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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宇宙中最幸运的区域 (2)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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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课时,孙小天命令他们挺直腰板,把手背到背后。可是夏冲总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崭新的田字格本。为了一旦丢掉了田字格本,捡到的人能送还给他,他在它的绿色封皮上工工整整地写好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宇宙,银河系,地球,亚洲,中国,东北,圆石城,夏冲。

  下午五点,路长喊一声:“齐步走!”夏冲所在的六人路队就迈开步子,路长接下来喊,“学习雷锋好榜样,预备——唱!”队伍中就有五个人齐声唱道: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情绪激昂饱满:立场坚定斗志强!第六个小孩暗暗震惊:怎么他们都会唱?太难理解了。他想不到,由于没正式上过幼儿园,他早早成了化外之人。他嘴巴一开一合,假唱。类似的事情多了,他有个感觉,自己是个被摒除的家伙。

  孙小天留着长发而不是简朴的短发,把衬衫的白领从毛式制服中翻出来,背着一只时髦而且相当昂贵的猪皮挎包。她是那种年纪轻轻却像个奶奶一样做事的女人。她在这个班级当了三年的班主任,孩子们极少见她笑。她的脸上有着阴云似的麻点、雪花膏的香味和无上权威。

  她嗓音尖细,模仿童声,朗诵课文: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可是,鬼子小队长端着大枪追上王二小,把刺刀扎进了二小的身体,将二小挑到了山坡上。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说的是什么呀?孙老师自问自答,画儿!原来是个谜语。既然是谜语,为什么还说是诗呢?全班小孩不明白,往死里不明白。只有一个早跟乔雅学过的小孩沾沾自喜。

  学校令人困惑。学字,好不容易学会了,下一年字又变了。“稻”字,刚开始学时是左“禾”右“刀”,下学期还要再学一遍,变成了左“禾”右“舀”。这就是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失败了。夏冲心里抵触,怎么越改越难写呢?这国家还有没有个准儿啊?教室里的画像也变。刚入学时黑板上方挂着毛主席和华主席,一晃儿,华主席不见了,再一晃儿又变成了马恩列毛。

  入学后的第二个星期一,是这年的最后一个酷暑天,上午十点钟,全校小孩子在操场上做完了操,听校长讲话。校长呆在二楼广播室里,乘着榆树的荫凉,讲了半个小时。他说的是,这所学校是这个区的最优秀的小学,这个区是圆石城的最重要的区,圆石城是这个省的最了不起的城市,而这个省是重要的工业基地和共和国的长子。至于中国,夫复何言?当然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文明、最光荣的国家。夏冲感到浑身沐浴着神圣的光辉。可是,光辉更多地来自一丝云影也无的天空。烈日当空,蝉声大噪,夏冲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方阵中有个小孩一头栽倒在地,几个老师赶紧把他抬到树荫里。校长注意到了这一点,停顿了一下,继续讲下去。就像有人撞了一下跳棋棋盘,一个又一个小孩接连中暑栽倒。最后,一个女老师也摔倒了。

  校长终于说:“最后,希望我们,硅酸盐厂,子弟小学,每个老师,每个同学,师以校为家,生以校为荣,增强集体荣誉感,把我校的,先进模范学校的,荣誉,保持下去!今天就到这里!”

  孙小天说:“一年(一)班全体同学,齐步——走!”于是二十七个孩子,抬着另外三个晕倒的,摇摇晃晃走回了教室。夏冲木然地跟着走。他的心是光荣的、幸运的,他的舌头是咸的。

  一年级和二年级,夏冲每次考试都拿到了两百分。他自己觉得这个成绩太杰出了,可是老师们并没有因此高看他一眼,因为一半的孩子都是两百分。这样一来,一旦打了架,他就会非常失望于得不到孙小天的袒护。打架是孩子们的事业,上课只是业余生活,男生跟男生,男生跟女生,女生跟女生,永远打作一团。打完了还不算完。“我给你告老师!”这相当于禀明圣上。圣上的裁决永远是明快的,无论孰是孰非,打架双方都要立正,哭哭咧咧地吃她两拳。对于不喜欢的学生,孙小天攥拳头的时候把中指的关节突出,一拳打在胸叉骨上,疼得像一阵电击。开家长会时,她对自己的做法直言不讳:“我可没有工夫断案,各打五十大板!”这就是孙氏法律,效率第一,公平第一万。家长们心悦诚服,就该这样!倘是正常人类,自然不再自讨苦吃相互控告,可是小孩们太贱了,告密成癖,须臾不歇。每个小孩子都用全部的灵魂去尊重老师、讨好老师、畏惧老师、崇拜老师,可是只有班干部们才是争宠之战的赢家。他们早早学会了诸多技巧,嘴甜,乖巧,又由于年纪小,无耻而不加掩饰,讨好起老师来无比赤诚,感天动地。他们全心全意地认为自己比别人更加有权亲近老师,更真挚地爱着老师。

