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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壁球似的荷兰猪 (2)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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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就行了啊!”他警告下属们。这句话的意思是,大家可以偷一些铝锭,但不要太多。

  对于一个小小的分厂的车间主任来说,这种态度是夏明远的最佳选择,否则没准儿要被哪个愣头青揍上一顿。如果发生那种事,除了微不足道的惩罚之外,夏明远做不了别的。开除一个国营工人就像玩“升级”时扔掉扑克牌里的“2”一样是不可思议的。在一九八一年,这仍是一个捍卫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正当性的国家,他们拥有铁饭碗,只不过这饭碗里只有冷白饭和炒土豆片罢了。每个人都在捞外快。上个礼拜,在总厂,谁都看见一辆解放牌卡车拉来了新的工装,检点之后码入了库房。这个礼拜,这些工装就公开地出现在一条街外的夜市上了。工厂正在瘫痪。公有制就像一只腹泻的鸟,假装做出振翅飞翔的样子,却已经深陷在它自己拉出的鸟屎之中。没人干涉适度的自盗行为。除非你得罪了谁,否则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明远回家,冲乔雅发一通脾气:“两个孩子哭着呢,你没看见?”她大吃一惊。真没看见。

  夏天里,班里突然出现了两个黄眼睛的孩子,看上去就像一对猫鼬。那一年的甲型肝炎大流行开始了。收音机里说,上海流行得更厉害,原因是人们吃了被污染的毛蚶。乔雅从医院拿回来苏水,在家里抹了个遍,导致夏冲和夏冰身上飘着奇怪的味道。这个夏天还有狂犬病流行。有一天,夏冰在街上乱跑,刚拐上思齐路,就看见两只疯狗流着口水,乜着眼睛,歪着肩膀冲了过来。她以为自己要被咬死了,可是疯狗们对她网开一面,痛苦地喘息着,匆匆跑了过去。生活的种种危险,这对兄妹都躲了过去。夏冲只是得了一次麻疹,发了三天高烧,做了一个永无尽头的银灰色的噩梦。孙小天假惺惺地前来探望,送了一瓶桃子罐头和一瓶山楂罐头。夏冲感动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用“训练”过了的头脑一遍又一遍地想:老师是多么爱我们啊!

  趁这位病人迷迷糊糊又愚蠢地大发感慨的时机,以其干脆、明快的性格,夏冰把两瓶罐头都吃了。

  这一年,夏冲终于适应了学校生活,虽然很快就将再次不适应。学校

  是什么?孙小天尖着嗓子说,学校是培养人的地方,也是训练人的地方。夏冲渐渐体会到,“训练”两个字大有深意。有一天,他看见体育老师在操场上拿着皮尺量来量去,状如土地测量员,第二天,操场上出现了几百个与地面齐平的直径两厘米的小木桩子。原来这是应对几天后前来视察的区领导们的秘密武器。孩子们紧急排练了团体操,每个人都站在定点的隐形木桩上,远远看去,整齐得骇人听闻。于是,在贵宾们到来的那天,他们大显了一番身手。过了几天,市电视台的两个记者来拍摄关于学校的新闻,几乎每个孩子都参与了表演,夏冲的戏份是跟其他三个不认识的孩子流连在花坛边,白痴般微笑着对几株怒放的美人蕉指指点点,这时一位老师走过来,他们就向他行队礼,他也微笑着还礼。夏冲真诚地表演着,深知自己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对于至高无上的“集体荣誉”都至关重要。对了,他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了。《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我

  他会唱,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可惜,他总是把“前胸”唱成“胸前”。九月里,市教育局的人大驾光临,目的是检查教学质量。孙小天作为三年级班主任被指定为公开课的演示者之一。她事先在班级里排练了两回。到正式演出的日子,每个孩子都紧张兮兮又表现得无懈可击。她用最亲切、悦耳的声音问:“什么叫掩耳盗铃,哪位同学能解释一下?”底下小手举成了一片,孙小天按计划叫起了周一蓓,周一蓓则按计划背诵说:“怕别人听见而捂住自己的耳朵,明明掩盖不住的事情偏要想法子掩盖,比喻自己欺骗自己,通常是比喻自欺欺人的意思。”孙小天满面笑容,亲切嘉许。没错,完美。我们有着对于掩耳盗铃的最完美的解释。

  秋天的一个星期天早上,乔雅带着夏冲去了区少年宫,在小提琴班

  报了名。当天报名的孩子共有三十九个,一位看上去极不耐烦的老师一

  面吞下两根油条,用保温瓶喝着豆浆,一面指导他们练习了二十分钟,

  然后让每个孩子拉几下琴弓,不抖的留下,抖的不要。轮到夏冲时,满

  嘴是油的老师甚至没有评判抖没抖,单是说:“噪音。”夏冲的小提琴手

  生涯就这么黯然结束了。

  乔雅大失所望,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夏冲去学二胡。二胡与小提琴

  不是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之处吗?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主意多么

