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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仰雪词馆主(8)

书籍名:《国殇》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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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爱上了苍莽辽阔的草原,爱上了粗犷豪放的异族同胞,爱上了矫健骁勇的骏马。“竹批双耳峻,风人四蹄轻。”“龙池十日飞霹雳”,“迥若寒空动烟雪”。“此皆战骑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我爱草原上的骏马,”画家说,“它勇猛俊逸,既是牧民的伴侣,又是草原的骄傲。它们也时时激起我奋发向前、不被困难屈服的情态!”他以铅笔、炭笔画了难以数计的速写,研究马的结构、形态;他以宣纸、水墨淋漓挥毫,为马传神写照,抒发壮士豪情,战马雄风!还记得当年田汉的诗句吗?把瘦石与悲鸿并提为当代“神工”;还记得当年亚子的诗句吗?以唐之曹霸比喻今之瘦石。徐悲鸿与曹将军都是画马名家。由此可见早在青年时代的尹瘦石笔下的骏马也早已为人激赏。但是,画家本人却认为他真正画出马的神韵意趣,自草原始。前人的技法只能作为借鉴,而亲身感受的生活方是创作的源泉。他之所以成为画马名家,真正的老师是与他朝夕相处、患难与共、踏雪追风、勇往直前的骏马!他这一时期创作的《打狼保畜》、《人畜两旺》就是草原生活的真实反映。

  画家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在草原上流连,从心底涌出画意诗情。

  草原的夜晚宁静安详,浑然大地都溶入一片墨色,隐没了马儿的身影,只有那轻轻咀嚼嫩草的声音,和着草叶与花朵的清香,慢慢地飘散。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玉盘高挂在幽蓝的穹庐,向寂静的原野洒下清凉的光辉。是谁在远处拉起了马头琴?琴声轻柔而徐缓,随着晚风飘送过来,时断时续,若隐若现,如泣如诉。也许在述说着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也许在表达琴师埋藏在心底的无尽情思?

  両家被这琴声触动情怀。他仰卧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对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久久地、久久地望着。

  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此词系宋代蔡伸所作《苍梧谣》。)

  他离开蟾桂已经三个年头了!蟾桂!这三年里,你一个人是在怎样生活?你现在在哪里啊?还在重庆教书吗?还是继续浪迹萍踪,去“寻找”你自己吗?

  此时此刻,尹郎多么想写一封长长的书信,向她述说出蜀北上之后的一切,表达对她深切的思念!但是,现在大江南北正在激烈地战斗,这封信由谁来送给蟾桂?该寄往何处?信中又写些什么?不必了,不必了!过去的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漓江水、花溪梦、巴山月,都不再属于他,蟾桂早就明确告诉他,他们之间“只是朋友,不是爱人”,“将来在你身边会有一个更美丽、更温柔、更贤淑的女人”……

  是这样吗?也许是这样,只能是这样了。

  画家披一身月光,喟然长叹,久久地默默无语。“无情未必真豪杰”,战士在激战的间歇也会有惆怅徘徊。但他心中的万语千言,又对谁去诉说?

  骏马似乎解人意,抬起长长的颈项,抖动松软的鬃毛,发一声仰天嘶鸣。

  1948年7月,尹瘦石赴齐齐哈尔。此行的机缘是解决《内蒙古画报》的印刷问题,不料又引出一桩姻缘。

  当时《内蒙古画报》的印刷极端困难。虽有一部胶印机,但由于电力不足,又没有技术人员,无法使用。而嫩江省的《嫩江画报》则徒有人力,缺乏设备。于是《嫩江画报》的负责人洪藏、丁达明来找尹瘦石:“我们是否可以互通有无、一举两得?借你们的机器,我们给你们培训技术人员,《内蒙古画报》也可以在我们那儿印。”这当然是个不错的想法,把闲置的机器这匹“死马”医活了。经请示自治区主席乌兰夫,同意将机器搬到齐齐哈尔,同时派人去学习技术。《内蒙古画报》的每一期出版,社长尹瘦石都亲自到印刷现场坐镇。

