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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吴冠中(5)

书籍名:《国殇》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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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特别珍视那一段经历,因为那是爱心的真诚流露,人性的庄严剖白,信念和意志的不懈锻造和冶炼。吴冠中的“初恋”没有成功,他是一个节节败退的弱者;但是,他在与艺术的热恋中,却是成功的,他是一个百折不挠的强者。两者,都发生在那金色的青年时代,又是国难当头、流离失所的年代。在失败和成功交错扭结的追求中,他有过悲观,有过沉沦,但始终没有放弃心目中神圣的目标,始终是一个拥抱生活、渴求真善美的赤子,一个无畏的勇士。

  他从艺专毕业之后,在一个小学里当了临时代课教员,不久便侥幸地谋到了重庆大学建筑系助教的工作,教素描和水彩,并且在沙坪坝青年宫举办了平生第一次《吴冠中画展》。抗战时期的重庆,是国民党政府的“陪都”,青年吴冠中在艺坛崭露头角。这在当时,已被“毕业就是失业”的同学们十分羡慕了。他那可怜的母校艺专,又带着一群苦难的儿女从青木关搬到碧溪,继续流浪,校长已从吕凤子换为陈之佛了。当了重大助教的吴冠中并没有满足相对安定的生活,又在刻苦攻读法文,准备去寻找梵·高了。重大校长在一次助教会上说:“助教不是职业,只是前进道路上的中转站。”是的,没有白胡子助教,吴冠中的人生坐标不应该是在这里,他还要走的。去法国留学,去实现当年的梦,这是他既定的目标,也是惟一出路。夜深沉,助教宿舍里的灯光不灭,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留法预备生班。在学校时法文学得马虎,亡羊补牢,犹为未晚。他利用沙坪坝大学区的有利环境,到中央大学外文系旁听法文,同时兼听初级、中级、高级班的课;并经人介绍,拜著名戏剧家焦菊隐为法文老师,还定期前往近郊天主堂请法国神甫辅导,风雨无阻。旺盛的精力还有剩余,就到重庆书店买一些法文小说《茶花女》、《包法利夫人》、《莫泊桑小说选》、《可怜的人们》……每读一页,往往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手里一直捏着那本已被指印染得乌黑的字典。这和当时吃满是沙子、稗子、碎石子的“百宝饭”极为相似。拣,拣,拣沙子,拣生字,明知难吃还要吃,因为饥饿!

  1945年8月15日,日本侵略者被迫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八年的艰苦抗战终于迎来了胜利。吴冠中在历经血与火、贫穷和挣扎、血腥和眼泪、狂热与失恋的洗礼之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个天大的喜讯降临了:教育部利用“庚子赔款”作为资金,将选派一百多名留学生分赴欧美各国留学,其中有两个美术的名额,是派往法国的。他当然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多年的“单相思”就要靠此一搏了。这个“恋爱”不需要写绵绵情书,不需要望眼欲穿地约会,只需要考——他连胜皆捷的战场。但这番考试的严峻远远超过了以往,全国设九个考区,积压了八年以至更多年的艺徒们都跃跃欲试,争夺这两个名额。

  吴冠中厉兵秣马,投入了这场决定命运的激战。

  离骚

  公元1900年岁次庚子,历史翻开了本世纪的第一页。为反抗列强瓜分中国揭竿而起的义和团运动已在京、津一带形成浩大声势,抗击八国联军入侵。8月,日、俄、英、法、德、美、意、奥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清政府投降,公开下令镇压义和团。次年9月,八国加上西、荷、比共十一国,迫使清廷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其中第一条规定:中国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合计九亿八千多万两。这笔骇人听闻的巨款,即“庚子赔款”。虽然以后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而未全赔偿付,但至1938年已付出六亿五千多万两。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德、意、日法西斯的惨败而告终,中国是战胜国之一,四十五年间,天下局势已今非昔比。

  1946年7月,吴冠中在重庆考区参加了“教育部全国甄选试”。这是中国首次向国外选派公费留学生,国际旅费由政府负责,到达之后的一切费用由所在国承担,其实出处便是“庚子赔款”,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的祖国母亲被榨取的血汗,哺育远走海外的儿女。

  美术专业只有两个名额。考生们望眼欲穿的两个名额,人人意欲争夺的两个名额。自相残杀,勇者胜。考试的科目繁多:素描、水彩、构图、解剖学、中西美术史、法语、历史、地理,还有“党义”。吴冠中沉着应战,各门考试自己都觉满意。考试结束后等待发榜,度日如年,寝食不安。

  数月之后,甄选试发榜了,两个美术专业名额中,吴冠中名列榜首!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他的兴奋,望着“吴冠中”三个字他默默地哭了。铁面无情的“甄选试”为什么对他如此厚爱?一个来自宜兴乡下的农家子,一个沿扬子江溯流而上辗转数千里的流浪艺徒,一个在沙坪坝手捧字典和饭碗拣生字和沙子的穷助教,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1947年春天,吴冠中从上海前往法国。他已在1945年与朱碧琴完婚,此时,妻子已经有了数月的身孕。为了心中那胜过一切的艺术,别了,碧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别了,望子成龙的父母;别了,苦难深重、遍体鳞伤、百废待兴的祖国!

