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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历史的孕育--母马精神(2)

书籍名:《环湖崩溃》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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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比赛啊?”他高兴了。

  荒原人总想卖弄自己的体力,加上无知比有知更容易使人自信的原理,他毫不迟疑地将我拦腰掬住了,“嘿”的一声抱起,又轻轻放下,得胜似的憨笑着。

  “这算什么!”我大笑,“你没有办法将我摔倒。”说罢。我忽地蹲下,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扳住他的腿,腰一旋,双腿猛地一蹬,把他扛了起来。“怎么样?认输了吧?要不要我把你撂到地上?”

  “不是这样,摔交不是这样。”他急得乱嚷。

  “好吧,你说咋摔。”我放下他。

  他马上笑了,这是由于他发现我甚至不知道摔交是怎么回事。

  “来,你抓住这。”他开始教我了,抖抖他的肩膀。

  我从命,我带着轻蔑的微笑,在心里骂一句:“笨蛋!”

  他也动手了,撕住我的衣肩,拼命往后推,我明白,如果我也像他这样,我万万不可能推他后退半步,最后倒地的肯定是我。我使劲顶住,待他再攒力气要推时,突然朝后躺去,脚迅速钩向他的裆部,一个庞大而沉重的身躯便从我上面飞了过去。他扑倒在地,脸埋进了草丛,啃了一嘴泥土和草叶。

  我翻身跳起,哈哈大笑。这叫“兔子蹬阴”,最一般的一招。

  他挣扎着爬起,用袖子擦着嘴:“错了,错了,是这样。”

  他又要教我了。我摆手:“算了,我赢了。”

  他不依,硬要让我听他的摆布。“是这样……”他说着伸过胳膊来,看我挡开了他的手,又说,“我还是让你先扽住。”说着又朝我挺了挺身子。

  我再次声明:“我已经赢了。”

  “那不算,应该这样……”他急得胡乱比划起来。

  我只好再次撕住他的衣肩,告诉他:“老实说,你有你的蛮力气,我有我的巧劲儿,用你的办法,我准输,要由着我摔呀……哼!”

  他听明白了:“那……我教你,你也教我。”

  我笑了,摇着头放开他,扭身要走。

  他跨前一步挡住:“来呀,我不会摔伤你的。”

  他已经肯定要赢我了,就是说,我不愿再次较量的本身已说明了我的无能。我恶狠狠瞪他一眼,倏地扑了过去。真是个相信别人如同相信自己的憨傻之人,他又一次上了我假装倒地的当,摔得比前一次还要重:嘴啃地皮,牙碰出了血,眼皮也被草枝划破了。

  非常适时,卓玛意勒和洛桑出现了。她看着他的狼狈相,“咯咯”大笑。我也笑了。费力爬起的白华尔旦顾不得揩脸,也傻模傻样地笑起来。

  这一刻,我们个个像顽童稚子,个个都尽情发出了自己的笑声,笑得浑身肉颤。我终于看到了洛桑老人残存在我记忆中的那张美好面孔,刚毅却不失慈爱,高傲却不无诚恳。为什么老人会对我们的嬉闹表示赞赏呢?难道他也希望一个外族男子在力量上胜过他的女婿?如果是这样,洛桑无疑给了我这样一个信号:他切盼我能带给他那种全世界的老年人都想得到的喜悦。因为时间已经证明,白华尔旦在这方面是不行的,他一直没有在卓玛意勒身上留下自己的种子。但我担心,真正不行的却是卓玛意勒,尽管我还拿不出任何科学根据来证实这一点。

  我变得心思沉沉了,我记起了昨天,在咩咩觅食的羊群旁,卓玛意勒告诉我的她的家世--在洛桑措木二十岁那年,他父亲和哥哥谢世了,包虫病的魔影从父亲和哥哥坚硬的躯壳中逼走了灵魂。天葬之后,洛桑便和他的嫂子结婚了。生命有了延续,那便是风姿绰约的荒原宠女卓玛意勒。但就在卓玛意勒出生的这天,母亲死了。洛桑后来说,是卓玛意勒的出生杀死了她的母亲,这是多大的罪孽啊,卓玛意勒一生都得虔诚地念经拜佛,不然会遭到报应的。

  “你认为真的是你的出生杀死了你母亲,你真的会遭到报应?”

