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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残局

书籍名:《角儿》    作者: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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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董的祖爷就酷爱下象棋。乾隆皇帝私服出访时,曾与之对弈,被孟董的祖爷杀了个三比零。是否是三比零,没有人考证过,但孟氏家族曾有一块“弈林无敌”的匾,是乾隆亲笔手书的,有人曾亲眼见过,这一点确实无疑。

  悠悠岁月,岁月悠悠,日子复日子地过去了,老的逝了,新的又生了。老的留下的故事被人传颂着,新的自然又有了新的故事。

  公元1925年3月的一天,在槐树飘满槐树花香的那天早晨,孟董出生了。孟董在重复的日子里长大了,长大的孟董自然也离不开下棋。三岁的时候,在父亲的指点下,伏在棋盘上,已经走出很有眉目的招数。五岁时就站在棋盘一旁瞅着父亲与人对弈,每当与父亲对弈的棋手僵在那不知将棋怎么走下去时,他会稚气地喊一声:“将五平四,兵六进一。”棋手总是惊诧地望他一眼,待聚神琢磨时,确道极是,不仅惊出一身冷汗,吃惊不小地瞅着孟董,孟董一副料定结局的神情。这时的棋手,摸一下渐亮的脑门,连声说:“输了,输了。”

  无事时,孟董拖出棋盘也和父亲下,每次下完一盘,父亲总是用赞许的目光很有内容地望着孟董,孟董就在父亲的目光中一天天长大。孟董的父亲从远方来的棋手口里得知远方有位姓李的棋手。那位姓李的高手,从没来过孟氏家族居住的这个偏僻的小镇。这就使孟董的父亲很遗憾。父亲还听说,李棋手为了下棋断了一条手臂。无事时的大多时间里,孟董就站在父亲身旁,望着通向小镇外那条弯弯曲曲的黄土路。小镇寂寂的,只有炼钢所里那孔烟筒冒出一缕缕乌黑的烟,笼在小镇上空。孟董知道父亲在期待着李棋手。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而孟董真的长大了。更多的时候,是孟董陪父亲下棋,起初是孟董胜少输多,渐渐就胜多输少。这时,孟董父亲就仰起脸望着独自仍在琢磨棋路的孟董,望着望着泪就流了下来,终于声音哽咽地道:“你小子,是孟家的人了。”

  不久,孟董的父亲去了,死的时候是一天早晨。父亲双手抖颤地托着那具象骨磨成的棋交给孟董,最后冲孟董说:“人活一世,为的是一个盼头,走棋用的是骨气。”说完父亲两眼里的晨光就渐渐逝了。

  于是孟董就继承了孟氏家族的棋业和威名。

  在很长时间里,孟董经常和慕名而来的棋手们对弈,孟董从没输过,孟董就有些遗憾。他就又想到流落在江湖上的独臂李。

  后来独臂李终于来到了槐树镇,孟董又赢了独臂李,不长时间却输给了一个叫三甫野夫的日本人。从此,孟董便不再下棋了,孟董却在等待。等待中的孟董经常想起父亲的话:“人活在世,为的是个盼头……”孟董后来不再下棋了是个谜。世上有许多谜,每个谜都是一部无法言说的故事。

  第一章

  很多年以后,到了公元1989年,孟董老了。六十四岁的孟董,每天的早晨或傍晚总是走出家门,坐在门前小路的一块石头上,痴痴迷迷地望着小路的尽头。多少年过去了,冷清空寂的小镇,热闹繁华了,而孟董家门前通向远方的那条小路依旧。望着小路尽头的孟董有时会走神,走神后的孟董就会去望山坡一座孤坟,那座孤坟里埋着独臂李。望着望着,他苍皱的脸上就有浊泪流出。

  日光暖了又凉了,暗了又亮了。孟董就那么坐着,两眼昏朦地望着那条小路,和荒草凄凄的山坡。

  每当有陌生人从小路尽头走来的时候,盂董那双昏朦的两眼都有亮光一闪,松弛下来的浑身也就随之绷紧了,待来人渐渐走近,孟董的双眼里的视线也一点点跟着缩短。陌生人终于走近孟董,不解地望一眼独坐在青石板上的他,孟董会陡然立起身,突然说一声:“我叫孟董,你下残局吗?”来人被他莫名其妙的话吓得一惊,后退一步,慌慌地冲孟董摇一摇头,走了。孟董冲着走过去的人失望地叹口气,两眼里涌出的那两朵希望之光又渐渐暗了下去。少顷他又仰起头,又满怀希望地望着小路尽头,小路冗长寂寞地在他眼前曲曲折折地伸向远方,最后就又消失了,孟董的目光也就昏昏地在小路尽头逝了。每当再有一位人影顺着小路走来的时候,孟董的两眼又涌出那亮光,等那人走近,又走远时,那亮光又渐渐暗淡下去。

  孟董等了一天又一天,时光一天天悄悄,从他身旁流走了。孟董在等待中已没有气力走出房门了。孟董躺倒了,孟董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孟董望着窗外的目光苍凉旷远,昏昏沉沉中他一遍遍叨咕着:“老哥,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吗?真的不来了吗?”

  儿子默立在父亲的床前。望着父亲的样子,疑惑地瞅着父亲。

  一天早晨,在床上躺着的孟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两眼里复又涌出希望的亮光,于是他颤颤抖抖地爬下床,从床下翻出一张报纸,那是一张已经发黄的报纸,铅字已经在发黄的纸上开始模糊了。孟董望着那张报纸,目光复杂又悠远,似看到了过去。于是他长叹一声,躺在了床上,心脏因激动而不停地跳荡,他大口地喘息着。一双颤抖的手终于展开了那张报纸,最后把目光定在报缝中那条寻找棋友的启事上。那是一部残局图,残局的名叫“立马横枪”。

  孟董望着那部残局泪就从那双悠远的目光里流了出来,嘴里一遍遍地叨咕着:“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吗?你真的不来了么?”望着望着那双呆痴的目光中渐渐又有了亮光在涌,嘴唇嗫嚅着道:“让我再试一次。”他吃力地坐起来,喊来儿子,儿子坐在他的床旁不解地望着他,他颤抖着手指指着报纸上那条启事说:“你去省报,照着这再登一次。”儿子无言地望着那份启事,想说什么,看着父亲的目光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拿起那张发黄的报纸出去了。

  没多长时间,那条寻找棋友的启事就在省报上登了出来。一天天过去了,仍没有人来找孟董,在期待的时间里,孟董举着那张印有启事的报纸,呆呆定定地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么?”