  在工作中,尹瘦石认识了《嫩江画报》社一位年轻的美术编辑。姑娘年方十九岁,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笔下已显露出一定才华。尹瘦石的到来,为偏僻的嫩江地区美术爱好者送来了清风。姑娘久闻尹郎才名,向他投去爱慕的目光。随着《内蒙古画报》一期期地出版,他们的接触渐渐频繁,彼此成为良师益友。邀请尹瘦石前来的《嫩江画报》负责人丁达明看在眼里,有心玉成好事,便充当月下老人,把话挑明了。

  新的爱情种子在画家心底萌发,与北国芳草一起茁壮生长,到秋雁南飞时,已经成熟了。

  1948年12月31日,他们喜结伉俪,姑娘成为尹夫人。不久,夫人调至《内蒙古画报》社,后又到自治区委宣传部工作。

  尹瘦石从此有了“家”,成家立业,安家落户。江南鱼米之乡有他的家,塞外茫茫草原也有他的家,是他的第二故乡。人生的道路真是难以预料,生他养他哺育他成人的家乡没有来得及得到他的任何回报,他就远走高飞了。这只南来的大雁,落脚到了草原,却再也不想回去了。在这里,他将把全部的智慧才华和真挚的爱,把人生中最宝贵的岁月,无私地奉献给第二故乡,奉献给草原、骏马和纵马高歌的人们。

  第六章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岳飞

  如果说,尹瘦石永远不会忘记1919年,那一年他降生人世恰巧赶上五四运动;那么,他更不会忘记1949年,这一年中国人民前仆后继为之奋斗的共和国宣告成立,尹瘦石刚好满三十岁。

  1949年初,解放战争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南推进。1月1日,新华社发表毛泽东亲自撰写的《新年献词》,宣告中国人民解放军将渡江南进,把解放战争进行到底。同日,蒋介石发表元旦声明,企图以“和平”名义阻挠大军南下,“划江而治”,保存其实力,以期东山再起。14日,毛泽东发表时局声明,批驳蒋介石的元旦求和声明,提出以彻底消灭反动势力为基础的八项和谈条件。21日,蒋介石被迫宣布“引退”,李宗仁代理南京政府总统,同意以中共所提条件为和谈基础。31日平津战役胜利结束,北平和平解放,重归人民手中……

  身在北国的尹瘦石兴奋地注视着战局,怀念着已在抗战胜利后率国立艺专返回北平的徐悲鸿先生。当他获悉徐悲鸿在平津战役中没有随国民党南撤,毅然留在北平参加革命工作,立即写信表示欢迎和祝贺。

  3月3日接徐悲鸿复信,信中说:

  承手教,感荷无极。弟虽与人民解放军方面无任何关系,但逆知其作风开明,故留平未走,果得军方嘉许,留任现职,且多方协助。弟自问无与人民不合之处,故敢毅然接受此职。惟望足下予以指示。足下见义勇为,早赴共方,得献身塞外,奔驰大漠,为人民革命服务,完成壮志,于艺事当辟新境无可疑者。希常将刊物赐寄数种,俾同人得他石之助,幸甚!幸甚!

  此时,他的另一挚友、六三高龄的诗翁柳亚子正应毛泽东电邀,前往北平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2月28日由香港启程,3月18日到达北平。柳亚子为民主革命事业奋斗了半个世纪,如今喜见“百万大军金鼓震,江淮河汉尽壶浆”,精神亢奋,不能自已。

  他在北上途中赋诗曰:

  六十三龄万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

  乘风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

  挈妇抛雏记此行,扪心真喜见光明。

  百年侵略根先拔,千夜讴歌气未平。

  卜宅买邻都不俗,同舟共济漫相轻。

  归心慵梦江南好,定鼎终须在北京。

  诗翁天真烂漫,浮想联翩,诗中洋溢着兴奋,流露出感慨,并且隐隐可见对江南故乡的怀念。但他认定自己的归宿必然“在北京”,因为那里有毛润之等待他共商国是。他要实现平生夙愿:“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到达北平后,他在致友人的诗中又有“燕台市骏人安在,鲸海翻波路已宽”,“此日相逢疑隔世,风云掌握属吾曹”等句,对毛泽东寄予无限的期望,愿与他一起开辟“填海移山”的业绩。

  毛泽东亲切地接见了这位老朋友。此次见面,距重庆之别又是四年。柳亚子以诗纪之:“二十三年三握手,陵夷谷换到今兹。”其所谓“三握手”者,指1926年一次、1945年一次、1949年一次。两位诗人的三次握手,竟用了二十三年之久。这是中国历史上何等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二十三年!

