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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吴冠中(12)

书籍名:《国殇》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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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怎么回答这询问呢?他懊悔当年的归去吗?他痛心三十年的坎坷吗?他羡慕无极与德群的成功吗?不,倒是他们应该羡慕吴冠中,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拥抱着母亲,时刻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脉搏!

  他轻轻地然而却是果决地向秉明摇了摇头。

  1982年,吴冠中晋升为教授,迁入了劲松小区新居,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一间画室。当然,画室很小,远不如无极、德群、秉明的画室宽敞豪华,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他珍视它。而且,艺术家之间的竞争并不在物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并不一定同步发展,有时甚至成反比,这又是一条耐人寻味的规律!

  1983年,吴冠中应邀担任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并且加人了中国共产党。在一些人心目中政治“淡化”的情况下,年近七十的艺术家参与了政治,也许会被人认为仅仅是一种象征性的“荣誉”,其实,这也正是这位爱国知识分子的必然归宿。他的一生,何曾真正脱离政治呢?革命的、反革命的,正确的、错误的政治都曾影响到他的命运,他的人生、他的艺术不是一直和祖国、人民的命运休戚相关吗?

  1985年,中国美术家协会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吴冠中新作展》,短短的数年中,他又奉献出一批崭新的杰作。

  同年,吴冠中应邀参加香港艺术节《认识现代中国画》研讨会。

  吴冠中在1950年从法国归来时,是从香港登岸的。那时感到香港只是个冷落的小小口岸,远不如记忆中上海的繁华。三十多年过去了,再到香港,这里已换了人间,成了现代都市、花花世界,令他眼花缭乱了,颇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但是,香港之所以约请“刘姥姥”,自有它的道理。你看,在那摩天大楼群中,琉璃瓦的庙宇上竖立着十字架;“珍宝海鲜舫”里有凤阁、龙楼,并且仿制了金銮殿;海水浴场边守卫着观音大士和雕塑的狮、象……西方的、东方的,现代的、传统的,在这里杂居,并存,相辅相成,相安无事。香港不会变成内地,因为它比内地更早地进人了现代化,倒退不回去了;香港也不会全盘西化,因为它毕竟根根联接着中国大陆。就是这样一个中西交融五方杂处的地方,它呼唤什么样的艺术呢?是仿造古董吗?吴冠中明确地回答:“金銮殿和观音的复制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的任务是在推开了金銮殿和观音的地方建立什么,当然也不是柏德嫩和维纳斯。”香港艺术节的选题《认识现代中国画》,目的正是促进我们传统绘画的现代化,潜台词就是反因循守旧。艺术节的主持者和组织者从纽约、香港和大陆,从不同角度和方面探索中国画创新的四位同行王季迁、方召麟和吴冠中、宋文治,表现了独具慧眼和对民族艺术的责任感,这次研讨会的意义远远超出了活动本身。

  在香港期间,吴冠中参观了苏士比艺术拍卖公司的中国书画拍卖。豪华的“富丽华”酒店三楼的红色大厅里气氛肃穆,吴冠中怀着虔诚的、恐惧的、凄凉的心情坐在女士们、先生们中间,他希望通过包括拍卖在内的各种途径把中国画推向世界,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又对这种将艺术品绝对商品化的交易感到悲哀。主持者是洋人,高踞主席台上,讲英语。每幅被拍卖的作品依次用幻灯放在屏幕上,主持人高唱其价,从较低开始,他和几位工作人员紧张地注视着全场动向。有人举手,即表示认购。几个人同时举手,于是提价……直到最后只剩一只手了,主持人手中的木槌打下去,一槌定音,拍板成交。吴冠中早被友人告知:在现场不要搔首、挖耳,以免被误会为举手认购,他将双手牢牢地压在膝上,不敢轻举妄动。他不是来买画的,是来看“热闹”、看“行情”的。一幅作品的产生,耗去了作者的生命,融进了作者的心血,但一经流人人间,便成为商品。自己无权过问了。价值的潮涨潮落,受商品流通的制约,受人们欣赏趣味的支配,谁也掌握不了自己作品的“身价”。并不因为生前位高名重而永享荣华,也许死后一落千丈;或许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被捧人云霄。加之生意场中又有许多哄抬价格的招数,亦有附庸风雅之辈以高价买画为荣,也会出现戏剧性的后果。吴冠中是在看到拍卖目录中没有自己的作品才敢于出场的,不然,一位“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女”被拍卖该是何等滋味儿?他颤栗着,听着主持人报出他的老师林风眠、潘天寿的名字,盼望他们的作品被人们喜爱、争购;他听到老友石鲁的名字,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了。他仿佛又看到了躺在医院里的石鲁,那是在十年浩劫中被折磨得精神发疯、奄奄一息的石鲁,“四害”倒台之后已经再不能作画了。不久便告别了人世,带着太多的遗憾走了。如今,活着的朋友在看到拍卖他的“遗产”。石鲁的遗产堪称当代中国画坛最宝贵的财富之一,“身价”也日益看涨,但与梵·高相比,还是十二分的低微。来日方长,这当然还不是定论,但石鲁本人却再也看不到自己以后和梵·高的竞争!