  每天里,他不知要翻弄多少次那张报纸,看了又看,望了又望,只要外面一有点动静,他都会撑起身子向外张望一会儿,窗外还是那条小路,曲了几曲,弯了几弯,通向远方,小路很寂寞,他的心很空旷。儿子立在一旁,大惑不解地望着父亲。一晃两个星期过去了,仍没有人来找他,孟董终于在等待中失望了,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又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人活一世,就是为了个盼头……”现在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这么多年,他就是为了那一个盼头一个念想。

  他再一次喑哑地喊来儿子,指着床下对儿子气吁吁地道:“你把……那个木盒子拿出来。”儿子愣怔一下,儿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那个木盒子,这么多年了,他发现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看一次,但从没见父亲打开过,他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儿子在很小的时候曾问过父亲:“那里面装的是啥?”每次儿子这样问,孟董都陡然绷紧脸,压低嗓门喝道:“不干你的事,莫多问!”每次孟董都冲儿子补充道:“出去莫乱说。”儿子大了,知道那个小小木盒子里装的是一份父亲的秘密,便不再问了。后来他对父亲的秘密总不见有个答案,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就淡漠了。这么多年了,父亲又提起了那个木盒子,儿子有些吃惊也有些不解,但儿子很快便从床下找出了那个木盒子,木盒子被一把铜锁锁着。

  孟董一见那个木盒子,身子颤了一下,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接过那个木盒,紧紧地把它抱在胸前,泪水一滴滴砸在盒子上,往事似烟似雾地在眼前飘逝。最后抖着声念叨着:“老哥……我快不行了……你说的话我还记着呢……我等了几十年呢……”终于,孟董已经是泪水滂沱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上解下一把钥匙交到儿子手上,喘息了一会儿道:“你帮我,把它打开。”儿子瞧一气儿木盒,又瞧一会儿父亲。

  这时,孟董下定决心又向窗外望了最后一眼,就在这时,他望见小路上蹒跚地走来一位老人,孟董的呼吸陡然加快了,他扭过头冲儿子道:“先别开。”儿子的一双手就僵在半空中。孟董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把抓过儿子举在半空中的钥匙,一把抱住那个木盒,就在他向窗外望最后一眼时,他凭感觉,那位蹒跚而来的老人就是来找自己的。

  那位老人渐渐近了,孟董两颊突然泛起了潮红,期待地望着窗外。老人停在了孟董家门前,左右望一望,确信这就是要找的地方后,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孟董在家吗?”

  孟董突然哽咽住了,冲儿子半天才憋出句:“快去开门。”

  儿子把老人迎进了屋,这时孟董已把那个木盒子放在了身后,手撑着床栏坐了起来。来人一进屋见到孟董,几步走过来,伏下身抓住孟董的手,急促地问:“你就是孟董?”孟董望着来人点点头,他有几分失望又有几分希望定定地望着来人。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孟董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找我有事?”“找你下一盘棋。”老人说。“下什么棋?”孟董散乱的目光,倏地聚起了一束亮光一闪。

  “下一盘残局。”

  “什么残局?”

  “立马横枪。”

  “好。”孟董不知从哪里涌出的气力,翻身滚下床,拿出那副象骨棋,他望着象骨棋的目光怔了一下,很快他又镇定住了,很麻利地摆出立马横枪的残局。

  这期间,儿子立在一旁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吃惊父亲一下子哪来的这么大精神。孟董一抬头发现儿子,便冲儿子说:“你先出去。”儿子疑惑地望一眼父亲,悄悄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很静。两位老人的目光又凝视在一起,老人躲开孟董的目光,拿起了红子,冲孟董道:“我执红。”“你来,你来。”孟董催促着。两位老人一招一式地走起来。老人走到第七步时,不走了,仰起头冲盂董道:“我输了。”孟董这时也从棋盘上抬起头,望着老人道:“再走两步你就赢了。”

  “是我输了。”老人固执地说。

  “为啥?”

  “红先走,黑胜。”

  “呀——”孟董张大了嘴巴,凝视着老人,久久。突然,两位老人搂抱在一起,孟董一时间哭泣起来。

  ……这么多年的期待,似离散多年的儿子突然见到母亲,边哭边哽咽地道:“老哥,你怎么才来呀,李先生呢?”

  老人怔了一下,摇摇头答:“我是看见了报上那份启事才来的呀。”老人的喉头也有些发紧。半晌,孟董似想起了什么,挣开老人的怀抱,转过身拿过那个木盒子,颤抖着送到老人面前:“这是李先生留下的。”

  老人立起身,望着那个木盒子吃惊地望一眼孟董,接过那个木盒子。老人握着那把钥匙,突然眼睛潮湿了,一点点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这时窗外的阳光照在两位老人的身上。

  孟董慢慢地合上了双眼,他在期待着那一声清脆的锁响,几十年的等待期盼也就有了结果。此时,他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清楚,自己的一生终于有了尾声。

  第二章

  凡是有尾声的事就都有个开头。故事开始的时候孟董还年轻。槐树镇很小,一条土街,街两旁便住着槐树镇的居民。小小槐树镇有一个很小的炼钢所,一孔炼钢炉撑起槐树镇的繁华和热闹,和炼钢所相对的西山,还有一个小小的煤矿,于是槐树镇的居民就靠着采煤炼钢为生。

  孟董白天里在炼钢所里当一名炉前工,没事时,孟董便下棋。远远近近的棋手们都知道槐树镇炼钢所里有位棋王孟师傅。

  孟董很少主动找别人下棋,都是别人找上门来。孟董不管谁来找他对弈,他总是热情地把来人让到自家屋内,沏上茶,帮来人点上纸烟,再拿出祖传的象骨棋摆好。每次他总是把红子让给对方,然后稳稳地吸口烟,把目光定在棋盘上,道一声:“你请。”凡是来找孟董下棋的人,都了解孟董的棋艺,此时见孟董这么说,也就不谦让,拿过红子下将起来。孟董下棋时,目光似望非望棋盘,也似想非想棋路,食指和中指夹起棋子,不假思索地在棋盘上挪动,似一切都安排好了。几招几式下来,来人的额上便沁出了一层碎汗,然后良久地沉思,大口吸烟,每逢这时,孟董也不着急,轻啜几口茶,望着眼前袅袅的烟雾。半晌,对方在棋盘上走了一步,孟董瞥了眼棋盘,道一声:“马五平六。”又啜口茶,才挪一下马。大多的时候,对方只走了十几招便立起身,抹一把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地冲孟董道:“我输了。”

  孟董这时就望一眼棋盘上散落的红黑棋子,笑一笑说:“不错,不错。”来人就红一红脸,冲孟董拱拱手道:“领教了。”

