都没关系。我只想,如果别人说我太古怪的话,她就会说,要是夏冲古怪,那么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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