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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白衣上校(3)

书籍名:《国殇》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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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云:猛士必发于卒伍。

  古人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杨尊炽从卫生员到主治医,从列兵到上校,终于砥砺成为一把寒光闪闪、锋刃犀利的宝剑,瘴疠邪魔,所向无敌。

  1984年,杨尊炽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广安门中医医院的“提高班”,学业两年,毕业后颁发大专文凭。正当他雄心勃勃再攀高峰之际,部队领导通知他,“因为工作需要,你不能去上学了!”

  军令如山倒。杨尊炽没有丝毫的犹豫,放弃了自己深造的机会,担起了卫生科长繁重的职务。只是已录取他的广安门中医医院的领导和专家们深深地惋惜。为此,杨尊炽特请部队后勤部政委和他一起登门“道歉”,说了许多好话。世间只有走后门人学的,却没见过这种求人情退学的,怪哉!惜哉!

  杨尊炽没有因一己的得失而忧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岗位,就像二十三年前人伍时那样踏上了征途。前面,路正长……

  公仆爱心

  杨尊炽走马上任。他既是卫生科的科长,又是党支部书记。繁重的党、政、业务工作集于一身,但他却没有一天离开他的诊室、他的病人,因为他还是一名大夫。而尤为奇特的是,围着他团团转的,多数是军营以外的老百姓,男女老幼、生老病死,都来找杨大夫。有什么办法呢?既然红杏出墙,自然也就香溢门外了。那些老百姓,都是子弟兵的父老兄弟姊妹,杨尊炽和他们血肉相连,对他们怀有特殊的真挚情感,向他们奉献出一颗博爱之心。

  一辆三轮车停在门前。蹬车的是个青年汉子,他满面愁容,眉头拧成疙瘩,从车上搀下来一位形容憔悴、弱不禁风的妇女,他的媳妇。

  她叫苏荣珍,北京的一名普通女工。年纪轻轻,却经历了人生中太多的苦难,心灵的创伤、疾病的折磨,使她丧失了生活的希望和勇气,她生下来刚刚八个月,不幸父母离异,靠奶奶把她拉扯大。八岁那年,从老家来到北京投靠父亲,又因为和继母难以相处,几乎常年靠街坊照料。这个从小失去了母爱也没得到过多少父爱的姑娘,直到结婚后才感到生活的甜蜜,把一颗心给了丈夫,把婆婆当做亲妈。但是,新婚的幸福竟然那么短暂,怀孕不久就流产了,生下一个死胎。住院检查之后才知道自己患上了肾小球肾炎。四个“ ”号。治疗两个月,直到出院,仍然带着“ ”号。大夫说:这个病很难治愈,看来这辈子只能带着“ ”号了!

  苏荣珍心灰意冷。丈夫和婆婆到医院来接她回家,她怀着深深的愧意,不敢抬头直视他们关切的目光。她对不起他们。婆婆对她那么好,丈夫对她那么爱,可她呢?拿什么来回报他们呢?作为一个女人,不就是生儿育女吗?但是,就连这一点义务,她也尽不到了。丈夫是这个家庭的长子,她不能给他留下一条根!而且,自己这样一个病病歪歪的身子,还需要一辈子靠他照料,哪里是个头儿呢?

  人的精气神儿完了,就一切全完了。苏荣珍躺在床上,腰里垫个大枕头,仍然疼痛难忍;全身浮肿,四肢无力;日日夜夜都起不了床,大小便都得靠丈夫伺候。婆婆把家务活儿全部承担下来,把可口的饭菜端到床前,可是她,她吃不下啊!

  丈夫说:“你别那么想不开。咱们还年轻,你的病总能好,咱以后再要孩子……”

  她眼泪汪汪地望着丈夫:“我这样的身体,就是有了孩子,我也没能耐养活他。我活不长,将来要是留下个没娘的孩子……唉,没娘的苦我可受够了!”