  渐渐,附近左右棋手就很少有人再找孟董下棋了。因为人们知道自己的棋艺和孟董的差距,人们更多的时候,只把孟董的棋艺谈着说着。

  下班后闲下来的孟董,自己会展开棋盘,右手红子,左手黑子,杀得难解难分,眼前棋盘上黑红混沌。有时他会在杀得难解难分的棋盘上抬起头,望着寂寂的窗外。陡然,他又想起人们传说的外面的世界。他从别人的嘴里得知,中国的土地上来了日本人,正枪枪炮炮地和中国人打仗。他知道和日本人打仗的部队叫八路军,可他没见过八路军也没见过日本人。槐树镇太偏僻了,似乎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了。他一想起外面的世界,他便又想起了流浪在江湖上的独臂李。

  槐树镇就在被外面遗忘的寂寞里,一天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如果独臂李不来,孟董还不知道日本人就要来槐树镇了。

  独臂李出现在槐树镇的时候,是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那时候,孟董正走在回家的土路上。独臂李用那只完好的胳膊夹着两个盒子,老人似乎走到槐树镇便再也走不动了,便踉跄着坐在街口一棵槐树下。这时槐树们正飘着花香,在晚风里很好闻地飘着。独臂李蹲在街口的槐树下一动不动,脚前摆了一盘残局,两个盒子摆在面前,一个盒子打开着,里面放着几枚散乱的铜板,另一个盒子关着,有米八长,漆黑油亮。老人一出现在街上,孟董就猜出此人就是浪荡江湖的独臂李。

  这么多年了,独臂李就是以浪荡江湖下残局为生,独臂李每次赢棋,从不计较对方给多少钱,一两个铜板,三四个铜板的时候都有,他不在乎,若一个铜板不给他也会冲输棋的人笑一笑,摇摇头道:“不碍事。”

  也有人找独臂李下棋是想赢他的,蹲在独臂李的残局前,看一会儿棋路,又望一眼独臂李干干皱皱的脸,然后就问:“我若赢了你,你拿什么给我?”独臂李这时就望一眼来人,指一指身旁那个油光漆黑的黑盒子,“这个给你。”来人就又问:“那是什么?”独臂李就不再言语了,摇一摇头,眼睛望着极远处的什么地方,似忘记了眼前的棋和人。

  独臂李的黑盒子成了一个谜,愈是秘密,人们就愈想赢独臂李,赢来独臂李的秘密。

  独臂李已经来到小镇三天了,每天独臂李总是来到镇口的老槐树下,摆出一副残局,那两个盒子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独臂李从日出蹲到日落,直到世界变得模糊了,独臂李才收拾起残局,把带来的东西挟在腋下,踉踉跄跄地走到山坡上的山神庙里过夜。

  白天,独臂李蹲在飘满槐树花香的槐树下,似尊石雕,目光越过行人,瞅着远方的什么地方,入神人境。过往的人们,总会立住脚,研究一会残局,再琢磨一会儿独臂李。人们不明白独臂李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这时候才来槐树镇,人们望着干干皱皱独臂李那张脸,人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一时又说不清。人们望着眼前的独臂李,都知道独臂李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一定知道许多外面的事。每次问起这些,独臂李身子就陡然一颤,然后嘴里“唔唔”地应着。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东西在他两眼里涌动,人们便不再问独臂李了,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花香缠绕着这方世界,也缠绕着人们。独臂李似僵死了,一动不动地蹲在槐树花香和人们的视线里。

  人们知道独臂李在等待孟董出来,孟董在很小的时候就曾期待着能看一看浪荡江湖上的独臂李,现在独臂李突然来了,莫名的,孟董又有些不希望独臂李的到来。孟董这几日,在钢所里上班时,听到不少议论独臂李的话,他站在红红的炉火前,望着那红红的炉火,装做没有听见对独臂李的议论,晚上下班回来,孟董关上自家房门,独自摆着棋路,可怎么也不能让心安静下来。这时会有一些棋手敲开孟董的房门,鼓动孟董去和独臂李杀上一盘,孟董什么也不说,望着棋子呆呆痴痴地想着什么。

  棋手们终于耐不住寂寞了,走出孟董的家门,来到街口那棵老槐树下,蹲在独臂李面前,冲独臂李拱拱手道:“不客气了。”独臂李什么也不说,只在嘴里含混不清地“唔晤”两声。这时棋手就走出一招,独臂李也不看对方走的是什么棋路,仍望着渺远的地方,用耷拉下来的手拨弄一下棋子,对方便接二连三地走出几招,独臂李就这么一拨拉一划,直到最后,对方无路可走了。仍瞅着棋盘不相信自己怎么就无路可走了呢?独臂李这才转动一下呆定的目光,牵一牵嘴角道:“再来,再来。”对方这才恍过神来,惶恐地道:“不来了,不来了。”然后无比遗憾地立起身,把口袋里装着的铜钱,叮叮当当地掏给独臂李。独臂李不去望那些铜板,而是把目光从渺远的地方收回来,用那只耷拉下来的手再一次摆出残局的模样,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又飘飘晃晃地望着远方的什么地方。人们就再望一眼独臂李身旁放着的黑盒子。

  槐树镇的棋手们几乎都轮番和独臂李下了一次残局,没有一个人赢过独臂李。人们都期待着孟董能够和独臂李杀上一盘,然而孟董仍没来。傍晚,无事的人们围在独臂李的周围,目光却望着孟董住着的地方。

  “孟董害怕了。”一位姓马的棋手,拉长一双细眼瞅着众人说。其他的棋手们便不满地盯着他,马棋手望一眼独臂李,再望一眼孟董家门口的方向,就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孟董一想起独臂李就走神,怎么也琢磨不下去棋路。他很小的时候就曾听说过独臂李的传说,那是听来找父亲对弈的棋手说的。独臂李不是天生的独臂,而是为了下棋才断了一条手臂。在独臂李二十岁下棋时,是自己用刀砍掉了右臂。独臂李的棋艺一半是祖传另一半便是天生的,到了二十岁时就渐渐下出了一些名气,不少人都来找他对弈,可独臂李有个毛病,右手拈子时,总是左晃右晃,犹豫半晌才把棋子放下,对方虽输了棋,总是心有余悸地望一眼他的右手,讪讪地笑一笑道:“领教了。”他望着对方很有内容的目光,心里就沉一沉。