  “是啊,是啊,阿妈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阿爸喜欢阿妈就说我杀死了阿妈。阿爸说了,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也一定会喜欢上阿妈这样的女人。”

  “你觉得你会么?”

  “不知道。”

  “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会允许你的美丽的妻子再去爱别人么?”

  “不知道。”

  她总是不知道。可又有什么必要知道呢?既然一切都是正常的,一切都来自传统,一切都已经融会在了荒原悠久的历史中和荒原人滚沸的血液里。希腊,那个奥狄蒲斯杀父娶亲的神话,那个埃勒克特拉撺掇其兄为父报仇而杀其母的传说,让人强烈感觉到,为了爱的嫉恨和仇杀是非常悠远的。它属于神灵,更属于人类。可是,在环湖,在这片亘古永恒的荒原,我仿佛置身在历史的开端。这比神话年代还要遥远的开端哟!在它的意念中,似乎不存在为了爱的仇杀。它所具有的只是人类童心刚刚萌发时的故事,是温情而淳朴的我们的先人最富有幽默感的举动。

  然而,我毕竟来自荒原那边,一个五彩纷呈的世界,肩扛着沉重的现实负荷,我恍然觉得仇杀是高尚的,而没有仇杀的爱便意味着丑恶和罪孽。是的,我无论怎样勉励自己超然物外,返璞归真,都无法去平心静气地赞美卓玛意勒那悠久而古朴的家世。我开始诅咒我自己,我自己的麻木;开始诅咒卓玛意勒和她那平分秋色的爱。洛桑老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大度地宽容我和卓玛意勒毫无结果的爱情呢?卓玛意勒的缺陷使她永远无法给你带来羊羔一样可爱的婴儿的啼哭。

  “她应该去省城一趟,去治病。”考虑了整整两天后,我对老人和白华尔旦说。

  “她有病?”白华尔旦吃惊道。

  我点头:“我可以让我的花儿--那姑娘你认识,”我转向老人,“照顾好你的女儿。”

  白华尔旦也征询地望望阿爸。老人不语,这就是反对。我长叹一声,起身离开了他们,但即刻又进来。我还有一事相求,我的朋友捎话来了,要考察队的王队长在环湖为他所在的那个机关购买七八十只菜羊。王队长对我说:“你有熟人,这事就交给你了。”我勉强应诺:“我去和洛桑商量。”是的,这事只能商量着办,尽管照白华尔旦的话说,我已是洛桑家的人了,自然也是洛桑所领导的生产队的人。

  果然,洛桑大摇其头。把羊卖出去,这是牧家的耻辱。即使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敢这样大胆地违拗神佛的意志--牲畜是神佛恩赐给牧人们的饭碗和财富,怎么可以换成世俗的金钱呢?再说,所有牲畜都是集体的。

  “这样吧。”他把我叫出帐外,背着卓玛意勒和白华尔旦神秘地叮嘱,“你赶走二十只羊,可千万不要说是我洛桑送的。”

  “凭什么要白送?”

  洛桑说:“我们生产队的羊有你的一份,就等于你把你的赶走了。”

  这我就更不能答应了。洛桑要送羊,可又不敢在神灵面前承担让羊群无故减损的责任。而我,有什么资格把牧人财富的一部分划归到自己名下呢?

  “我看算了。”

  “不能算,就是你们不开口,我也得给你们肉吃。”

  “我说了,不是我们要,是别人。”

  “一样,反正都是你的朋友。”

  “不一样,他们是在和你做买卖,不情愿就拉倒。至于我们,想吃肉时会伸巴掌朝你要。”

  洛桑被我说动了。我扮出一副笑模样来,可在心里却暗自叹息。

  荒原的牧家似乎比别处的游牧民更具备古老经营方式的遗风,年年拼命干活,恨不得让羊群像湖浪那样满荒原翻滚,到了寒流以拉锯形式往复回荡的春天,却眼看着这些宝物一堆堆死去。终于,等来了牧草返青的日子,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牲畜扑向鹅黄的牧地,多少带给牧人们一些欣慰。不管死多少,全生产队牛羊的存栏数总不会低于一个天经地义的标准。可草场呢?头些年是面积减少,后几年便开始一片一片地退化。羊群太多了,采食过度了,草场失去了喘息的机会,牧草的更新能力减弱了,土壤沙化了,牲畜也就死得更多了。而牧人们似乎从来想不到,年年都应该将一部分牲畜卖出去,以此缓和草畜矛盾。更想不到,他们喂养的牲畜不是固定财产,而是商品畜。他们能想到的仅仅是牛羊即使死在草原上,也比卖出去好。钱算什么?有钱没钱一个样,人老几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如此,牲畜越多而生活就越见贫困。