  他从上海搭乘美国的轮船“海眼号”——海的眼睛,前往意大利,再转道法国。这次考取公费留法的共有四十人,但他只认识仅有的一位美术同行王熙民,在发榜时他俩的名字是排在一起的。80年代,这位同舟共济的伙伴仍然健在,任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教授。他当时并不知道,同一条船上还有一位日后的挚友熊秉明,系著名数学家熊庆来之子,也是这次考取公费留法的。但他考的是哲学,进入巴黎大学学习。一年之后又转而到美术学院学雕塑,才有机会与吴冠中结识,他们以后便成为挚友。本文开头,那位陪同吴冠中扫梵·高墓的便是熊秉明,此时他已是巴黎大学东方文化学院中文系系主任。至于最早引着吴冠中进入杭州艺专的学长朱德群,他的成名虽在巴黎并且定居巴黎,则是1955年以后的事了。他是艺专最早做“巴黎梦”的人之一,却去得最晚,从台湾赶到巴黎去会吴冠中,吴冠中却又早已离开了巴黎。赵无极是当面聆听过林风眠校长的教诲“你在做梦”的,他比吴冠中晚去了一年,但是不用“留学”的名义,而是以画家身份去研究、考察,实质上也仍然是留学,名义上的差别也许由于艺术家的自尊,抑或经济足以自给而无需利用“庚子赔款”。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不同于吴冠中也不同于徐悲鸿而类似刘海粟。他的“梦想”在巴黎变成了现实……这也都是后话。

  现在我们重新回到“海眼号”。二十八岁的吴冠中还处在多梦年华,五彩斑斓的梦、奇谲绚丽的梦、扑朔迷离的梦,吸引着他永不回头地向前走去。“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人的希望、人的生命力是梦境给予的,没有梦,人生便成了一潭等待干涸的死水。夜幕笼罩着印度洋,强大的海风掀起滔天巨浪,如一头头黑色的怪兽披着内发,拍打着船舷。四等舱里拥挤闷热,手抓着铁链条,躺在左右摇摆的铺上,根本无法人睡。他索性走到甲板上,去迎接扑面海风,去眺望天边的归宿。海天茫茫,彼岸遥遥不可见。纵目头顶,天空像一座巨大的穹庐,缀满了闪闪星斗。他想起在童年的夏夜,老屋前,祖母摇着芭蕉扇,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他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是织女。还说有一种几十年才出现一次的扫帚星,拖着长尾巴,横扫天空,它一出现,天下就要大乱了。小孙子于是时时留心那鬼眼闪烁的星空,顺着一缕轻纱似的银河去找,惟恐出现那可怕的扫帚星,又多么希望见到那神秘怪异的扫帚星!他一直没有找到,在日寇入侵、天下大乱之时也没有找到。但他在艺专的图书馆里却曾经发现了另一颗“扫帚星”,那是画坛怪杰梵·高。梵·高脚过许多次星空,在他的笔下,天空是流动的,星星是跳跃的,烂漫光辉飞旋流转,纠结成光和色的旋涡。吴冠中的心灵立即被他震慑了,他怀着恐惧也怀着向往,疯狂地迷上了疯狂的梵·高,这个搅得艺术界“天下大乱”的怪人!梵·高只活了三十七岁,他的艺术创作也仅仅有七年时间,他是一颗转瞬即逝的“扫帚星”,但他的光焰不灭,在艺术天地的星空永垂。现在,吴冠中就要奔着他、奔着那一片群星闪烁的天空而去了。他想起载着他离家的乌篷船,沅江、长江、嘉陵江载着他为了艺术、为了爱而奔走的木帆船,船越来越大了,他越走越远了,天地更宽了,地球缩小了!

  “海眼号”穿过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红海,经苏伊士运河进人地中海,终于结束了两个月的航程,到达意大利的拿波里港。舍舟登岸,踏上欧洲的土地了。从这里再换乘火车,直达巴黎。梦寐以求的“艺术之都”终于出现在眼前了,这不再是“做梦”,是真的了。吴冠中提着简单的行李,穿着不太合身的西服,踏进了这座世界名城。金发碧眼的法国人望着这个黄脸矮个儿的中国人,投以莫名其妙的目光。“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不免有几分怯懦和紧张,但转而一想:中国的土地你们去得,法国的土地我就来不得吗?你们烧了我们的圆明园,倒要我们赔款,你们欠着我们的债呢!我又不烧你们的卢浮宫,何惧、何愧之有!