  偶然一次,独臂李和一位和尚对弈,结果独臂李输了。和尚临走时冲他说:“你倘能改掉这个毛病,你就赢了。”等和尚走远,他仍琢磨着和尚的话,他突然悟到了什么。就在一天夜里,他找来一把砍刀,向自己的右臂砍去……两个月后,他的伤好了,便带上棋具,走了很远的路,在一所山神庙里找到了赢棋的那位和尚,那和尚一眼便望见了他空空荡荡的右袖管,就什么都明白了,还没等独臂李摆好棋局,忙说:“你赢了,你赢了。”说完一转身走进了山林间的一条小路,不见了。从此,独臂李就成了一位走街串巷的独臂棋王。他开始用左手下棋,再也没有输过,他少了一条手臂,身上却多了两个盒子。

  独臂李来到槐树镇似不想再走了,他来到这里似就是为了享受这份宁静。蹲在老槐树下,让人们想起旷远和亘古。

  独臂李来到槐树镇第七天傍晚时,孟董来了,孟董望一眼独臂李什么也没说,坐在独臂李身旁的一块石头上,望一眼独臂李脚前的残局,然后就久久凝视着独臂李那张风霜雨雪的脸。

  孟董来了,惊动了全镇的棋手,正是傍晚无事的时候,于是大家聚在槐树下,都想一睹两位高手的对弈,但看到跟前的阵势,大家又都大惑不解。天晚了,呆望着的人们渐渐又散去了。只剩下两个人,一老一少呆呆痴痴地那么坐着。

  暮色终于笼罩了这方世界,星儿们热闹地挤在天上,有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槐树的花香。

  独臂李动了一下,用那只完好的手指一指地上的残局,却什么也没说。孟董认真地瞅着独臂李。“唉——”独臂李叹口气,孟董就一哆嗦,定睛再望独臂李,独臂李的脸上洒满了祥和的目光。

  “我知道你们孟氏家族的棋气。”独臂李的声音很悠远。

  “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孟董的声音喑哑。

  “我到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人,但从没来过这儿。”

  “我想你早晚会来的。”

  “日本人就要来这了,我赶在日本人之前来了。”独臂李的声音有些哽咽。

  “……”孟董有些惊愕地望着独臂李,他知道日本人,但从没想到日本人会来槐树镇。

  “外面很乱,我好长时间没有下棋了。”独臂李似梦呓,“我想安安静静地和你下一盘棋。”

  “日本人真的要来?”孟董的呼吸有些急促。

  “也许这是我最后下一次棋了。”独臂李似没听见孟董的话。

  “日本人要来干什么?”孟董靠近一些独臂李。

  “要土地,要财宝。”独臂李深吸一口气。

  于是两个人沉默下来,在目光中相互凝视着。

  “好,我和你下。”孟董终于说。

  月光中的独臂李似笑了一下。

  第二天,孟董没有去炼钢所,而是来到了街口的槐树下。

  两个人背靠背,一个蹲着,另一个坐着,两个人各自望着自己那一方天空。这时,槐树花开始凋零,有三三两两枯萎的花瓣飘飘悠悠地旋落下来,落在两个人的肩上背上。

  两个人下着盲棋。半晌,两个人才各自报出一招,声音似在自语,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

  这时,两个人都瞌上了双眼,独臂李青灰的脸上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久久,嘴唇才动一下,热烘烘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也照在他的心里。

  日头慢慢地向西踱着,有几颗细碎的汗珠硕大地聚在下巴颏上。孟董感到很热,也很闷,他把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惟有这样,似心里才踏实些。

  日头沉到了西天,满世界里落满了余晖。

  下工回来的棋手们聚在老槐树下,但都不知棋的局面如何,屏声静气地望着两人,恐怕惊醒了一个梦。半晌,终于看不清什么眉目,便就散了。

  月亮升起来了,影影绰绰地笼罩着这方世界。槐树花瓣似落尽了,便不再落了,地上铺了一层凋谢的萎花,在月光下仍幽香地散着。

  久久,独臂李的嘴唇不再动了,合上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孟董似也睡过去了,微扬着头,脸上洒满了祥和的月光。

  终于,独臂李费劲地站起身,冲着月光下的黑盒子道:“这个归你了。”

  孟董慢慢地挪过身子,他看见独臂李皱皱的脸上淌下两股泪水。

  “这是我最后一次下棋了。”独臂李吃力地说。

  “我不要。”孟董瞅着那个黑盒子。

  “我说过,这个归你了。日本人就要来了。”独臂李说完向前走了一步,踉跄一下,几乎要摔倒。“明天,你再看。”说完头也不回高高低低地走进月色中去。

  孟董沉默地望着独臂李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那一夜,孟董一直昏睡到天亮,他被窗外一片嘈杂的声音惊醒,人群向镇外的六股河爬去,他的心一紧,也随着人群跑去,人们围在河岸的一块空地上,见到了他,便让开了一条路。孟董终于看清了,躺在岸上,浑身湿漉漉的独臂李。独臂李是被人们从六股河里捞上来的。这时,孟董的耳畔又响起独臂李说过的话:“这是我下的最后一盘棋了,日本人要来了。”孟董陡然觉得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孟董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孟董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个木盒子。黑盒子终于打开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支胳膊骨——独臂李的胳膊。

  人们都知道日本人要来了,给独臂李送葬时人们的心情都很沉重。镇上所有的棋手都来为独臂李送葬,浩浩荡荡地排成了一排,孟董捧着那个木盒子走在最前面。独臂李下葬时,孟董把那只独臂就放在独臂李的身旁。马棋手望着那条断臂,便失望地说:“怎么就是这个?!”然后就摇一摇头。

  那天,孟董独自坐在独臂李的坟前想着独臂李的话:“日本人要来了……”

  第三章

  独臂李死了,他走进了滔滔的六股河里。独臂李带来了日本人要来槐树镇的消息,一时间人们都很慌乱,干什么事情人们总静不下心来。白天,孟董望着从炼钢炉里升起的浓烟呆定地沉思。没事的时候,他便不再研究棋路了,而是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头上,望通向镇外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

  人们就在这冗长又窒闷的日子里迎来了日本人进驻槐树镇。日本人来了一个大队,为首的叫三甫野夫,是个大队长。日本人进镇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了炼钢所,镇上的人们从没见过队伍,更没见过日本人的队伍。日本人说着叽哩哇啦的话,在镇子里转悠着,警惕地望着每个行人。三甫野夫却说着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后来人们知道,三甫野夫小的时候来过中国。他父亲在中国一个叫上海的地方做买卖,且做的是钢材和黄金的生意,所以三甫野夫的中国话就说得很地道,大家自然能听明白。

  日本人接管钢所的当天,三甫野夫就召集在炼钢所上班的人训了一次话。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工人们围在当中。三甫野夫站在一块石头上,很慈祥地望着大家,然后就很温柔地用中国的上海话说:日本皇军为拯救你们而来,你们要好好地工作,为皇军效力,那才是良民,有悖于皇军的,那就是敌人……三甫野夫讲完话,就有日本士兵在钢所的门前挂了一方牌了,那牌子上的字大家都认得,写的是“昭和炼钢所”。