  然而,我还是要站在洛桑老人的立场上,向队长陈述无法成交的理由。至于队长如何回绝我的朋友,就不是我所关心的事情了。

  可我没想到,三天后,洛桑老人会带着白华尔旦和另外几个小伙子,将整整八十只肥羊驱赶到了我们的营盘前。老人说,仅仅为了我在考察队的声誉,他也不应该让我为难。况且,羊是以生产队集体的名义奉送的,哪个个人包括生产队长洛桑都不会承担责任。牧人惜羊,但也不至于一毛不拔。再说,羊要是送给了苦难人,神佛也会高兴的。

  我心想我为难什么了,他们吃不上肉,关我屁事。我有点恼了:“赶回去!快赶回去!他们算什么苦难人。”

  “你不要这样,不要给我们丢脸。”洛桑道。

  王队长来了,表示谢忱,又说:“羊我们收下,钱你们拿去。”

  洛桑解释道:“要那些花纸票票糊碗橱么?还得花一天工夫买一瓶糨子来。”

  “可是,总不能白拿,我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你就是十大纪律我们也不要,给了票子我们没地方去花呀。”

  队长还在交涉,而我却快快朝一边躲去。诗人们,还有我们这些不伦不类的人们,在喊破嗓门赞美欣赏环湖的深远和广袤,可牧人们却永远被开阔所奴役。一斤盐巴也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购买,骑马从日出到日落,往返几十公里。他们习惯了不花钱,他们能不习惯?可即使真的要把钞票当花纸,这钱也应该要啊!因为他们不值得你们大方,你们所慷慨奉送的对象却是竭力想刈戮绿色植被也刈戮你们的人。

  洛桑带着人走了。我又来到队长面前,从他手里叼过那一沓洛桑始终没有接受的钞票,塞到了自己口袋里。

  我说:“洛桑不要我要,反正不能便宜了他们。白白送去,他们还以为牧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呢。”

  队长笑了:“也好,钱你拿着,瞅个机会偷偷塞到洛桑衣袋里。”

  我“哼”了一声,表示塞也没用。

  但后来我还是按照队长的主意办了。没想到,洛桑发现了钱后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把钱献给佛爷了。听说,知刚活佛准备重建密宗院呢。”我虽然不同意却又无法阻拦,眼看着老人带着钱骑马拜见佛爷去了。

  洛桑三天未归。我不安地问白华尔旦:“是不是迷路了?”

  他摇头,接着又诡谲地说:“一定是阿爸见过佛爷后又去会情人了。”

  “情人?洛桑会有情人?都这把年纪了。”

  白华尔旦哈哈大笑,告诉我,荒原的男人只要心跳就会有相好女人的精神。

  我也开心了,问他:“你见过洛桑的情人?”

  “藏在一个鬼不去神不到的地方,见不着啊。”

  “你没见过?那你就是瞎猜。”

  “不是瞎猜,我不是瞎猜。”他正儿八经地辩白起来。

  安魂曲

  我们在失败的道路上奔驰。

  从荒凉中跑来,又向干旱跑去--新的沙化地带在云雾中窥伺了一会儿,便像风,像光,像魔女透明的声音那样来到了我们脚下。在这里,荒原流了许多血,流干了,最后流出了骨髓,流出了浑身的所有水分。干了,干干的原上一棵草,只有一棵草,点缀了我们眼前的死灭。这该死的一棵草,没有它,我也许不至于想到我们的面孔已经像沙漠一样颓败、懊丧、苦寂了。心已不再年轻,眼睛也就浑浊了,迷惘了,昏花了,该是闭上的时候了。好像这还不够,还不能做到无脸回江东、汗颜于人世,双颊泛起一层厚实的褐色硬壳,像是害羞的红晕涂抹了一万次,一次比一次浓重,竟至于板结了,龟裂了。

  是的,我,那些和我一样来环湖抛洒热血的人们,在燠热的漠风中,在赤日曝晒的晴空下,个个像耶稣,但只是受难时的耶稣:哭丧着脸,一副痛苦难咽的模样,愠悒悲怜俱全。他们被幸福和奋斗解雇了。他们根本不配得到真正的爱护,只配奉献,盲目地毫无结果地把爱奉献给其实并不需要这爱的荒凉。可是,那该死的一棵草却如此激动地朝我扑来,似乎在对我说:“还认识我吧?那年你来时,我就已经在这里了。”

