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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1)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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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意那天投宿江岸,夜里我好似被什么惊醒,在潮湿的床铺上侧耳谛听许久,又四无人声。渐渐地,我意识到那是江水奔涌之声。我倾听那江流,竟恍然明白这半生遭逢,究竟从何而来。某些人的生活全由一堆杂乱无章之举构成,被人好意提醒,却不以为意,吃够了苦头,又不以为苦,我便是其中一员。当时我已到了可为岁月悲哀的年纪,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明智之人,但从另一个侧面看过去,却全无基本的理性可言。换言之,世事洞明,全无问题,人情练达,却做不到。太荒谬的事情虽没做过,但是抛掉工作、毁掉生活一类,在我却是常见。大致上,在那之前,这种事对我来说是周期性的,我也只能跟人解释说,我有那么一个动荡的周期表。渐渐地周围的人都知道,夏冲嘛,“没一定先生”。只有交往密切之后,人们才会知道,其实此人还算思维缜密,一旦有了目标,那么采取何种策略,只要路径正当,皆可洞若观火。可是更多的人会认为我相当缺乏理性。我了解如何达至目标,可是以何事何物为目标,对我来说却是桩极烦难之事。

  我只好承认,过去被指斥幼稚,如今被目为痴人,大抵不谬。多年以来,我又隐隐感到真相不止于此。若说缺乏目标就是斯人的症结所在,恐怕极不完全。日复一日,我常常感到有什么陈年的悲伤潜藏心底,恍如重压一般,却不曾明了它是何物。我从未真正去想它是什么。或多或少,我已有了得过且过之症。当局者迷,我也不知在对答案的逃避背后就是对它的恐惧。当日在午夜江岸边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又一次在成都搭上了一班长途旅游汽车,辗转去往藏地边缘,作一趟普通到俗气的览胜之旅。旅行的路线、车辆,出发的时间,甚至装在背包里的瓶装水,皆与数年前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是此番形影相吊罢了。不料行至半途,忽觉兴味全无。这种旅行之所以成行,往往只是因为它是最寻常可见的一种而已,若想为了某种特别的理由免受打扰则断无可能。车窗外每有雪山远远闪过,车内立时人声鼎沸,人家如此反应乃是天经地义,我却恼恨受了打扰。我又一次看到山川无限,罡风劲吹,从宇宙的形状到轮胎碾压时的石子飞溅的样子,皆与往日相同,旅行却不再令人愉快。既如此,把这一路再走一次,又有何益?

  有一对来自南京的情侣始终与我同路,看上去又幼稚又般配,总是恩恩爱爱的样子,应该是毕业不久的上班族。第一天早上出发前,那女孩问我,一个人玩?我说,是。除此之外再无交谈。那天中午我忽见他们站在青郁的灌木背后,垂头对着溪水,显然刚刚争执过。正沉默不语间,男孩偶然转头,脸上泪痕闪亮,女孩试图安慰却似乎措手不及,全不知肯綮何在。我忽然心灰意冷,思及自己像他们这么大时的样子,顿觉人生荒凉,无非痴男怨女,作茧自缚,而古往今来的战争、饥馑、罪恶,说来亦大抵如此,无非是人性兜着圈子累积琐碎无益的悲剧罢了。

  我走过去说:“一期一会,何必如此,能开心且开心吧。”他们吃了一惊,盯着我看。

  我转身爬上公路,就独自离开了,几乎什么都没想,只觉得必须走上一走。我先拦了辆运木材的货车,三个小时后估计海拔已经降得足够,就拣了个有人烟处与司机作别下车。稍稍平静之后,评估了一下处境,觉得走下去谅也无妨。我穿着登山靴,带着睡袋,背包里还有食物,现金也足够,唯一欠缺的是徒步旅行的经验,可是我要做的只是毫无目标的散步而已,与经验何干?看天色尚早,并不投宿,沿着一条迂缓的山路上行,顿觉心下轻松。当夜就在路边山坡上露宿。睡袋御寒可至摄氏零下四十度,又可防潮,在川西使用算是奢侈了,因此除了会热之外别无可担忧之处。除了补充日用所需,我也不大在村寨里逗留,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有点儿奇异的是,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日子,好像从来都是如此这般生活似的。不洗澡并不觉得不适,头发沾满尘土也可忍受,某天凌晨,听见一种怪异的沙沙声,原来是胡子在刮擦睡袋的尼龙面料,心里想,还从没这么久不刮胡子呢。对于自己初具穴居人雏形的事实我也满不在乎。最长一次有三天没见到人。

  动物倒是见到好多,公路上有被轧死的野狗、羊,有一次在荒野中见到一群鸡,莫名其妙,垂头丧气,皆有失败者之相,大概是刚从运输途中跑掉。也偶遇过狐狸、旱獭之类的野生动物,还有一些则全不认识。在一本书里我读到过,旧时西部族民中有一种流浪群体,既不愿放牛,也不想念经,成群结队地在荒凉的高原上游荡不休,便是以猎食旱獭为生。这类闲书我可看过不少。我好像只对没用处的东西感兴趣,倘若依照“六经注我”的逻辑,我便可以指着这世上的诸般无用之物说,喏,这石头是我,这草叶是我,如此等等。这是闲话了,暂且不提。在川西,我见得最多的是野鼠。常常看到不远处几簇黑点,正是它们派出的挺立的哨兵。这东西打洞的能力惊人,把大地弄得像个筛子,每次安营扎寨之前我都要仔细侦缉一番,以免入其彀中。这趟旅行给我一个颇深的教益,便是在这地球上相当大的地方,鼠辈才是真正的主人。总的来说,我就是在这忽而荒凉忽而繁茂的高原边缘,在正午酷热而夜间冰冷的河谷地带,在啮齿动物的王国里,顾自徜徉着,把双腿走得疲惫不堪。