  丈夫的眼眶中也含着泪,却极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装出笑容,安慰她:“那,咱就不要孩子,只要你身体好了,咱们过一辈子!有你,我就什么都有了,永远也不遗憾!”

  她激动地抓住丈夫的手,爱抚着:“你越是对我好,我越不忍心害你一辈子!你干吗为了我耽误终生?甩开我这个包袱,你就无牵无挂地往前奔吧,你应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咱们……离婚吧,你再找个好的,给你生儿育女!”

  恩爱夫妻说到这个话题,怎不令人断肠!丈夫满脸是泪,说什么也不答应。苏荣珍的心碎了?她真盼望自己早点死,一闭眼,这剪不断的情思、还不清的情债,就都结束了!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就在这时,天赶地催使她从街坊口中偶然听到了“神医”杨尊炽的名字。不到黄河不死心,苏荣珍毕竟不愿意离婚、不愿意死啊,一种渺茫而又强烈的希望促使她从病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由丈夫用自行车驮着,去找那位救苦救难的杨大夫。

  杨大夫像对待每个病人一样,亲切和蔼地接待了她,为她诊脉,为她化验,(一看,三个“ ”号!)然后笑眯眯地对她说:“别着急,我保证你半年之内就能好!”

  像一股温暖的春风吹进了苏荣珍的心田,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一半儿!跑了那么多医院,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鼓舞人心的预言,也是头一回看到这么令人亲近、令人信赖的大夫。那慈祥的笑容,简直像个慈爱的父亲;那温柔的话语,像个亲切的老婆婆!从小既没有母爱又很少父爱的苏荣珍热泪盈眶,她感到自己又“活”了!

  这是冬天的事儿。到了春天,半年的预期还未满,苏荣珍的肾炎就彻底好了。当年10月,她欣喜地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转过年去,8月,她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这一切,多么来之不易,是杨大夫给了她们母女两条命,救了她们全家!

  苏荣珍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她自己也完全康复,往昔的病容像风卷残云一样扫得无影无踪了。但是,她仍然隔长不短地来看杨大夫,像走亲戚似的,来往勤着呢。而杨大夫对她的责任,非但没有了结,反而又加重了。苏荣珍有了孩子,凡属于“小儿科”的事儿都找杨大夫,有点儿小毛病就抱了来。那一次发高烧,把全家都急坏了。赶快来找杨大夫,只一副药,就好了。还有她的婆婆,常年胃疼,却不知病因,杨大夫给作了B超,确诊为胆管结石。当时卫生科还没有破碎结石的仪器,杨大夫完全用中药给她治好了。还有小叔子的孩子……一家人看病的事儿,全由杨大夫“承包”了。不管他多忙,只要来了,就笑脸相迎,认真地给瞧,一边儿还拉着家常:“老太太怎么样啊?孩子怎么样啊?”不了解实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亲戚呢——可不是“亲戚”嘛,救命恩人,比亲人还要亲啊!

  这种终生难忘的切身感受,当然不止苏荣珍一家。你看,在杨大夫的诊室,一年到头都宾客云集,有老头儿挽着老太太的,有丈夫用三轮车儿拉着妻子的,有妈妈抱着孩子的,不管是谁,杨大夫都一样亲近,一样耐心。你随便找其中的哪位聊聊,他们都能说上一大套,简直是把苏荣珍的故事加以变化又重演了千百遍!凡是杨大夫看过的病人,没有一个没治好的,没有一个不对他发出由衷的赞叹和感激。不容易啊,一个人,温暖多少颗心,维系着多少家庭,驱走了多少灾难,缔造了多少幸福!