  工人们陆续地走出钢所的大门,三甫野夫向每个走出去的工友们招手致意。当孟董走过三甫野夫面前时,三甫野夫拍了拍孟董的肩膀,孟董就一怔,回头望三甫野夫。三甫野夫冲着孟董笑一笑问:“你是孟先生。”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怎么知道自己,便含混地冲他点点头。三甫野夫就很温柔地说:“很好,日后咱们有机会下棋。”孟董不置可否地望一眼三甫野夫,他又想起了独臂李的话:“日本人要来了,这是我最后一盘棋了。”想到这,孟董的心里就沉一沉,他一走出钢所便望见了对面山坡上独臂李的坟,独臂李走进了六股河死了,死在日本人来槐树镇之前。

  人们仍然要去钢所里上班,这么多年了人们就是靠着炼钢维持生计,日本人来了,人们还要走到钢所里去上班,也是为了生计。日本人来到槐树镇,外表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可人们的话语一下子便少了,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每到晚上,天刚黑,人们便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听着外面日本巡逻队走过的脚步声。

  一天傍晚,孟董和别的工友一样准备下班回家,这时三甫野夫笑眯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三甫野夫这天穿的是西装,戴着白手套,双手交叉地放在小腹上。三甫野夫就笑笑冲孟董说:“孟先生,请到舍下一坐好吗?”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要干什么,盯着三甫野夫的眼睛。三甫野夫就又笑一笑,那笑容很温柔。这时,孟董的耳际回响起独臂李的话“日本人要来了……”他又望见了站在三甫野夫身后不远处荷枪的日本兵,便犹豫着随三甫野夫来到了炼钢所的后院。后院里很悠静,青色的砖墙上爬满了藤蔓,藤蔓上开出一朵朵粉红色的花儿,花儿们在晚霞里散着一缕缕清香。一排砖房里住着日本兵,日本兵把枪架在空地上,坐在房檐下叽哩哇啦地说着日本话。小院中央有一方青石板做成的石桌,石桌上已摆好了棋具,棋具一旁还放着点心和两杯茶水,孟董看到这一切才知道三甫野夫这一切都是准备好的。

  三甫野夫来到石桌前,摊一摊手道:“孟先生你请坐。”孟董坐在青石椅子上,头一阵阵发胀,他不知三甫野夫到底要干什么。三甫野夫坐在了他的对面,摘下白手套,把棋盘摆好,又摆出一副残局的走势。孟董不解地望着三甫野夫。三甫野夫就说:“你的是棋王,我的向你学习。”说完从兜里掏出带锡纸的烟让一支给孟董,孟董没有接。三甫野夫没说什么,笑一笑自己点燃,然后抬起头看一眼孟董。孟董看一下棋盘,就点点头。三甫野夫抓过一颗棋子走一步又抬头望一眼孟董,孟董望着棋盘,心思却不在棋上,见三甫野夫在望着自己,便点点头,三甫野夫就很得意地让子,抓过另一方的棋子便又走。孟董后来才知道,三甫野夫在上海呆了十几年,对中国象棋很酷爱,而且在外滩上学会了走残局。

  那一晚,三甫野夫自己一连下了三盘才让孟董走出钢所。

  从那以后,三天两头,不管孟董在干什么,只要三甫野夫高兴,都会拍一拍孟董的肩头,把他叫到后院。时间长了,监工对孟董也很客气,孟董休息时间长一些,监工也不说什么。马棋手很羡慕孟董,每次孟董被领到后院,马棋手总会望着孟董的背影愣会儿神,然后就叹口气,摸一把头上的汗水,在日本人的怒视下拼命做工。

  有时,三甫野夫闲着无事,会倒剪了双手这里走一走,那里看一看,每次走到孟董身旁,他都停下来,冲着正忙碌的工人们大声地说:“孟先生棋王的是,是大大的良民。”工人们就在忙碌中抬起头漠然地望一眼孟董。孟董看出了那些漠然的目光,每次再随三甫野夫走到后院时,他的双腿似灌了铅般地沉重,浑身上下也就很不自在。

  惟有马棋手不漠然地望孟董,而是很羡慕地瞅着他。休息时,马棋手凑过来,敬一支烟给孟董,然后就无比滋润地说:“和三甫野夫下棋过瘾吧?”孟董就摔掉手里的烟,看也不看马棋手一眼,站到了别的地方。马棋手就怔怔地望一会儿孟董,笑一笑,无滋无味地吸烟了。

  日本人的出现,使槐树镇的人们得到了更多有关八路军的消息。人们知道有一支中国人的军队为了赶走日本人正和日本人在外面的世界打仗。莫名的,每当人们再看到日本人,都希望八路军的队伍早日能来到槐树镇,把日本人赶走,人们向往着槐树镇昔日的宁静。

  如果李先生不出现在孟董的生活里,一切都将会是另一番样子,然而李先生出现在孟董的生活里,于是孟董的人生有了另一种结局。

  那一天傍晚下班回来的孟董,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长袍,戴着礼帽,孟董愣了一下神,呆怔地望着来人。那人划燃手里的火柴,点亮桌子上的油灯,然后立起身,摘下帽子,冲孟董道:“你是孟师傅吧?”孟董没点头也投摇头,仍那么呆呆地站着。灯光中他望见来人很面熟,好像在哪见过,那眉眼,那神态,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半晌才问:“你找我有事?”

  “我是从那里来。”来人说完指一指窗外的山坡方向。

  孟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半张着嘴愣在那里。

  “你认识独臂李吗?”来人又说。

  孟董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来人的长相神态极似独臂李,他一时呼吸有些急促,有些喘息着问:“你到底是谁?”“我是他儿子。”来人很平静。“李先生——”孟董又向前走了一步,便仔细地望着李先生。半晌,孟董叹一口气,神情悲戚。

  “父亲的事我都知道了。”李先生又望一眼窗外的山坡。

  “日本人没来时,他走进了六股河。”孟董喑哑地说。

  李先生抓过一颗摆在桌上的棋子看着,过了半晌才说:“我想和你下一盘棋。”

