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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绿叶的荣誉

书籍名:《国殇》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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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北京市红十字朝阳医院外科护士长、主管护理师、全国“三八”红旗手司堃范。

  那两鬓银丝,原来黑如墨染,是岁月的流水冲刷成洁白的。她也有过青春妙龄,那时候真年轻,只有十八岁,苗条的身姿,娟秀的面庞,白皙的肤色,两汪秋水一样的眼睛。洁白的罩衫使她亭亭玉立,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簪或是百合,轻轻地,轻轻地,迈着悄无声音的脚步,一缕暗香飘进了病房。她那时就已经是护士了——天津“中央医院”的实习护士;但其实她还是学生——“河北医学院附设高级护士职业学校”一年级新生,白罩衫短袖外边露出的校服灰袖标志着这一特殊身份。护士,不是毕业以后再实习,而是在实践中学习。刚刚学了三个月的基础护理知识,她就走进了病房,当一个护士使用了。

  她的第一个病人是个危在旦夕的肺结核患者。脸瘦得像一具骷髅,一动不动,两只大大的眼睛像已经死了的鱼,直愣愣地盯着她,那脸上,还残留着咯出的血迹。她仿佛站在地狱的门外,感到一阵恐惧,毛骨悚然。这个十八岁的少女还从来没有见过死人,虽然,她四岁上死了父亲,九岁上又死了母亲,但是姐姐怕她幼小的心灵经不住死的刺激,没有让她看到父母的遗体。而现在,一个非亲非故的“死人”呈现在她的面前,还要她动手去摸,去擦,去……她害怕了。不,这不是太平间,而是病房;那个人没有死,他还活着。只要病人一息尚存,不管是大夫还是护士就没有后退的权利。她自己给自己壮胆,上前掀开了病人的被子,一股血腥气味扑鼻而来,一副骨瘦如柴的躯体呈现在她的面前。她努力回想着三个月来学习的功课,思考着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这还用问吗?她给病人洗脸,把那张骷髅一样的脸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污垢和血迹。她给病人做口腔护理,把自己的纤纤秀指伸进那死人般的嘴里,擦呀擦呀,六面都擦到。人的嘴,像一座洞府,一个房间,有六个面,都是护士打扫的范围。她给病人擦身,那每一块嶙峋的骨头都要触到,硌着她柔嫩的手掌,她觉得这双手在伸到棺材里摸索。她给病人换下血污的衣服、床单,换上一尘不染的新装。她把便盆伸到病人的胯下,给他接小便,尿液溅到她的手上,啊,这是十八岁少女的手,花瓣儿一样的手!她的脸红了。这位卧病在床的青年,他家里还有母亲吗?还有姐妹吗?即便是有,她们也未必能这么做吧?然而,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女却做了。

  他果然没有死,在死神面前挺过来了,病情渐渐有了好转。他能说话了,告诉她:他是清华大学二年级的学生,考上大学是多么不容易,这里凝聚着他一生的追求与理想,可是没有想到刚刚上了两年就倒下了,在他严重咯血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或者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是,她,把他从坟墓中唤醒了。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吧?一个小护士没有这么大的神通,抢救你的,是大夫,是医疗技术,是药物啊!

  不,小护士过于低估自己的力量了,她没有把自己的无数琐碎繁杂、平淡无奇的劳动计算在内,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人”、一个健康的人对另一个“人”、一个垂死的人的感召力计算在内。她大概没有读过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不知道一个由于饥饿、劳累、孤独而即将死去的人,面临着狼的挑战是怎样不可思议地获胜的,那是生的欲望,是人的勇气,是爱的力量!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自己输出了力量,输出了爱!

  三个月过去了,他完全恢复了健康,那一具垂死的“骷髅”重新变成了一个生龙活虎、英俊潇洒的青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用不了二十年,再造生命只用了三个月。

  他该出院了。

  他望着她,真诚地望着她,一双眼睛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哀伤:我多么愿意继续做你的病人!

  愿意做病人?这真是天大的傻瓜!别说梦话了,走吧,你已经是个健康人了,医院的位子是给病人准备的!