  柳亚子一到北平就四处打听尹瘦石的地址。他知道尹郎早已投身革命,现在一定是革命功臣了。但是,尹郎不在北平,遍寻不着使诗翁惆怅!

  5月5日,尹瘦石从内蒙致书柳亚子,这才使他得到信息。他立即复信:

  五月五日信昨日收到,总算不慢。兄下旬抵平,高兴极了。不知你几时动身,这信还来得及收到吗?我已奉毛主席之命,住在颐和园益寿堂,算是给我养疴吧。

  这封信,5月13日尹瘦石于内蒙收到。

  6月,尹瘦石赴北平参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首届代表大会和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到达北平之后,他还未来得及拜晤亚子,6月27日又接诗翁来信:

  昨晤羽仪兄,知兄已抵平,未能速见为怅。弟现住颐和园益寿堂,盼兄即日一谈。此信即作为通行证可也。

  他如此急切地要见尹郎,是因为数载阔别的渴念,更因为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尹瘦石即持此信为“通行证”,前往探望正在“养疴”的诗翁……

  在北平,尹瘦石和徐悲鸿又见面了。悲鸿以新作《奔马》相赠,题有:“戊寓岁阑,北平将解放之际,悲鸿兴奋写之。”其中洋溢着画家迎接光明的喜悦,以此相赠,也饱含着对前番尹郎驰书问候的感激。

  乘文代会之机,徐悲鸿在东受禄街16号寓所宴请尹瘦石和郭沫若、洪深、田汉、吴作人等文艺界好友,即席出示巨幅近作。画中表现的是徐悲鸿不久前在布拉格参加“拥护世界和平大会”上,当大会主席宣布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消息时,各国代表热烈欢呼的动人情景。徐悲鸿在归国途中,不顾疲劳,逐一为中国代表团成员画了速写头像,搜集素材,回国后完成了解放后他的第一幅力作,献给即将诞生的新中国,献给全中国和全世界人民。尹瘦石看到,徐悲鸿在向朋友们展示这幅作品时,由于心情兴奋而双手颤抖。这一代知识分子,这些经历过种种磨难和考验的杰出文艺家,对祖国怀着多么深厚的真情,多么希望我们中华民族从此走向和平幸福、繁荣富强!

  7月1日,中国共产党迎来了二十八岁生日。从她1921年宣告成立到发展壮大为执政党,整整度过了二十八年的历程。是日晚,天安门城楼灯火辉煌,举行纪念大会,文代会代表应邀出席。毛泽东容光焕发地登上城楼,人们欢声雷动。尹瘦石这是第三次见到毛泽东。

  他立即回忆起在红岩村的两次会见,泪水涌出了眼眶,在心里说:毛主席,我们终于胜利了!

  次日,首届文代会在中南海怀仁堂隆重开幕。出席代表共八百二十四人。

  7月6日,周恩来为文代会作政治报告。下午七时二十分,周恩来的报告还没有讲完,毛泽东亲临会场,立即引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周恩来中止报告,请毛主席讲话。毛泽东从容登台,不用讲稿,即兴讲道:

  同志们,今天我来欢迎你们。你们开的这样的大会是很好的大会,是革命需要的大会,是全国人民所希望的大会。因为你们都是人民所需要的人,你们是人民的文学家,人民的艺术家,或者是人民的文学艺术工作的组织者。你们对于革命有好处,对于人民有好处。因为人民需要你们,我们就有理由欢迎你们。再讲一声,我们欢迎你们!

  他的讲话结束,全场起立鼓掌欢呼,经久不息。

  毛泽东所讲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激动着每一位与会代表。毛泽东所说的“你们”,当然是指这些由全国各地推选出来的文艺家;“我们”则无疑代表中国共产党和即将诞生的人民政府。这是一次亲切无比的表态,一个庄严神圣的许诺,宣布了政党——人民——文艺家这三者之间互相需要、互相依存的亲密关系。革命文艺家和文艺队伍的头上将吉星高照、紫气东来!