  孟董不解地望着李先生,李先生真诚地望着孟董。孟董便摆开棋盘。李先生坐在孟董的对面,两人不紧不慢地走起来。天已经很晚了。两人还没有下完一盘棋,这时,李先生看看窗外的天色便说:“孟师傅,时间不早了,明天再下吧。”孟董也抬眼望一眼窗外,时间的确不早了,但他很想下完这盘棋,在这宁静的晚上就和李先生两人。但李先生这么说,他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望一眼李先生道:“你就歇这吧。”以前慕名找他下棋的人晚上也总是歇在这,这次他也要留李先生住在这。李先生微笑着点点头,抓起桌上的礼帽,孟董就把李先生领到了隔壁的房间。孟董站在黑影里想冲李先生说点什么,犹豫了半晌,最后又什么也没说。

  孟董躺在床上,觉得李先生突然的出现有些蹊跷,他凭感觉李先生不仅仅是来看望死去的父亲,也不仅仅是要来找自己下一盘棋,究竟李先生要来干什么?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推开李先生的房门,李先生已经走了。这时他又想起昨天张师傅往模具里倒煤灰渣子被三甫野夫发现的事。

  他心事重重地来到了炼钢所,却不见了张师傅,马棋手站在了张师傅平时的模具旁,马棋手见到了他,便很有内容地冲他笑一笑道:“张师傅被送到煤井里去了。”日本人来到槐树镇后不仅接管了炼钢所,同时也接管了煤矿,昨天张师傅发生了那件事,今天就被送到了井下,孟董的浑身就一冷。他知道在煤矿工作很危险也很累,但三甫野夫的用意谁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甫野夫仍不时地叫上孟董来到后院指点他的棋路。孟董无可奈何地坐在三甫野夫的对面,三甫野夫便摆好棋,拿出纸烟让孟董吸,孟董从不吸三甫野夫的烟,拿出自己的点燃。三甫野夫就眯起眼笑一笑,那笑意味深长,然后便走棋,这时的孟董望着很远的地方不时地走神,直到三甫野夫拉一拉孟董的肩膀,他才从痴怔中恍过神来,望一眼棋局点点头,三甫野夫便停了走棋,点起支烟,说小时候在上海时候的事,说外滩的残局,也说父亲的生意。每次三甫野夫说起父亲把一轮船又一轮船的钢铁运回日本国去时,他总是眉飞色舞,意味无穷,孟董听到这,心里就沉一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从心底升起。

  孟董每次出现在工友们面前时,人们的目光总是冷冷地注视着他,刚开始时,孟董迎着那目光总会愣一愣神,渐渐他便不再愣神了,而是垂下头,避开众人的目光,忙自己的活路去了。休息时,棋友们再也不聚在孟董的周围请教棋路了,而是远远地躲开他,扔下孤零零的他,这时他便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让烟雾一团一缕地罩在自己的头上。马棋手隔着那烟雾讪讪地望着他。

  李先生的出现使孟董那颗沉寂下去的心又生出几圈波澜。他从李先生的神态中看出了什么,也猜出了些什么。但那到底是什么,他一时还说不清。

  就在那天的傍晚,李先生又出现在孟董的家门前。李先生冲孟董笑一笑,不客气地又坐在昨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昨天没有下完的那盘棋仍摆在桌子上。李先生执子又走,孟董瞅一眼李先生也不说什么,抓过自己的子应对着。那一晚,两人下了很晚,才把那盘棋下完,结果两人以和棋而告终。棋下完了,两个人都没吭气,李先生望一气儿孟董,然后低下头抓过一颗棋子研究着,半晌才说:“这棋真不错。”

  “唔,祖上传下来的。”孟董有些心不在焉,他期待着李先生说点别的。

  “我父亲的后事让你费心了。”李先生双眼潮潮地望着孟董。

  “我敬佩他。”孟董似自言自语。半晌又说:“他知道日本人要来槐树镇。”

  “日本人迟早会被赶走的。”李先生自信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很白净的牙齿。

  孟董的心陡然就颤一下,抬眼望着李先生自信的目光。那一晚,李先生对孟董说了很多外面的事,更多的时候都在说八路军正在为赶走日本人所做的一些事,孟董从来没听说过外面那些新鲜事,听得他很激动,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那一晚,李先生说得很晚,孟董也听了很晚,不时地也说一些钢所里的日本人,包括张师傅往模具里掺煤渣,最后被三甫野夫送到煤矿上的事。孟董说这些时,李先生边入神入境地听,不时地摇头又点头。天发白的时候,李先生走了,临走时对孟董说:“你不要对别人提起我,有人要问,你就说我找你下棋。”孟董认真地点点头。他望着李先生走进混沌的清晨,这时他才真切地验证了自己的预感,李先生不是一般的人。

  从这以后,李先生经常出入孟董的家,有时半夜来,清早就走了。每次来他都兴奋地对孟董说一些外面的事,然后问一些钢所里最近日本人的事,孟董便一一地把最近日本人发生的事对李先生说了。每次李先生走,都要握一握孟董的手,孟董觉得李先生很有劲。

  一天早晨,孟董刚走进钢所,马棋手极平淡地冲他说:“张师傅死了,昨晚冒顶,死了好些人呢。”孟董听了这话,心里格噔一下,虽然他早就料到张师傅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一天里他心里总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在折腾。那天,三甫野夫又约他去指点自己下棋,他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盯着三甫野夫那一眨一眨的眼睛,他想了好多。三甫野夫似看出了孟董的心思,便不再下棋了,便提起了孟董祖传的那副象骨棋。三甫野夫提起象骨棋时不停地搓着手,嘴里一遍遍念叨着:“那可是国宝呢。”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是怎么知道自己有一副象骨棋。他想问一问三甫野夫,这时他望见了马棋手正向这边张望,他就想到了马棋手近来望着他的目光,心里似明白了什么。

  那天下班后,他一走进家门便发现李先生已经来了,他一见到李先生便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他便说了,从小学棋,到认识独臂李,又说到死去的张师傅……他说完这一切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自己也有些吃惊。