  他走了。临走之前,他胆怯地伸出手来,想握一握那双拯救了他的生命的手。小护士没有伸出手,十八岁少女的手,是不肯轻易让人握的!清华大学二年级的学生默默地走了,回去上三年级去了,而护士学校的一年级新生还留在这里,继续实习,内科之后又到小儿科、妇产科……一路留下悄无声息的足迹。

  也许,他后来又来到这里,看望她,寻找她,却没有找到她的踪影。她也走了,当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她参加了天津市第一批抗美援朝医疗队,冒着1950年冬季的狂风暴雪,出发了。戴着皮帽子,穿着棉军装、大皮靴,像一名战士,唱着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她没有跨过鸭绿江,每一名战士都有自己的岗位,她的岗位在后方医院。年轻的姑娘,不要以为你远离战场。战场就在你的身旁!什么是战争?战争,不仅是血与火的燃烧,还是善与恶的搏斗、爱与恨的交织、生与死的较量!

  也许有不少经她护理过的战士像那个从病房重返教室的大学生一样,此后的多少年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寻找她的踪迹,而在南来北往的人流中,却没有认出早已失去孩子气的她来,他们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也有人认出了她,在火车上,公共汽车上,人行道上,她经常听到亲切的呼唤:“喔哟,这不是老护士长吗?我这条命,要不是……”接着便是一片感激和赞颂之词,甚至还拉着她的手,一定要她到家里去做客。这都是完全真诚的、发自肺腑的。而她,却报以歉意的微笑,她叫不出这些人的姓名,甚至记不清他们的面庞,虽然,她曾经那么贴近地和他们相处,替他们喂药、喂饭、翻身、擦澡、洗头、剪指甲,她曾经那么长久地和他们相处,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可是,那些姓名不详的人却永远记得她,因为,他们和她的相识常常是在生死关头。

  人们称她为“命运女神”。

  她确实曾经和同伴们一起,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可她不是“命运女神”,只是向生命输送水分和养料的一片小小的绿叶。

  她的命运,并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在她年过半百、两鬓斑内之后,还常常碰到这样的问话:“您是哪科的大夫?”

  她谦和地笑笑说:“我是个护士。”

  于是,问话的人表情变得惊讶,并且深深地表示惋惜:“护士?您当了一辈子的护士?当初怎么想起走了这条道儿呢?”

  对这个问题,她自己也觉得难以回答,因为,一个人的命运往往是在偶然中决定的。

  1940年,她十岁。由于父母双亡,她离开了故乡河北省武安县,跟着一个叔伯姐姐来到北平,进了可以寄宿的一家小学。1945年之后又借住在一位叔伯哥哥家,走读上中学。那时候,无论是她的监护人还是她自己,都还没有想到她将来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某一天,她去位于崇文门北侧的“德国医院”(即后来的北京医院)看望因病住院的姑母。走进病房,她立即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看到了一片圣洁的白色:白色的床铺,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顶棚,白色的吊灯,白色的人——一位年轻的女护士,头戴白帽,身穿白衣,手持白瓷盘,迈着轻盈的步伐,飘然而来,给病人吃药,给病人打针,那双像花瓣儿一样柔嫩的手,灵巧地操作着晶莹的注射器,把生命之水注人被病魔煎熬的肌体……

  她着迷了,忘记了自己是来看望姑母的,眼睛只盯着那个白衣天使。白衣天使走了,轻盈地走了,微微飘动的白罩衫下摆,勾住了她的魂魄。小姑娘终生要走的路,竟然在这时注定了。

  她认定了:这是最崇高的职业。

  不久,她怀着虔诚的心报考了河北医学院附设高级护校。招生简章上说招收高中毕业生,而她,刚刚初中毕业,只好以天晓得的“同等学力”报考。发榜的时候,她的眼睛惊惶而又执著地在一大片名字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三个字,从头至尾地找,每移动一寸就听到自己“咚”的一声心跳。命运真会捉弄人,她的名字排在临近末尾的地方,害得她好找,要是倒过来看就好了!命运真会成全人,她想要的,竟然得到了,她如愿以偿!