  大会于7月19日圆满闭幕。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以及文学、戏剧、电影、音乐、美术、舞蹈各协会宣告成立。尹瘦石当选为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委员会委员。

  9月21日至30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在北京举行。会议代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职权,通过了起临时宪法作用的《共同纲领》,选举了以毛泽东为主席的中央人民政府,柳亚子当选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议宣言庄严宣告:“中国人民已经战胜了自己的敌人,改变了中国的面貌,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的历史,从此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

  北平从此改名北京,成为新中国的首都。

  10月1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举行第一次会议,一致决议:接受全国政协共同纲领为政府施政方针,任命周恩来为政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长。同日,首都北京三十万军民在天安门广场集会,隆重举行开国大典。毛泽东宣读中央人民政府公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950年1月10日,尹瘦石加人中国共产党,在党旗下宣誓: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这标志着他已经从一个追随革命的民主青年成长为共产主义者,从此不再是党外人士“尹先生”,而成为和毛泽东、周恩来一样的“党内同志”了。

  1950年9月底,内蒙古自治区文联筹委会副主任尹瘦石赴北京参加首届国庆观礼,再次会见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柳亚子。

  亚子这时已不在颐和园益寿堂,移居故宫筒子河畔一座幽静的四合院,北长街89号。客厅里髙悬匾额,上书“上天下地之庐”,系毛泽东手笔,语出于柳词“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旁边挂着鲁迅的《自嘲》诗轴,是鲁迅于上海书赠亚子的: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

  亚子珍视与鲁迅的友谊,以此为座右铭,诗中“横眉”一联,与亚子风骨几相昆仲。但鲁迅一生没有摆脱“华盖”运,没有能活到今天,像老友亚子这样当上政府委员,发“上天下地”的豪言。

  柳亚子精神焕发,谈笑风生。看来他在颐和园“养疴”养得不错,又进人“精神亢奋时代”了。

  客厅里还挂有苏曼殊遗作丹青二幅。

  “这是琉璃厂特地送来的,”他指点着画幅对瘦石说,还是那样越兴奋越口吃的语调和神态,“他们晓得我和曼殊的感情。他的东西我一定要买的,不计价格,两幅统统买下!”

  瘦石饭余如厕,见卫生间里也挂有一幅书法,不觉一愣。亚子笑道:“这是汪精卫写的诗,他写的东西只配挂在这里!”

  好个诗翁,这般年纪仍然天真烂漫得像个孩子!

  10月1日,柳亚子在天安门城楼观礼,望着红旗似海,人流如潮,诗兴大发,口占一首:

  联盟领导属工农,百战完成解放功。

  此是人民新国庆,秧歌声里万旗红。

  诗翁的诗篇,是他对新中国、对中国共产党、对毛泽东的真情流露,毫无矫揉造作、献媚求宠之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毛泽东最亲密的朋友,也只有他才配与毛泽东唱和。他的作为,他的主张,他的诗,“对于人民有好处”,毛泽东就理所当然地予以“欢迎”。

  10月3日晚,柳亚子应毛泽东之邀在中南海怀仁堂观看演出。毛泽东看得高兴,当场点将,请柳亚子赋诗。诗翁当仁不让,即席赋《浣溪沙》词一阕: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姊妹共翩跹。歌儿唱彻月儿圆。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

  毛泽东欣然步其韵而和,也是《浣溪沙》: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

  两首《浣溪沙》,异曲同工,歌颂了人民革命事业,一时引为佳话,日后广为流传。稍微不同的是,柳词着力以“一人能领导”点出毛的巨大作用,毛词则还他一个尊重,“诗人兴会更无前”一句给了诗翁极大的光彩,亲切融洽,皆大欢喜。

  但是,当时诗人大概并没有想到这是他与毛泽东最后的一次唱和。1951年之后,他的神经衰弱症复发,健康日渐不佳,复又长期“养疴”,深居简出,连诗也极少写了,颇有些“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味道了。

  与垂垂老矣的诗翁不同,画家尹瘦石正年富力强,处于人生与事业的黄金时期。

  年轻的夫人接连为他生下三个孩子:长女岩隼、次女火凤、幼子汉胤。三个可爱的小生命,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为这个家庭带来了无限的欢乐。画家南下省亲,倚闾盼归的高堂果然“望子成龙”,喜泪纵横。他迎父母北上,在首都游览观光一月。父亲因已另有侧室,游毕南归;母亲则随儿子至内蒙定居,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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