  啊,荒原,每一棵草,每一点绿影都是人类良知和自然意志的象征。益西拉毛,为良知而奔驰的益西拉毛。

  洛桑措木终于对我失望了。他把这种情绪用神态毫无遮拦地传染给了自己的女儿,而卓玛意勒却只会用大声的诘责表示她对我的失望和愠怒。她的意思是说,我和白华尔旦一样不算真正的男人,不配做荒原万物之灵长的雄种。

  我冷笑:“不配雄种的是你自己,我早就说了,你应该去治病。”

  她一脸不快。但她是质朴的荒原女,她并没有想到,她可以把我的话当做对她的侮辱,只是不相信自己有病罢了。

  我说,那天,我在湖边遇到了一只六角水兽,是它告诉我要她去治病的。她惊怵得“呀呀”直叫,一会儿又变得懊恼烦躁。这烦躁的结果使她拎起了马鞭,直扑草地上踱步的那匹丑陋的母马。

  益西拉毛,这名字和旺盛的繁衍能力连在一起,它几乎是洛桑家所有自留马的母亲。大概这就是卓玛意勒粗暴地鞭虐它的原因了。忠实的益西拉毛,明白自己劣马的地位,也明白自己无休止地孕育小马驹本身就是对不孕的主人的挑战,它并不跑开。直到鞭声稀落,她感到发泄得疲累了的时候,它才带着一身灼烫的疼痛和对未来不幸的种种猜测,缓缓离去。

  可是我呀,我当时对这匹母马竟没有一点恻隐之心,甚至欣赏地琢磨着这种人对畜生的嫉妒和灵物对蠢物的恣意妄为:大概是由于在那个遥远的年代他们有过和猛兽一样的武壮生涯,很容易萌发那种令人瞠目的精神返祖现象吧。看来,我必须再跟洛桑说说,大不了,他也会像卓玛意勒对待益西拉毛那样,让我的皮肉迎受马鞭的狂舞。而我,在荒原,宁愿做一匹强壮而剽悍的马,也不希望是一个窝窝囊囊的人。

  “我知道你不听,但我还是要说,科学总是科学……”

  洛桑措木毅然打断我的话:“该走了,你也去么?”

  “什么?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让卓玛意勒去治病哪!”我直瞅那张苍老而不失英武的脸。

  他沉吟着,好一会儿才道:“该去湖边祭海了。”

  “那么,祭海以后呢?别再犹豫了。”

  洛桑老人没有犹豫,快快离开我,去招呼女儿女婿打点上路的行装。我看到,忍辱负重的益西拉毛又一次随主人们上路了。它身上驮满了祭品,吃力地迈步,而骑着那匹栗色公马的白华尔旦,还要时不时将鞭梢甩向它的屁股。它不声不响地走着,四蹄稳稳地踏向大地,眼光一次次扫向无尽的前方,扫向它的主人,扫向它的儿女们。

  它的儿女们欢快地跑动着。它们不理它了,吃够了它的奶水之后,便不再亲近它、需要它了。它们离它远远的,越来越远了。它们的身边,是怜爱地骑着那头牦牛的洛桑措木。

  被一种就要爆炸的情绪催促着,祭海就要开始了。能映见人心的湖面上,赎罪的仁慈之花朵朵相连,安魂曲飘来飘去,由于无声,由于不是从琴管里发出,便有了一种更为深沉的冲浪般汹涌的乐潮。

  白华尔旦一步跨进羊圈,双眼一闪,便恶狼般朝一只大羊扑去。羊忽地一蹿,那后腿恰好被他攥住。它“咩”了一声,再要跃起时,白华尔旦身子朝后一仰,一扭腰,便将羊提起来,摔向了圈门。然后,他两手提着两条后腿,像推架子车那样,在羊前腿的不住刨动下,推到帐前,再腾出一只手,撕住腹下的白毛,忽地拽起,让羊翻躺在地上。羊哀嚎着来不及翻身,白华尔旦的右腿已跪在了它身上。

  这时,卓玛意勒赶紧将剪子递上。他接住,孟浪地冲羊肚皮上的毛斜斜地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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