  ……

  教学实习考验着她的耐性,抗美援朝战争的残酷考验着她的坚贞。

  战场!后方医院也是战场!她亲眼看见这些最可爱的人怎样被战争击碎了撤下来,又看着他们重新燃起生命之火后又怎样冲上去。“冲啊!”一声高呼,千万人响应,冲在前头的都是共产党员!她的灵魂被强烈地震撼了,拿起了笔,在记录病案的纸上写下了人党申请书。

  可爱的姑娘,天真的小护士,她毕竟太年轻了,不懂得做一个共产党员需要怎样的条件。她应该知道,她在十岁那年就离开了的、父母双亡的出生之地是一个地主家庭;应该知道,她在北京借住的那位叔伯哥哥是伪“国大代表”。她更应该知道,这些,在她面前的道路上是多么巨大的障碍,丝毫也不亚于敌人的碉堡、地雷、铁丝网!

  伤病员们在即将离去的马车旁失声痛哭,向她献上自己的照片和滚烫的话语。马车的车轮滚动了,她走了。她出色地完成了党交给的任务,却没有成为党的一员。

  抗美援朝战争还没有结束,她的同班同学都已经结束了学业,走上工作岗位。而她还要继续留下来补习被战争耽误的功课,然后才能取得毕业证书。

  她没有想这些,只想献出自己的一切。毕业之后的头一年就赶上国家发行公债,每月工资仅有三十八元的她竟然买了二百元,与高薪的院长相等!人们无法理解,不知道她这样孤注一掷,以后将如何餬口?她的回答却令人目瞪口呆:“只当我还没毕业,还是每月十五元的助学金。现在每月扣去买公债的二十元,剩下的比助学金还多呢!”

  1959年,她调进刚刚成立的北京朝阳医院。“朝阳”,一个吉利的名字!在这里,她白皙的面庞染满了朝露,党组织接纳了这个苦苦追随了九年的女儿。九年,虽九死而未悔!

  其实,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以后的道路上还会有荆棘,命运绝不会以任何理由来偏袒她。

  十年动乱突然来临,她的外科护士长职务未经任何手续就被撤销了,靠边站了。这时候,一切规章制度都取消了,病房里成了大栅栏,成了旅馆,探视的人随便出入,陪住的家属超过了病人的数量,到处是铺盖卷儿,到处是饭锅、碗筷,病床上爬着虱子,暖气片上烤着衣服、毛线,工作人员的洗手池中也倒进了便溺和黏痰。乱嚷嚷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大夫用听诊器竟然听不到病人的肠鸣。无知的陪住家属私自将颅骨牵引重锤摘除,几乎使病人丧命。药由病人自己拿着,一个糊涂老太太将一天的药一口吞下,而忘性大的人却直至死后还在抽屉里丢着一大堆药片。“送药到口”废除了,“三查七对”取消了,什么阴错阳差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一点儿也不新鲜了。那位呼吸衰竭的病人正在抢救,大夫明明命令注射洛贝林,而打进去的却是杜冷丁,微弱的呼吸立即被掐断了。这是拿生命在开玩笑!

  靠边站的老护士长愤怒得发抖,但她没有权利管任何人,只能管她自己,默默地完成一名真正的护士所应该做的一切,像小学生描红模子那样认真,一撇一捺,连铺床这个做了成千上万次的动作也一丝不苟。

  那一天,门诊来了个一上楼就大呼“救命”的老头儿,迎面碰上了被革职的老护士长。

  “大爷,您什么病?”

  “救救命吧,我十几天没解手了,拉不出来,快把我憋死了!”

  老护士长明白了:这病找大夫没用,找我正合适。“您这儿来!”她拉着老头儿进了男厕所,硬是用手给他抠出了半盆干球儿。

  老头儿给她跪下了,磕着响头,感谢救命之恩。可是他哪儿知道,救命恩人的处境啊……

  乱到了极点,再想大治,已是积重难返。免去的“长”字再添上的时候,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着手收拾那一摊乱麻。

  早晨,她走进病房,向当班的实习护校学生询问:“全病房病人的脸都洗了吗?重病人的口腔护理都做过了吗?”

  实习的护校学生随口答道:“都做过了。”

  老护士长抑制住内心的气愤,用温和的语气问:“XX床是夜间入院的新病人,他的床底下连脸盆都没有,你是怎么给他洗的脸呢?XX床病人正在做胃肠减压,是家属给他擦了一下嘴,这也算做过口腔护理吗?马上补做!”

  中午,她在院子里叫住了配膳员:“XX床是个胃大部切除术后的病人,应该吃流食!”

  配膳员挥舞着球拍说:“中午忘了,下午三点再说吧!”

  老护士长严厉地责问她:“你中午大概吃得挺饱吧?饿着肚子能打羽毛球吗?”