  一年级上学期,我们全班小朋友的体重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当个小学生,多不容易!如何负担得起这光荣的称号?我们处处模仿高年级混蛋,可这太难了。大家太焦虑了。唯有这班的班长,周一蓓,本就是个粗壮、红润的女孩,如今更加雄壮。一年级下学期刚开学不久,孙老师正在讲课,周一蓓突然泪眼婆娑。孙小天不满地问,你怎么回事,牙疼?肚子疼想拉屎?周一蓓抹抹眼泪,说:“老师,我想我妈了,我想叫你妈妈!”一时间全班小孩灵魂出窍——这完全是他们内心中最深处连自己都还来不及察觉的心声——当即众声喧哗,都要叫妈妈。

  孙小天身子一软,耳红心跳,不好意思了:“不许嚷不许嚷。周一蓓,你叫一声吧,就一声。”

  当乔雅感到生活令人失望的时候,夏冲的不懂事就变得非常显眼。她不得不严厉地管束他,把他关进装煤球的仓库里。每当此时,院子里的小孩们就会把消息流传出去,街上的小孩也会停止玩耍,互相说:“夏冲又让他妈关起来了。”陈垚就急急赶来,那副模样就像急公好义的梁山好汉准备劫狱。可是最终,他只是趴在仓库的小窗那里说:“夏冲夏冲,你就服个软儿呗。”

  夏冲根本不曾听见陈垚的话。哭泣是一只坚硬的球,噎住了他。他抽噎着,一顿一顿,哭入化境,浑然不觉,失去了意识。下午被关进仓库,出来时天都黑了,心里含糊地惊讶:这么快?眼泪收了,人就极其困倦。乔雅不许他睡觉,说会变傻,勒令他去洗脸,平静下来之后才可以睡。

  她的担心似乎是有道理的,夏冲的学习成绩确实下降了。不过,他没有变傻。那只是因为他找到了唯一的抵抗她的方法,等她醒悟过来,就称之为“消极抵抗”。他假装学习,假装没有不开心。

  每当夏冲被关进仓库,夏冰就拼命想解救哥哥,急得都要哭了。这时,她全身心地痛恨陈垚。她假装跳格子,一点点地接近陈垚,偷偷拿小砖头打他。她不出声,让他看口型:歌乌恩——滚。

  鸭绿江街的窗外传来了负重过多的自行车的辚辚声,有人在叫卖早点。“油——饼!油——饼!”没错,就是这个声音。这就是一切声音中最奇怪的那个,撼动了圆石城。私有经济复活了。

  晚上,家家户户的人们都在一种叫电视机的新玩意前面消磨时间。有人出国,背回了日本电视机,最受人羡慕。满街的窗帘背后,无不闪烁着一块蓝色的荧光。人们沉浸其中,浑然不觉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很快,钟声敲了九点,于是大人们纷纷驱赶孩子们上床睡觉。这时节,不要说孩子,就是大人也最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难受,说不清楚是悲戚,是孤单,还是无聊。

  广场上,“苏联后贝加尔坦克军阵亡将士纪念碑”顶端的坦克上的积雪消融了。臭水沟在午后裂开了雪白的冰层,露出了肮脏的河水。火车铿锵地驶过。铁路变得繁忙,车皮紧张起来了。

  九岁了。夏冲叹息一声。冬天的时候,他的手冻得太疼了,哭过,学溜冰的时候磕破了脑袋,也哭过。他还做过了一件真正没尊严的事情,有一天奶奶给夏冰削苹果吃,他馋得太厉害了,就捡起苹果皮啃了啃。大人们总说起这件事,笑话他,让他苦恼。夏冰的到来,让他成了被废黜的家伙。他被乔雅打过很多次,被夏明远打过少数几次,还有一次惹怒了爷爷,被他抓住脑袋往门框上撞。在这世间他经历已多,发现被爱是艰难的,生活令人忧伤。如今又是春天。肃杀万物、摧毁一切的冬天行将结束。在母亲们的禁令下,孩子们忍耐着,不敢脱下厚厚的棉衣。屋檐上的冰锥,断裂了,长矛一般刺向地面。碎了,像白鸟的尸体。如一小撮可耻的败军。正是需要轻声细语的季节,唯恐声音略高,惊吓了什么,漫长的冬日便会去而复回。

  卖油饼的小贩是个三十二岁的扳道工,像其他第一批个体户一样,他并没有什么冒险精神,只是最贫弱、最无力、最走投无路的人罢了。他的人生有两个深刻的遗憾。第一,他干的是铁路工作,却不属于吃香的铁路部门。他的工作是在硅酸盐厂的区间窄轨上保障运送石料的小火车安全运行。第二,他的妻子是个费钱的药罐子,两个儿子又脑筋不大灵光。正是诸般绝望的感觉促使他殊死一搏。如此一来,转瞬之间,他竟然成了一九八一年鸭绿江街上的首富。

  每天早上,他都穿着全新的校哔,也就是军队里校官才能穿的精梳羊毛服装,向穿着工装的人们叫卖油饼。他的生意渐渐做大,自行车变成了小板车,板车上的炉子上蒸腾着豆腐脑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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