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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籍名:《繁华城》    作者:刘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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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楠坐在玻璃窗旁,仍然在专注看着大街上的阳光和阳光下的人,忽然听到一声叫唤,便赶紧把头转了过来,却见一个戴着很讲究的金丝细脚眼镜的女人,正用一双冷漠、麻木的眼睛在大厅里逡巡。丁楠忙站起身答道,我是丁楠。那女人看了看她,说,面试了,进来吧。

  这时,堆挤在大厅里的应聘者,便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丁楠就踩着这条路走向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背后的一扇门。这个时刻,她的感觉好极了,因为不是每一个人走向那扇门时,大厅里都会闪出一条路的,而且,人们看着她走过时,眼光里大都流露出了几许欣赏、几许嫉妒。这是一拨陌生且都想在这儿获得老板青睐的人群,他们的目光至少给了她一份信心:我是这儿的佼佼者。

  这份信心来得有点莫名其妙,而丁楠就怀着这份莫名其妙的信心走向考场。所以她轻松,所以她心情愉快。即使跟在一个脸上用针也挑不出一点表情的女人的后面,而且这个女人可能决定她的去留和命运,她也一点不感到紧张。这是她进省城两个月来,从来不曾有过的现象。但愿这是一个好征兆。她对自己说。

  丁楠首先进入的是一间办公室。那儿,只摆了一张办公桌,桌前坐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表情和那个女人一样冰冷,但看上去还算温文尔雅,他见过丁楠后,眉头舒展了一下,问,你知道这是一家日资企业吗?他并没有示意坐下,丁楠只得站着答话,知道。那男人又问,你在中国企业或者政府部门工作过吗?丁楠答,我填写的表格上做过说明。那男人说,我要你直接回答我。丁楠只得说,没有。那男人便转过脸,对那个戴眼镜的女人点了点头。那女人就转身推开一扇门,进了另一间办公室。

  那男人埋下头去,不再吭声。一切显得平静,也显得神秘。

  丁楠觉得气氛压抑,自己找把椅子落座后,便歪着头看他。看了一会,也觉得无趣,就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那男人答,可以。丁楠说,如果谁有工作过的履历,就不能进入这家企业?那男人答,是的。丁楠说,为什么?那男人答,日本老板说过,中国国营企业是口大染缸,谁进去谁就会染上一种病。丁楠更觉诧异,追问,病?什么病?那男人笑笑,意思大抵觉得眼前这女孩单纯、稚气,还能是什么病?懒惰病呗。听罢,丁楠扑哧一声笑了,头更歪,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那男人问,你笑什么?丁楠说,没笑什么。但接下来,她笑得更厉害了。其实她想说,幸好这个日本老板还算是个正经东西,如果他一定要问每个应聘者是不是处女,她的麻烦可就来了。

  这时,那个女人又出现了,递给她一张纸后说,这是一份考卷,你就在这儿把它答完吧。

  丁楠接过,看了看,脸上的笑就凝固了。考卷的内容很简单,可却又是一份她从来没有目睹过的奇怪的考卷。一共10道题,且都是选择题。

  A.如果你上班时,感觉到要迟到了怎么办?

  1.叫出租车;2.跑步;3.反正已经迟到,等扣工资。

  B.下班时间到了,任务未完成怎么办?

  1.加班;2.加快节奏;3.明天再做。

  C.受到上司训斥后怎么办?

  1.申辩;2.忍受;3.对吵。

  D……

  与其说这是一份考卷,倒不如说是洋老板对应聘者扔出的一个不平等的“公约”。想到这层面上,丁楠也就知道该如何答卷了。比方说A题,你只能选择“叫出租车”,因为出租车比跑步快,而且是自己掏腰包;再比方C题,你只能选择“忍受”,不然你就会像鱿鱼一样被炒掉……如果丁楠没有26次失败的打击,她可能会扔下这份考卷,转身就走开,但现在的她,无论是从经济上来考虑,还是从精神疲倦上来考虑,都只能做一次违心的选择了……

  果然,那女人很满意,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浅的笑,她说,丁小姐,很好。丁楠很想回答,给你当奴隶,你当然说好呀。但她还是忍住了。那女人又说,丁小姐,你可以进入最后的复试了。丁楠不敢相信,说,就这么简单?那女人说,复试更简单,走吧。

  又穿过一扇门,考场就出现了。100多平方米的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了30名通过初试后的姑娘。姑娘们或望着考桌发愣,或在交头接耳,总之,神情都是怪怪的。而此时,丁楠也大惑不解:会议室里摆着长龙般的条桌,桌上放着长龙般的玻璃杯,玻璃杯里装着黄豆,黄豆边放着一双筷子,筷子边放着一个盘子,桌子的两边还站着两个手持秒表的“日本鬼子”……这是考场吗?这是考试吗?不用怀疑,因为翻译开始说话了:“请考生听清楚,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用筷子将杯里的黄豆夹进盘里,谁夹得多,谁就是优胜者,或者说谁就可以进入我们这家公司。”

  翻译说罢,姑娘们就开始各就各位了。

  丁楠站着没动,那个女人就说,丁小姐,你为什么不入座?