  配膳员脸红了,收起球拍向营养部走去。

  一天,大夫将一位脚外伤的病人带到手术室,吩咐马上手术。老护士长说:“这种手术需要做腰麻,可是病人饭后还不到一小时,不能做!”

  大夫火了:“你多大岁数了?什么时候才退休?管的事可真不老少啊!”

  老护士长笑着对他说:“我是老了,但不管什么时候退休,干一天就要管一天!”

  是的,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干到哪一天,命运对每个人都是保密的。她只知道干,干得好些,干得多些。《圣经》上说,上帝用六天的时间造就万物,第七天休息。可是,老护士长呢?

  全人类都有星期天,而她却没有

  星期天。

  她在病房里,小心翼翼地撬开一位食道癌病人的嘴,把吸痰管插进去,吸出深部的浓痰。病人因术后伤口感染而形成脓胸,高烧,体力衰竭,没有力量自己咳出痰来,而家属又不同意气管切开,老护士长从昨天就采取了这个办法,今天——星期日继续进行。因为她在下班的时候看到了病人家属充满期望的目光,那目光命令她忘记星期天是个休息的日子。

  星期天。

  一位昨夜收住院的被马踏伤肝破裂的病人突然抽搐,血压低,脑缺氧,马上投人了紧张的抢救,输血800CC,血压仍然不升,大夫决定再次手术,可是,血库中的B型血已所剩无几。血!人的身体不可须臾离开的血,维持生命的血!老护士长在几个小时的抢救中已累得精疲力尽,这时却陡然来了精神,决定亲自远征西郊的输血站借血。……一个小时以后,血输进了病人饥渴的血管,生命保住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

  普外病房收进一个患败血症的小男孩,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抽搐不止。孩子的父母巳是四十多岁的人,在独生儿子身边哭得死去活来:“大夫,救救他!一定要救活他!求你们啦!”不用哀求,病人本身就在命令他们这样做!医护人员的心比你们还急!

  ……抢救成功了,病情稳定了,老护士长头昏眼花地离开了病房。她实在坚持不了啦,让她回家吧,这个本来属于她的星期天,留给她半天吧,护士也是人,也需要吃饭、休息,就是一部机器也需要上油啊!

  中午,她刚刚踏进了自己的家门,猛然想起那个孩子还一直没排尿。不行,如果引起尿中毒……她不敢再想下去了,马上折身返回医院。当然,病房里还有大夫,还有其他护士,但她想:如果这是我的孩子呢?我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吗?

  ……终于,孩子有了尿,老护士长像听到了丁东的泉水声,脸上绽开了笑容。

  ……

  无需再回顾这无数个连“上帝”也休息的日子,也无需再记录这些平凡而又平凡的琐事了,我们的老护士长所走过的道路上留下了数也数不清的脚印,这脚印轻轻的,浅浅的,淡淡的,一阵风吹过就会被掩埋,微不足道。然而,她还是这样走着,走着。她沿着这条路走了三十五年,却来不及驻足小憩回顾一下,只顾走,连旁观的人也觉得奇怪了,“您怎么到了这岁数,还没熬成个大夫?”有人问她。她只是笑笑。她难道在“熬”吗?她的一生中,曾经有好多次机会,可以让她离开护士的行列而跻身大夫之中,但是她都不为所动。不是她目光短浅,不求上进,不是她医术不精,望而却步。都不是。也许正因为全社会包括某些护士在内都有一种“护士低人一等”的意识,她才非做护士不可。护士,大夫的眼睛和左右手;护士,大夫和病人之间的纽带;护士,兼有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的双重身份。一个人,当他还怀在母亲的腹中尚未来到世间时,是护士首先搀扶着他的母亲走上产床,在他百年之后、寿终正寝,是护士为他擦净遗体,送进太平间。这中间,不要说还有七灾八难、跌打损伤,什么时候能离开护士呢?