  在棕色调汩汩注入意识的同时,某种慰藉也在滋长。我想起了高一时孙大炮教我读过的《骆驼祥子》,他说,你要想写得好,就得写得这么坦然。有一句是说祥子在冬天里吃了一个冻柿子: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或许是少年经验格外鲜明之故,我甚是难忘这恬然的中国式韵律。时光会令一个人的个性浮现,如今我疏远了这般趣味,也觉得老舍远非最好的作家。可是这笔调中的不惶不惑、妥帖自在,却在参详人生的角度变得别有风味。那只柿子,像个冰铃铛,在我头脑中久久发出着泠泠之声。

  在川西山岭间,我感到的某种微小难言的安宁,大抵只有“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方可比附。

  这一生中,我还从没看过那么多流云。傍晚时分,倚在山坡上面对晚天,啃一块难以下咽的干粮,直觉得满目空明,心旷神怡。云朵倏来忽往,幻化无穷,忽而旌旗招展,号角嘹亮,慢吞吞迈过群山。忽而又婷婷袅袅,在天边逗留片刻便化为乌有,只留几抹微红,如失去的好梦,像女人性器,自有种诱人亵赏、逗人伤心的美。傍晚时分,溶溶落日驱散了薄阴,云翳变得透明,只有饱含冰晶的青色云首舔舐着五极八荒。猛然间光辉迸射,好似一声呐喊,万物齐齐焕发,史前人类或可称为天堂的那个地方宛如洒金画屏一般,看得我瞠目结舌。鱼骨状的乌云被看不见的大风拉扯着,变换着形状,陡然间战意浓重,满眼斧钺之影,满耳裂帛之声,又似金农提笔,急急地刷上了数行磅礴的漆书。当其时也,我心神飞飏,仿佛一根草茎,一粒灰尘,随流飘荡,任意西东。直到夜色浓重,全然的寂静如羽毛般降落在坡地上。万里洪荒,唯我一人而已,一切都不复存焉。回过神来,想起古人所说,“一人一笠一杖”,如今我亦如此。甚至斗笠都没有一只,意何如哉?若我是这世上独余之人,又有何妨?

  有些人向有一份矜持,可是别人对他们何尝不是视若无物?他人看我,也恐怕连预警野鼠的一簇黑点尚且不如,那么又哪有什么“何妨”?兀自观云罢了。

  于是在那些傍晚时分,我总是枯坐良久,让自己的目光穿过云影,越过莽莽群山。在我的少年时代,我曾听一个女孩说,傍晚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如今,正是在这般时刻,我又见到了余辉一点点变得深邃幽暗,直至繁星点点。我想到岁月的美恰恰在于它的消逝。

  这时候,在福建,太平洋边,妈妈在爸爸去世后去过的屿头岛上,海浪正在翻卷着,拍击着岩石。岛上的黄狗在弥漫着晚潮气息的菜地里孤零零地小跑着。平原上,有男人在若有所思,有女人在哭泣,有孩子抱紧了膝头。在这向晚的大地上,有多少戏码正在无知无觉地演出着,佩紫怀黄的大人们,罪孽深重的先生们,颠沛流离的良知未泯者,麻木的俗辈,怯懦的庸才,也许正急冲冲奔走在路上。我曾见过一个呆若木鸡的时代,如今又见到了一个狼奔豕突的时代。那么多人在奔忙、玩笑、挞伐、咆哮,究竟意义何在?城市灯火辉煌,宛如水晶宫一般,而为获取电力而掏空大地,挖出煤炭,仅就我亲眼目睹而言,又有多少段悲凉的故事。这一切,何尝不是切肤般真实,可是我竟觉得遥远而不真切。我也想这千万载,人间世,生生不息,无穷无尽,一声声病榻哀号衔接着婴儿啼鸣,又是所为何来?可是亦觉疏离。我只觉得世间的一切与我无关。不可逆料,那次旅行竟成了我人生的转捩点。

  只是,我虽看淡一切,内心深处却仍然郁结。大致上,我当时的情状,可算得上是一个塑封人,把内心积郁的一切都打了个包,密封起来,不再碰它。可是它仍在那里,不曾减损分毫。正好像电脑隔离了病毒,却不曾杀掉。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的散步间,我只是在扮演着一位更夫,每过一个时辰就对自己击柝传声,大呼“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如是而已。其时我唯一在意的只是黛色渐浓,风在转凉,于是在亚洲腹地的这座无人可以告知何方的荒山上,我将度过一天中最安宁的时刻,而夜色将如倦鸟收拢起轻柔的翅膀。明晨,我将在熹微晨光的抚慰中醒来,舒展疲乏的筋骨,继续走路。我将享受河谷的湿气,也将忍耐山顶的冰冷,又将目睹水珠凝结,细密雨雾荡漾在盈尺之间。在此之前,我尽可以像一个倚靠在自己坟墓上的异乡人一般,凝望天空中那每隔几秒钟就绽放出的一束束紫色、蓝色和粉色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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