  一条碧绿的塞纳河横贯巴黎,那格局有些像“家家尽枕河”的江南水乡小镇,有些像舟楫穿梭的沅陵,只是规模大得多了,情调差得远了。欧洲最负盛名的卢森堡公园、历时一百八十二年方建成的巴黎圣母院、闻名世界的巴黎大学、被称为“建筑艺术的七巧板和益智图”的卢浮宫、耸立云霄的埃菲尔铁塔……像一颗颗明珠缀在这条青罗带上,显示了历久不衰的魅力。“塞纳河是巴黎的母亲,巴黎是塞纳河的骄子。”“巴黎不是一天建成的。”两千年前,这里只是一个名叫“吕戴斯”的渔村,塞纳河水和鱼群养活了船夫渔女,哺育了今天的巴黎,西岱岛上的“圣母”,是巴黎最长寿的妇女,是法国历史的见证。

  巴黎美术学院和卢浮宫在塞纳河两岸,隔水相望。到达巴黎的第二天,吴冠中便迫不及待地一头钻进了卢浮宫。这座U字形的、占地近二十公顷的巨大宫殿,二百多个展厅,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国的美术朝圣者。那站在鸡血红大理石座上的古希腊美神维纳斯,那无头断臂、展翅欲飞的胜利女神尼卡,那永远挂着神秘的微笑的蒙娜丽莎,米开朗基罗的《两个奴隶》,拉斐尔的《美丽的园丁》,达·芬奇的《岩间圣母》和《最后的晚餐》,安格尔的《荷马赞颂》……名家杰作多如繁星、浩如烟海,吴冠中,驾着你的“乌篷船”在这艺海星空漫游吧!

  他进了巴黎美术学院(正式的名称是:国立高等美术学校),这是法国惟一的最高美术学府,外国的留学生等于研究生。吴冠中在绘画系苏弗尔皮教授工作室进修油画。苏弗尔皮已是六旬老人,矮墩墩的身材,灰白的头发,厚厚的嘴唇,戴一副沉甸甸的眼镜,整个人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他教学认真,待人宽厚,画风却类似毕加索、勃拉克,正适合吴冠中偏于现代的口味。工作室有二三十名学生,每天上午画油画人体,已是吴冠中在国内钻研了数年的课程,驾轻就熟,一出手就显示出训练有素,居于各国同学之首,受到苏弗尔皮的重视。苏弗尔皮每周到工作室来两三次,看看学生的作业,讲讲构图。下午的课随便。吴冠中感到“吃不饱”,时间仍有富余,就同时到洛特和弗里齐工作室学习,博取各家之长,并且到鲁尔美术学校研习美术史,甚至还到巴黎大学旁听法国文学课,以填补“饥饿”。

  法国的大学没有宿舍,他开始住在一家小旅馆,后来搬到“大学城”——拉丁区的大学中心,巴黎大学就设在这里,团团形成了学生的居住中心,各国都有专辟的馆供本国留法的学生居住,但是中国没有!只好“寄人篱下”,暂住比利时馆,以后又搬到法国某省的馆。“大学城”有食堂,饭费很便宜;宿舍里有煤气灶,自己也可以做饭。这比起艺专流亡途中忍饥挨饿,比起在重庆大学吃“百宝饭”,已经好得多了。法国外交部每月发给他六七十美元,属于很低的生活费了,但他竟然还有结余。他从来没有在饭馆吃过一餐饭,出外写生,经常是一块三明治就是一顿饭了。他不觉得艰苦,只是怕被外国人看见了笑话,常常要躲起来吃,而在巴黎大街上找个躲避的地方却不大容易,于是,某些角落里尚未清理的二次大战废墟便成了他“野餐”的地方。如果被人撞见,也许会以为他是个乞丐呢!幸而这种情况没有发生,他特别注意回避的苏弗尔皮教授和同工作室的同学竟然一直不知道这个秘密。吴冠中从小跟父亲学会了俭省,一点一滴地省钱,省下来买画具,买昂贵的画册,参观博物馆,到意大利、英国旅游,写生,甚至还能寄点钱回家。一次寄十美元,把明信片小心翼翼地揭成两半,夹进一张钞票,再粘起来,既省了邮资,又逃避了检查,这一手“绝活儿”试过多次,还没有一次落空!

  最艰苦的生活,最勤奋的学生,最好的成绩。吴冠中以自己的实力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真心实意的尊重。绘画这种世界语无法撒谎,作品中功夫的深、浅,情感的真、假,是一目了然的。一个人可以用编造的故事,虚伪的演说骗取别人的眼泪,但任何一个画家却不可能以造作的色彩和线条博得行家的掌声。金发碧眼也罢,黄脸低鼻也罢,在艺术之神面前是人人平等的,都必须接受铁面无私的检验,这不是比赛篮球,个儿高的未必是优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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