  护士,不是红花,而是绿叶,平平常常的一片绿叶。和参天大树相比,和灿烂鲜花相比,她实在逊色多了,没有多彩的花瓣,没有扑鼻的清香,没有成群的蜂蝶围着她转,甚至连匆匆一瞥都不给她。然而,没有绿叶,鲜花就枯萎了,大树就凋零了,生命就完结了。

  她甘愿做绿叶,甘愿做一个平凡的人。她从来没有想到做英雄,也不大可能成为英雄。因为,英雄必须有英雄的业绩、显赫的战功,而她没有。

  不,不对,有时恰恰是不想当英雄的人成了英雄,不想夺金牌的人得到了金牌,生活中偶然出现这样奇特的情节,使人们觉得出乎意外,细细想来又在意料之中。

  1985年5月12日,红十字国际委员会隆重授予她一枚金光闪闪的“南丁格尔”奖章。

  奖章以近代护理学和护理教育的奠基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命名,授予各国最优秀的红十字护士、助理护士和护理工作组织者,表彰他们在平时和战时的卓越成就和献身精神,这是全世界护士的国际最高荣誉奖。

  请注意,这是国际最高荣誉,它标志着获得者已经在自己跋涉的道路上攀登到光辉的顶峰;

  请注意,这是只授予护士的荣誉,除此以外的任何人,哪怕是最夺目的红花、最杰出的英雄也不能分其一杯羹!

  我们为这绿叶的荣誉而骄傲!我们向颁发这枚奖章的组织者、向已故的英国女护士南丁格尔致敬!

  迄今为止,已有四枚奖章被中国人获得,其中之一,就是她——我们的老护士长。

  她走上领奖台,接受了属于她也属于祖国的荣誉。此时此刻,她想些什么呢?她心跳得厉害,想到了在她周围的一片片绿叶——她的姐妹们。她们和她一样,在没有鲜花的道路上跋涉,和她一样,默默地纺织生命之线。她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们,而现在,她却一个人来了,看不到姐妹们,她感到惶惑。她甚至在接受荣誉的时候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可惜,奖章只有一枚

  她老了,祖国把她请上领奖台,领取了金子铸成的荣誉。她没有见过淘金人,也不懂得炼金术,但她知道世界上什么地方有金矿,她知道金子为什么闪闪发光,入火不化、遇水不锈,她知道金子是怎么炼成的。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老护士长,那是一个炼金人。

  那时候,她在老护士长手下还是一片小小的绿叶,甚至是绿芽儿。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病房里突然送进一个气管内混进异物的三岁顽童,一粒瓜子堵住了他的呼吸必经之途,面色青紫,奄奄一息。抢救!一分钟也不能迟缓!她奉命以极快的速度准备好了取异物的器械,然而,在手术台上打开器械盒,却没有摄取瓜子的钳子!她当时急得直想哭!千钧一发之际,老护士长指挥若定,命令别的护士拿来备用器械,瓜子取出来了!

  她想起了和她配合默契的大夫,那是一位女大夫,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的女人,在台上做着长达十多个小时的手术时,腹中还怀着自己的婴儿。手术结束了,病人转危为安了,女大夫却累瘫了,一腔热血和腹中的婴儿一起涌流出来……她用自己的血肉换来了病人的生命!

  她想起了她身边的一群小姐妹,确切地说,论年龄可以当她的孩子。这些小年轻,都是富金矿床!她们从护校毕业才几年?刚刚走上护士岗位,已经显露出了才华。她,竟然在大夫都没觉察的情况下,根据护理观察断定病人有肋骨骨折,避免了意外;她,值一个夜班被病人呼叫达八十次之多却始终面带笑容;她,根据病人的症状,主动开放静脉点滴并配好的血,把手术准备工作抢在了命令到达之前;她,心灵手巧,绘制的图表获得了全市第一名;她,胆大心细,夺得了青年护士技术表演赛第二名……

  红花,绿叶,在她眼前晃动,织成一片光彩照人的锦缎,组成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红花也有凋谢的时候。

  绿叶也有飘落的时候。

  她老了,这片老叶已经在深秋天气开始变黄了,她需要那些嫩芽、新叶来接替她,为了这株大树,这片森林。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绿叶,并不是所有的绿叶都喜爱绿叶。

  并不是阳光、空气和水分已经毫不吝啬地给予了绿叶。

  不要勉强不愿做绿叶的人去做绿叶,但是,决不容许任何人歧视、玷污圣洁的绿叶。

  这个世界不能没有绿叶,就像不能没有生命一样,掐断绿叶,就等于切断了生命。

  愿绿叶铺满大地,愿世人爱惜绿叶!

  她想。

  (发表于1986年第3期《中国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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