  这是吴冠中第一次目睹艺术品的拍卖,一次战战兢兢的灵魂折磨。但是,这不也是一页浓缩的历史吗?中、外艺术史就是这样一页一页写成的,它是残酷无情的,勇敢的艺术家何必回避它呢?为什么世界艺术品市场中不应该推出中国的梵·高?

  1985年4月,台湾《雄狮美术》出版《吴冠中特辑》;

  1986年,吴冠中出访日本京都;

  同年,吴冠中应香港中文大学和《明报》社之邀,参加香港《现代中国画展》以及研讨会,并被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聘为毕业考试评委;

  1987年,吴冠中任《中国油画展》代表,出访印度;

  1987年9月10日至10月4日,香港艺术中心包兆龙画廊举办《吴冠中回顾展》。

  这次展览,是吴冠中数十年艺术生涯的精品荟萃,集中展示了他雄厚的实力和探索之路。当年他在巴黎留学期间所作的法国风景、归国舟中的速写,以及60年代初期赴西藏的写生,“文革”当中侥幸劫后残存,得以重见天日;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的作品,鲜明展示了他的独特风貌,浑厚古朴的《高昌遗址》,描绘玉龙雪山雄姿的《春雪》,铁铸铜浇般的《松魂》,点线斑驳的《苏州园林》,大气磅礴的《长城》,清新明丽的《水乡周庄》……令人叹为观止。

  他的老师林风眠先生亲笔题写了《吴冠中回顾展》的展标,并且兴致勃勃地参观了画展。林风眠是他最崇敬的画坛前辈和艺术领路人。吴冠中充满深情地说:“林先生慈祥,林先生一颗童心,林先生是真真的艺术家!”这是一位真正的知音的“的论”。吴冠中融会中、西的学术观点和艺术成就,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最早便得力于林风眠的启迪。林风眠是真正的东方艺术家,又真正钻研过西方艺术,因此,“电工不怕电”,敢于“带电操作”,他的一生都在与庸俗战,与因袭保守战,与生搬西洋战,是真正的民族艺术、现代艺术的斗士。在风雨如晦的旧中国,他愤慨社会的污浊,“躲进小楼成一统”,在孤独、寂寞中咀嚼东、西方艺术的精髓,“一片冰心在玉壶”。夜不成寐的猫头鹰、独栖寒枝的乌鸦、飞过阴霾的孤鹜、无人的野渡、天涯的孤舟……蕴藏着一颗痛苦而又不甘沉沦的心。他的画从不媚俗欺世,没有轻盈的微笑,而含着不动声色的哀愁。林风眠的出现,是中国画史上划时代的大事件,开了现代水墨画的先河。但是,正如许多巨匠都并非迅速被人承认一样,林风眠的艺术长期以来遭受不公正的待遇,“文革”当中几乎连画家本人也被毁灭!

  定居香港的林先生又和他的老学生见面了,半个世纪的师生之谊,从何说起呢?不必说,痛苦也罢,思念也罢,勉励也罢,都融入两人的画幅中了。八秩高龄的林先生应该欣慰了,他的艺术,到晚年终于赢得了国人与世人的公认,他开创的事业后继有人,比他年轻的吴冠中如今接过老师手中的大纛,已成为“油画民族化”、“中国画现代化”这场革命的主帅了!

  1988年,新加坡国家博物馆举办了《吴冠中画展》,狮城万人空巷,举国竞睹,轰动南洋。

  同年,日本西武株式会社在《大中国展》中独辟一馆《吴冠中展》,又一举征服东瀛。中国驻日大使杨振亚题词祝贺:“勇于拓新”。日本画坛巨匠“三山”之一的加山又造出席了开幕式,并邀请吴冠中光临他的画展。西武流通集团会长提清二在参观《吴冠中展》时赞叹:“在中国还有人画这样的画?!”

  这次画展的成功,使日本朋友对吴冠中的独特艺术风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西武株式会社社长山崎光雄在祝酒时说:“明年9月,我们将在西武举办法国博览会。得知吴先生早年曾在法国留学,我有一个动议:邀请吴先生以东方画家的身份重游巴黎,在明年的巴黎博览会中展出《吴冠中画巴黎》,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吴冠中略一沉吟,即席作答:“这个动议很好。我是一个东方的画家,但西方的艺术也培育了我。我乐于以东方人的眼睛重新观察巴黎,并且把观察所得展现给东、西方人民!”

  1989年3月底,吴冠中偕夫人飞赴巴黎。

  巴黎,曾经在你身边度过难忘的三年的吴冠中又回来了。这一次,不是匆匆的路过,也不是探亲访友,他要在这里生活一个月,踏遍你的每一个角落。你还记得他吗?一个身材不高、瘦骨嶙峋、肤色黧黑的中国人,他的母亲在中国,却也曾吃过你的奶,你是他的乳母!如今,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老乳母啊,好好看看他,也让他仔细看看你!