  丁楠说,对不起,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

  那女人说,现在不准问!

  丁楠很固执,我一定得问。

  于是,大厅里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她,包括翻译和那两个拿着秒表的“日本鬼子”。

  那女人说,你就不怕取消你的考试资格?

  丁楠说,怕,但我还是要问。

  那女人的脸色阴沉下来,极难看的那种。

  丁楠说,为什么要我们捡黄豆?

  那女人说,考你们双手是否灵巧。

  丁楠说,我们报考的是文员,我们好使的是脑子,捡黄豆与用脑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那女人盯着丁楠,脸色从难看变成了吓人,特别是那双眼睛,假如没有镜片给蒙着,说不准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了。她气,气得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丁楠头一歪,更让人觉得带有挑衅性,她追问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考场本来很严肃的气氛被她搅乱,所有的考生开始或大声或低语地议论起来。翻译急了,不断地提醒大家安静,但一切无济于事,吵闹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把那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男人从他的办公室里“搅”了过来,他对丁楠说,小姐,你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这儿不欢迎问题女孩!丁楠已横下一条心,针锋相对回答道,你凶什么凶?我还不想留下来呢……假洋鬼子!那男人还没有缓过神来,丁楠已风一般从他面前飘过,走出了考场。其最后的效应是“鬼子”一场精心策划的考局被搅“黄”了,而丁楠的第27次所谓的拼搏也就随之草草收场了……

  其实,丁楠一走出这家公司大门,心里就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后悔,她还不曾对自己干过的事后悔过,而是有些着急,先不说别的什么,只说口袋里的钱,就够她难堪了。用“行囊空空”来形容是再恰当和客观不过。这时她走在大街上,尽管不知道该走向哪儿,哪儿才能给她提供一个生存的平台,但她毕竟在不断的失意中,奚落过了一个自以为掌握着她命运的人,因此,脸上还是如周围的阳光一样充满了灿烂。不过,这只是一种表象,她习惯把坚强的一面给别人,而此时在她心里东奔西突、折磨着她的还是一个“钱”字。钱让英雄气短呀。于是,她下意识把手伸进了口袋,摸到了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币。她知道这是50元钱,也是她和汪芹最后的“财富”。昨天晚上清理腰包,本来还有70元钱的,今天中午她出来应聘,给了汪芹20元钱,因此,也就只剩下这50元了。

  她和汪芹是在一个月前认识的。认识汪芹时,汪芹的手上就没有一分钱,也就是说,汪芹的出现,进一步加剧了她的“经济危机”。不过,丁楠从没有后悔过认识了汪芹,她喜欢这个叫她姐姐的姑娘。

  丁楠和汪芹住在一间合租的房子里,严格说,是丁楠租好了房子,把汪芹请进来一起居住的。那间房子是个顶楼,没有窗户,也就谈不上通风,大白天都得把灯亮着。住了两个多月,灯泡就换了30多个。丁楠向房主诉苦,房主却不以为然地说,现如今人都作假,你还指望灯泡没有水货?丁楠想想也是,但房租却不便宜,每月150元呀。对于有钱的人,或许每天从手指缝里漏掉的都不止这个数字,而对丁楠来说,却是一份不轻的压力。昨天傍晚,她刚回家,汪芹就对她说,房东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再不交本月的房租,他只能赶人了。丁楠是个乐观的人,她对汪芹说,没有关系,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再说面包和牛奶都会有的,急什么急?其实,她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奔波了2个多月,信心越来越不足,她只是想安慰一下汪芹罢了。

  丁楠的这一安慰,在她自己看来就是一种承诺。如果今天在考场更冷静一些,不要想得太多,或者说得太多,也许她对汪芹的承诺就会兑现了,那个讨厌的房东也许会因此变得亲切起来,可是,丁楠知道,再琢磨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丁楠只能在大街上继续徘徊,漫无目的。她不想回去,她不想面对那房子里的一片黑暗,也不想看到汪芹一脸的失望和焦灼。在汪芹的面前她很少强调自己的感觉,但却十分在乎她的心情,这也许是汪芹对她一口一个姐姐,让她对她产生了一份责任和爱怜……