  没几天,日本人运送钢材的车又一次被八路军伏击了,只逃回两个押车的伤兵。那一天三甫野夫背着手,阴着脸在钢所里转悠了很长时间。

  孟董想到了李先生,日本人运送钢材的事是他对李先生说的。那天,三甫野夫又约孟董去指点他下棋,这时一位日本军官来找三甫野夫商量运送钢材的事,前几次,日本人运送钢材的车都被八路截获了。两个人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日本话,后来那个日本人走了,三甫野夫皱着眉头好半晌没有说话。半晌,三甫野夫才说到了八路军发现了他们运钢材的路线,又问孟董有没有别的路好走,孟董就给他指出了另外一条路线。那一晚,李先生来时,他便对李先生把这件事说了。今天日本人的车又被截了,他又一次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孟董再见到李先生时,李先生就很高兴,孟董看见李先生高兴,心里莫名的也跟着兴奋,就像自己又赢了一次棋。他清楚李先生是干什么的,但他不问。他想,既然李先生不说就有什么不便,于是,只要他替李先生默默地做点什么,心里似也就踏实了许多。李先生一来,他就和李先生说一会棋,两个人燃着烟,让烟雾慢慢地在两个人面前飘升,于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很融洽地谈棋。说着说着孟董就说到了钢所,说到了三甫野夫那些日本人,谈着谈着,他又说起了张师傅。这时,孟董的眼圈就红了,声音哽咽便说不下去了。这时,李先生狠吸一口烟,一字一顿地说:“日本人快完了。”然后就很热烈地望着孟董,孟董也火热地望着李先生。李先生便激动地对孟董说一些外面的事,八路军正在团结全中国的人民和日本人战斗,李先生说这些时,神情无比的激动,目光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在涌动。说到这时,孟董就想到了现在和三甫野夫的关系,嗫嚅半晌,最后还是对李先生说了,李先生认真地听完,认真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以后还去指点他下棋。”李先生这么说有些出乎孟董的意料之外,于是他便不解地望着李先生。李先生就用手拍一拍孟董的肩头,目光无比真诚地望着孟董。孟董似乎悟到了什么,顿觉有股暖流顺着李先生的手淌到他的身上。他便用劲地冲李先生点点头,李先生就笑一笑。

  有几次,李先生把随身带来的一包什么东西放在他这里,对他说:“东西替我放好,不能让日本人知道。”他什么也没说,只冲李先生点一点头,李先生走了,他望着那一包东西心里很激动,他激动李先生这么相信自己。没几日,李先生下次再来时,便把东西取走了。李先生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这几日,镇上的日本人总是很警惕的样子,不时地盯着过往的行人打量,有时还走到近前盘问一番。他每次望着李先生匆匆走去的身影,免不了为李先生担几分心。最近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李先生一走,他的心似乎也空了,李先生一来他就又恢复了精神。李先生每次消失在弯弯小路的尽头,他总会望着李先生消失的方向想一会儿心事。

  又有两次,日本人运送钢材的车又被八路军成功地截获了。日本人出发的时间和路线,都是他和三甫野夫下棋时无意听到的,他便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李先生,他知道这是李先生期待的消息。每次他对李先生说这些消息时,李先生总会用劲地握一握他的手说一声“谢谢”。每次他听着李先生说完这两个字,他都感到很温暖也很亲切。他知道李先生在做着秘密的事,他觉得能为李先生做一点事心里就很充实。

  一天夜里,李先生又敲开了孟董的门。李先生这次来仍很兴奋,还带来了一瓶酒和一些下酒的菜。两人坐在昏昏的油灯下边吃边聊,聊着聊着李先生就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孟董望着李先生一闪一闪的眼睛就点点头。孟董从李先生口里知道了不少八路军的事。他还知道八路军都是一些苦出身,为了早日赶走日本人正奔忙着。他知道,李先生也在奔忙着,奔忙着八路军秘密的事。那一晚李先生说了很多,说共产党说八路军,说得多了,孟董的心里就渐渐有了一群八路军和共产党的形象。李先生最后说:“共产党八路军一定能赶走日本人。”孟董希望着日本人早日离开槐树镇,他很想念昔日槐树镇的宁静,下棋、谈天……他又想起独臂李,独臂李死在了日本人来槐树镇之前,一想起这些,他的两眼里就有些热。

  李先生走了,孟董望着漆黑的夜想了许多。他知道领导八路军的组织叫共产党,是专为穷苦人办事的党。他想,共产党那些人都是像李先生那样普通的人。于是,他的心里渐渐就有了共产党的轮廓。

  李先生又匆匆地来了几次,每次来都交给孟董一封贴着口的信,李先生把这些信看得很神圣,并压低声音说:“这些信很重要,关系到人命大事,你一定要保存好,过几天我来拿。”孟董从李先生的神色中看出了这些信的重要,便冲李先生认真地点点头说:“你放心,有我在就有信在。”李先生就说:“好。”并告诉他一个暗号,李先生不来时,若别人取这些信就用这个暗号——

  来人说:“我要下一盘棋。”

  孟董说:“下什么棋?”

  来人说:“下一盘残局。”

  孟董说:“下什么残局?”

  来人说:“立马横枪。”

  这盘残局的结果是:红先走,黑胜。

  李先生交待完这一切问孟董:“记下了吗?”孟董说:“记下了。”李先生便匆匆匆地走了。孟董的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感激李先生对自己的信任,他一想起李先生干的大事,顿觉自己的双肩也沉甸甸的。觉得自己能为李先生分担一些事就很愉快,日子过得便充实了许多。三甫野夫隔三差五仍让他到后院指点下棋,每次去他心里都怀着一种目的,就想,这是李先生交待的任务。三甫野夫下棋累了,他便和三甫野夫聊天,三甫野夫每说一句话,他都暗记在心里,分析着哪一句对李先生有用。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先生来取这些信时,他便把这些情况说给李先生。李先生研究一些情况后,就沉思一会儿说:“这些情况很有用,我会向组织报告的。”然后就热烈地瞅着孟董说:“党感谢你。”孟董听到这,心里就很热。

  一天,李先生又来了。李先生对孟董说了一会儿八路军在外面打了几场胜仗,又说日本人正在缩小势力范围。孟董听了,就和李先生一样高兴。两个人就很兴奋地说到了深夜。

  日子就这么默默地过去了,他又见到了几次李先生。李先生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

  第四章

  三甫野夫又安排了一次运送钢材的计划,那一天从外面开来了好多日本人的汽车,汽车上支着帆布篷子,车停在了钢所院里,周围有很多日本兵把守着。三甫野夫一遍遍检查着这些车辆,并把满足又轻松的微笑挂在脸上。三甫野夫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很悠闲地找到了孟董,孟董以为还跟往日一样,便准备随三甫野夫去后院,三甫野夫摆摆手,望一眼那些不知装的是什么的车辆,然后转过头笑眯眯地冲孟董说:“今天我想和你下一次棋,领教一下中国棋王的棋艺。”孟董的心里就沉了一下,他望着三甫野夫脸上挂着的微笑,那笑里藏着一层很深的东西。孟董问自己:“难道三甫野夫发现了什么?”他仍很镇定地冲三甫野夫笑一笑说:“改日不行吗?”三甫野夫仍微笑着摇一摇头说:“今天是个吉利日子,你们中国人不也讲个吉利吗?”孟董知道想推掉这次对弈是不可能的事了,心里不免有些焦急。