  梵·高的竞争者

  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濒临死亡的梵·高躺在病床上,握着弟弟提奥的手。房间里只有这两个人,这一对患难手足。他们轻轻地谈论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他们在故乡松丹特共同度过的童年,莱斯维克的那个老磨坊,溪边的小路,在微风中波浪起伏的麦田,厨房后面的刺槐树芳香的白花,还有妈妈给他们做的奶酪饼……

  “那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文森特。”提奥深情地说,他意识到,哥哥提起往事并非吉兆。

  “是的……啊……人生是漫长的。提奥,看在我的面上,注意你自己的身体,要多保重。你得为乔安娜和小家伙着想。把他们带到乡下什么地方去吧,那样他们才能长得健壮。你也不要在古比尔呆下去了,提奥。它们已经耗去了你生命的全部,但没有给你任何报答。”梵·高说。

  “我准备自己开一个小画廊,文森特。而且我举行的第一次画展,将是一次个人画展。文森特·梵·高的全部作品……就像你亲手……在公寓房间里设计的一样。”

  “啊,我的作品……为了它,我冒了生命的危险……而我的理智也已经差不多完全丧失了。”

  奥维尔的夜晚星光灿烂,在这家小小的旅馆里,文森特·梵·高最后栖身的地方,他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

  吴冠中告别了梵·高,大踏步走出墓地。他已经偿还了夙愿,他相信梵·高的灵魂已经得到安息,他自己的心也可以平静了。

  他和夫人奔走于巴黎的大街小巷。戴高乐广场、凯旋门、枫丹白露、塞纳河、大皇宫里的《高更回顾展》、米勒的故居、莫奈杰作《睡莲》诞生地的池塘,还有许多梵·高曾经写生过的地方,以及画家麇集的蒙马特高地……

  一个月的时间,他过得紧张而充实。他住在西武驻巴黎办事处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生活依旧俭朴、随便。没有专供他使用的小汽车,每日里安步当车,或者和许多游客一样挤地铁。他仍然像当年在巴黎求学时一样,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只想作画,艺术家一鸣惊人只能靠作品,而不是排场。他也不可能排场,他的祖国还很穷,不可能为一位艺术家出国写生提供一笔可观的外汇,而人民币在国外还不能使用。他只有借助于日本人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愿望。日本人有钱,梵·高的《向日葵》、《鸢尾花》就是被日本人分别以5330万美元和3985万美元的高价买走的,日本人现在还不肯以这样的高价收藏吴冠中的画。今年5月,在香港苏士比的一次拍卖中,吴冠中的《高昌遗址》一画被香港一位收藏家以187万港币的价格买去,创了中国画售价的最高纪录,而和梵·高还差得很远。但是这个距离在逐渐缩短,将来有一天……精明的日本画商已经看出他将是梵·高的竞争者。竞争吧,竞争!“艺术家难道意味着——卖?我认为艺术家指的是一种始终在寻求,但未必一定有所收获的人;我认为它的涵义与‘我知道它,已经得到了它’正相反。我说我是艺术家,我的意思是‘我在寻求、我在奋斗,我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艺术中。’”梵·高这么说,吴冠中也这么说。他们都以自身而殉道于艺术,而这样的艺术足可以征服世界。

  一个月之后,他满载而归。

  又是一个月之后,他完成了四十二幅作品《吴冠中画巴黎》。这些作品将在10月的东京《法国博览会》上向世界亮相。

  他放下了画笔,应邀飞赴美国,参加旧金山中华文化中心举办的《吴冠中巡回画展》开幕式。这个画展将先后在美国东西南北四个博物馆——伯明翰博物馆、康萨司博物馆、纽约约翰博物馆和密西根底特律博物馆巡回展出。这些作品按照作者本人的意愿规定:只展不销,只是让西方人见识见识,现代东方艺术已经以新的姿态、新的面貌大踏步地走向世界了。至于如何认识它,那是历史老人的事儿了,如果历史老人饱经沧桑之后童心未泯,那么将不会重复对于梵·高所犯的错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1989年7月,画展还在巡回之中,吴冠中却已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北京。

  行前,美国朋友执意挽留他,甚至希望他定居美国,那里有他广阔的用武之地。吴冠中没有片刻的犹豫,淡淡一笑,答道:“留下,就养不活了。不是我养不活自己,是这里的水土养不活我的艺术!”

  吴冠中,扎根于黄土地的一棵高粱。

  吴冠中画过一幅绿高粱,一幅红高粱。

  绿色的高粱,青葱的叶丛簌液作响,那是生命在展放的音响;红色的高粱,饱满的颗粒像缀满了红宝石,那是成熟的骄傲和喜悦。

  “从青高粱到红高粱,走完了生命的旅程,惟一的不可重复的一次旅程,人们自己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他说。

  (发表于1989年第9期《当代》。收入霍达报告文学集《万家忧乐》,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出版;《霍达报告文学选》,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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