  妻子说:我和他接触太少

  张淑兰,杨尊炽的妻子,现在正坐在我面前。

  我请她谈谈杨大夫,最好能谈些鲜为人知的私人生活和感情世界,比如:恋爱、婚姻,夫妻之情、父子之爱……

  “咳!”她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并未泛出羞涩的红晕,却显得无可奈何。“我跟他是1972年认识的,1973年就结婚了。谈恋爱的时候……也就是他在星期天偶尔到我家坐坐,好像……好像我们一块儿逛过一两回公园,看过一两回电影。电影也没看完,他突然想起工作总结明天得交,半截儿就走了。”

  一点儿也没有“诗意”的爱情!结婚之前,杨尊炽对她有言在先:“你既然嫁给我,就要做好思想准备!”

  什么“思想准备”呢?

  “我生头一个孩子时,他上午把我们娘儿俩从医院接回来,下午就上班儿去了。整个月子里他连管都没管!”张淑兰说起往事,尽是对丈夫的“牢骚”,“孩子还不到两个月,领导让他去干校,一声令下,就走了。要是他对领导说说家里的特殊情况,本来是可以照顾的。可是他一字不提,只会无条件服从!还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在干校,他那么差的身体,还顶着毒太阳挑担子、插秧,肩膀压得起了茧子,肩、背一层层脱皮,还得管大家的医疗保健。偶然写封信回来,问我的身体怎么样?孩子怎么样?他也真想孩子呢!我能跟他说什么?我每天抱着孩子,先送托儿所,再上班儿,下了班儿先接孩子,再做饭,既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一个人,能对他说吗?孩子高烧四十度,把我吓坏了,抱着上医院抢救……能对他说吗?我回信只能说我们娘儿俩都挺好,让他放心。一年之后他才回来,孩子都会走路了,还不认得他呢,头一回怯生生地叫‘爸爸’……”

  泪花在张淑兰的眼眶中打转,那是对丈夫的“恨”呢,还是深深的爱?

  “我生老二的时候,也是这一套,他连管都没管。十几年了,两孩子不知不觉长大了,他这个当爸爸的,倒是真省心!卫生科离家那么近,他也不经常回家住,常年住在卫生科,逢礼拜三、六才回家,有时候忙了,接连好几个礼拜也不冒影儿。回到家,你还指望他买菜、做饭啊?瞧他那架势,有时就跟累散了似的,往躺椅上一坐就呼呼睡着了。”

  “那天,不是礼拜六,他突然回来了,大概也是想和我们娘儿仨多待会儿。可是到了晚上九点钟,又‘噌’地站起来说:‘不行,我还得走,有个材料明天得交!’说着说着就走了,我和孩子都愣愣地看着他,也没拦,拦也拦不住!逢年过节,我们没跟人家一样过过一次正经的年。我们家那么多亲戚,也没法儿去拜年。他呀,顶多年三十回家一趟,初一准走,上科里值班儿去。我说科里那么多人怎么老是你值班儿去?他说年轻的同志负担重、家务多,也让他们多和家人团聚团聚,还是我值班儿吧,我躺在那儿心里就踏实!您瞧,我们俩结婚都十六年了,人家还是没把家当成家。心里头啊,卫生科才是他的家呢!”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杨大夫做得太过分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对杨尊炽其人不免产生了遗憾,并且从内心升起了对他的妻子张淑兰的同情,“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啊!你能原谅他、理解他吗?”

  “不是原谅、理解,我是……心疼他!”张淑兰的回答却出人预料,“他不是早就要我作好思想准备吗?从和他结婚那一天,我就准备这样过一辈子,不扯他的后腿,给他温暖,给他情感,让他安心工作。十六年了,我就是这么陪着他过来的,对他的一切也都习惯了。”

  晶莹的泪珠在张淑兰的腮上滚落。这里面所蕴含的,是清苦,还是自豪?

  不善言辞的张淑兰,凭着真情把我深深地感染。我希望她再多谈谈,为这篇文章增添一些感情色彩。想不到,她却戛然而止,说完了。我再问,她只好歉意地说:“没得说了。总而言之,我和他接触得还是太少……”我愣了……

  (发表于1989年第11期《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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