  滑稽—为夏冲派发一个替代品。不管怎么说,民乐班的要求低多了。

  第二年,夏冲已经可以在硅酸盐厂子弟小学的六一文艺汇演中登台演奏《牧羊曲》了,吱吱嘎嘎地弄出了更多的噪音。全部表演都糟糕至极,舞蹈节目有人摔跤,唱歌的一个接一个跑调,吹小号的吹出了口水声,两个说相声的孩子一个矮胖,一个高瘦,表情尴尬,声调夸张,在整个表

  演过程中什么都没干,一味变着法儿地诱骗对方叫自己爸爸。

  严竺在少年宫的活动就高级多了,常常跟随摄影班的队伍出现在街

  上,拿一只像个盒子似的海鸥牌120相机东拍西拍。摄影班的队伍颇有

  艺术气质,夏天里,老师永远穿连衣裙,女孩们永远穿衬衫裙子,男孩

  们则穿短裤,长度不及大腿的一半,半蹲拍照时短裤咧开,能从侧面看

  到小鸡鸡。严竺有张照片,是这支队伍的合影,她站在中间,丁字步,

  马尾辫从左侧绕到胸前,白衬衫,灰裙子,两手插在裙子的侧兜里,真

  是一个潇洒的姿势。夏冲一见之下大为羡慕,从此照相时也摆出相同的姿势。可惜的是,他没注意到,拍集体照时自己总是被排挤到一个角落里,而且永远被那些一照相就开心得要死的孩子们遮挡着,只能露出一张孤独的小脸。

  “消极抵抗”策略果然颇有成效。四年级下学期,夏冲拿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学成绩,三十六分。乔雅震骇不已,甚至没有像以往那样惩罚他。她前去拜访他的新班主任赵宗昌。赵老师四十五岁,经验丰富,火眼金睛,简直可以看穿一切。他竟然对着乔雅夸起夏冲来了,说这孩子多么整洁,有礼貌,等等。夏冲的数学基础很好,考得不好只是意外,在考试中,他列对了每个算式,却算错了所有的结果,说明他的逻辑能力很强,只是缺乏计算数字的耐心而已。赵老师亲切得有点儿奇怪,微笑着说:“尤其是,这孩子的作文非常好。”就连别的年级的老师们都承认,夏冲的作文好极了。跟他相比,别的孩子就像从没观察过这个世界似的,而且算不得会用汉语。赵宗昌在夏冲的作文里发现了“唯物主义者”、“桨声欸乃”之类的字眼儿,对于一个四年级的孩子来说,这种词汇量显然极不寻常。曾有一次,夏冲在幼稚的语句中夹带了一个叫作“萱堂”的词,而赵宗昌感到“惭愧”,作为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他也是在查了词典之后才弄清楚它的意思就是母亲。赵老师说:“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呢。”乔雅并不甘心,问:

  “数学考这么低的分数,是什么原因?”

  “这孩子的词汇量跟你差不多吧?”赵老师坚持他的话题,“我怎么觉得不像小孩写的呢?”

  刹那间,乔雅脸红了。她对一切心知肚明。打从夏冲三年级写第一篇作文起,她就开始在他的作文中塞进自己的句子和词汇,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在类似今天这样的场合听到对儿子的赞美了。

  “可是可是,”乔雅转移话题,结巴起来,“他他,他数学怎么考得那么差呢?”赵老师笑而不语。最终,乔雅不得不卸去伪装,狼狈地说:“赵老师,请你告诉我,这孩子的问题到底在哪儿?”赵宗昌做作地咳嗽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拆开了一包只有待客时才拿出来的凤凰牌香烟,拈出一支,划火柴点燃,吸了一口,从鼻孔里喷出烟来。烟雾如同谜团笼罩在乔雅的脸上。

  “第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当母亲的。”赵宗昌回答说,“第二,我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

  最初夏冲只是逃掉一两节课,很快就整天都逃掉。赵宗昌立刻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夏明远和乔雅。夏冲被乔雅痛打了一顿,次日早晨又被父亲押送到学校。可是没出几天,他就又一次逃学了。就像从一个小偷变为强盗一样,他从偷偷逃学发展为公然的离家出走。这一年,有三次,他留下了告别的字条,准备一去不返。可是,最远的一次,他也只是徒步走到了距离城市边缘十公里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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