  其实,汪芹只是丁楠“捡”来的妹妹,很偶然,也充满了传奇色彩。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中午,丁楠和今天一样,一次面试下来,弄得她很失意,心情糟糕极了,便在这省城的大街小巷上行走,像一头迷失了方向的小鹿,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同情。她还记得,那天的天气也如今天一样,身前背后处处都是灿烂的阳光,她虽然没有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却听得到阳光的声音。阳光是有声音的。阳光的声音又不是谁都听得到的。心情一定要乱,乱了,耳朵就特别的尖,有时还会出现特异功能,这个时候你就会听到阳光的声音。阳光的声音是什么?比方说,那天阳光的声音是阴晦、潮湿和暧昧的。阳光既然有声音,就应该有形状。丁楠在这种怪异的感觉中揣摩声音的形状时,突然从头顶掉下来了一个折叠成条状的纸包,不偏不倚正落在她的脚尖。她以为是什么人从某一个窗口扔下来的一个废纸团,本想一步跨过去的,但她感觉到了这个纸包有点怪。怪在哪儿?怪在它的精致:血一样红的绒线把那条状的纸团绕了几圈后,又被编成了奇怪的图案。什么都有点像,但更像是一双眼睛。于是,她就抬起头,本能地顺着楼房朝上望去。这时,她才发现这并不是一栋宿舍楼,只有三层,每层楼都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严严地把守着窗口的铁栅栏,都已是锈痕累累;她再收回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又发现自己在漫无目的的行走中,已经进入了一个偏僻的、正在拆迁改造的城区,周遭并无行人在走动,空空荡荡的街面上,只有阳光和阴影在纠缠。这是一间仓库,她判断,可仓库里怎么会掉下一个纸团呢?蹊跷出现了,破译这个蹊跷的可能就是这个纸团,于是,她弯下腰,把它抓了起来,一把就扯断了缠在上面的绒线,展开纸条,她就看到了一行惊心动魄的字:好人,快救救我,有人逼我卖淫!

  丁楠像被人敲了一闷棍,头一下大了。还在读大学时,常在报上看到诸如此类的消息,那时她一点也不信,一个大活人还会被人逼着干出什么不愿干的事来?除非你心里原本就没有一条愿与不愿的界线。可眼下她信了,在几乎被城市的繁华遗落和抛弃了的这片充满了残垣断壁的小巷偏街里,又有什么罪恶不能冒出来呢?那一刻,她仿佛感到有几双凶神恶煞魔鬼般的眼睛正在偷窥着她,躲在某一个角落里,随时准备跳出来,把她拖向一个无力自拔的耻辱难忍的深渊。于是,她什么也来不及多想、多看,拔腿就朝远处奔跑,直到看见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时才停住脚步。这时她才开始考虑,该如何去营救那个丢纸团的人。人们闲着无聊时,总喜欢数落警察的霸道,但人们遇到灾难时,想到的往往也是霸道的警察,丁楠亦不例外,她边跑边打听,不到一刻钟,便看到了一块派出所的招牌和在招牌旁进进出出的警察。那当儿,她眼眶居然热了一下,有一种见到了亲人的感觉。她几乎是用扑的姿态进入派出所的。

  半个小时后,几个警察便把那栋看上去像仓库的房子给包围了。警察敲过前门再敲后门,里面就是没有动静。警察有些失望,狐疑地问丁楠,是这栋房子吗?丁楠却很坚定,说,不会错的,那纸团肯定是从这里面扔出来的。说话间,里面竟传出了一声女人的呼叫,接下来又有了一阵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显然是人与人在厮打。警察不再怀疑和犹豫,撞破大门后,便潮水般地涌了进去……

  又半个小时后,四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被营救出来了,两个贼头贼脑的男人也被捉拿住了。

  丁楠要走,因为她在无意中已经完成了一项使命。警察却把她留住了,说她是证人,治那两个贼头贼脑的男人,没有充分的证人证言不行。丁楠觉得这又是一个使命,留下来也值。她问警察,有饭吃吗?警察就笑了,他们可能根本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我们不会让你饿着肚子做证人的。一个年轻的、长得白皙高大的年轻警察对她说。那么,我留下来。丁楠也笑了,因为她连中午饭都没吃呀,更重要的是她来到省城求职后,就再没有一个人请她吃过一餐饭。想当年在学校里,甘心情愿请她吃饭的男生可是排着队儿呢。这算不上什么失落,至少是寂寞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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