  昨天晚上李先生来了,李先生这次来得很匆忙,好像有什么大事在等着他。一见到孟董便握住了孟董的双手,双眼很有神采地望着他,片刻之后,李先生从怀里掏出怀表望了一眼说:“时间不多了,这有一封信你先放好,明天晚上我来取。”过了片刻又补充道:“我若不来别人一定会来。”说完交给孟董一封贴好信口的信。孟董接过那封信,又像以往一样冲李先生郑重地点点头,李先生就说:“我走了。”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回转身,双手拍一拍孟董的肩又说一句:“记住今天的日子。”李先生冲他很美好地笑一笑,转身走进黑夜里。他模糊地望见,风吹起李先生长袍的衣角,一飘一飘地荡。他就想应该给李先生带点吃的,可李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孟董在李先生走后,便把李先生交给他的那封信放到床下的木盒里,外面又加了一把锁。他每次把李先生的信都放在这里。安顿完这一切他才躺在床上,就想起李先生最后说的那句话:“记住今天的日子。”他就想,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呀,他不解,便一遍遍去想李先生的话,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今天三甫野夫神秘地安排着运送钢材的车辆,孟董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次和往日运送钢材的车队不一样。他想等晚上李先生来取信时把这一情况告诉李先生。可就在这时,三甫野夫却要和孟董下棋,他知道,三甫野夫这盘棋下定了。

  下棋前,三甫野夫又走到孟董的身旁说:“今天下棋,用你的象骨棋。”一时问孟董有些不解,直勾勾地望着三甫野夫。三甫野夫翘一翘八字胡,解下腰间的刀,在孟董眼前晃一晃说:“咱们今天下棋打个赌好么?”盂董仍不解地望着三甫野夫,三甫野夫就说:“你若赢了我,这个归你。”说完举一举那把刀,然后又说:“你若输了,你的象骨棋归我。”孟董明白了,明白了几日前,三甫野夫问起他那副祖传象棋时的神情。他想,这一切都是三甫野夫预谋好了的。此时,他什么也没说,目光越过甫野夫的肩头望了眼停着的那些神秘的车辆,他就想到了李先生,一想到李先生耳边就响起一句话:“日本人快完蛋了。”他在心里说,三甫野夫你赢不了我。三甫野夫正期待地望着他,他就冲三甫野夫说:“好,我答应你。”三甫野夫就很高兴地走了。

  三甫野夫约孟董下棋,正是钢所下班的时候。一阵阵晚风送来一阵阵槐树花香。孟董又想起了和独臂李下的那次棋,那次也是槐树飘香时节。

  这次三甫野夫和孟董下棋没有安排在后院,而是让日本兵搬出了桌椅,安放在大门口的一片荫凉里。下班的工人和一些日本兵围在方桌周围。

  孟董拿出象骨棋放在桌子上。三甫野夫解下腰刀放在桌子上。三甫野夫摸过一枚棋子,冲着西斜的太阳凝望了片刻,便吸一口气道:“好棋,好棋。”孟董这时却望见了那些运送钢材的车和车下警戒的兵,心就跳一下。

  两个人摆好棋子,三甫野夫执黑先走了一步。孟董这时又抬头望了一眼快要落山的太阳,那里的夕阳很美丽也很辉煌。孟董这时又想起了李先生。他挪动一下棋子应着。突然,那排遮着帆布篷的汽车启动了,所有站在地下警戒的兵都钻到车上布篷里。三甫野夫望一眼那排车,悠闲地点燃一支烟,这时那些车一辆接一辆开出钢所的大门,向镇外驶去。孟董望着这些远去的车,愈想愈觉得不对劲。每次日本人运送钢材的车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开出去,这次却一反常态。孟董就想:“这一定是三甫野夫耍的花招。”他想马上把这一消息告诉李先生。

  三甫野夫很得意地把目光从那些车辆上收回来,便一着接一着很得意地走棋。孟董心里怎么也不踏实,不知自己是怎么一着一着地应着,他盼着天快些黑,到那时就能见到李先生了,他也同时盼着和三甫野夫的棋快些下完。一旁站着的棋迷们望着孟董走出的棋路,都吃惊地睁大双眼,嘘声议论着棋局,还有人偷偷地捅一下孟董的后腰。这一切,孟董痴痴怔怔的,似一点没有察觉。第一盘棋,在人们的惋惜声中下完了,两人下了个和局。

  三甫野夫似乎很满意,搓搓手冲孟董一笑,然后冲周围的人说:“孟师傅果然不俗。”孟董似没听清三甫野夫在说什么,又转过头望了眼西去的太阳,日头已完全融进了地平线,只有灿烂的夕阳在天上悬着。孟董木然地转回头,望着三甫野夫一双很兴奋的目光,一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三甫野夫在满足中又走出了第二局的第一步。这时,天色已很朦胧,孟董的心一下子似空了也木了,昔日他下棋时敏锐的思路不知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总觉得李先生已经坐在自家等他了,他又想起那些神秘的运钢材的车,独臂李踉跄走进黑夜里的身影,还有李先生的信……天终于暗下来了,棋盘上的棋子已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了。孟董输了,棋迷们惋惜地散去了。只剩下三甫野夫身旁站着的几个日本兵。三甫野夫这时站起身冲孟董说:“你输了,这棋归我了。”说完用手揽过桌上散放着的象骨棋。孟董这时只想着早日回家,快一些见到李先生。但三甫野夫揽去象骨棋时他还是一怔。三甫野夫就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的输了。”他突然醒怔过来,只冲三甫野夫淡淡地笑一笑,心里说:“我迟早要把棋赢回来。”然后转过身,匆忙地向家走去。这时天上已悬起了第一颗星,似梦非梦地在天上悬着。

  孟董匆匆地推开门,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李先生还没有来,孟董的心就空了一些。他想,李先生就要来了,这么想着,心便踏实了些。他躺在床上,屋子里已经很暗了,他瞅着愈发朦胧的屋子,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又想起了和三甫野夫下的那两盘棋,脑子里一时空空的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屋子里完全黑了,他爬起来,望着窗外,这时,天边已经黑透了,满天的星光映着斑驳的树影在微风中摇曳着,他借着星光,望见了家门前对面的山坡,那里埋着独臂李。李先生有几次站在独臂李的坟前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眼泪,目光里却多了份亮亮的东西在闪动。

  夜深了,李先生还没有来,他又想到了日本人那神秘的车队,想到这,他浑身就一阵冰凉,便再也躺不住了,爬下床察看了一下放在床下盒子里的那封信。那封信还在,他的心里才又踏实了些。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黑暗,墙角里的蟋蟀很热闹地呜叫着。不知什么时候,孟董睡着了。

  天亮时,孟董才醒过来,李先生还没有来。他忐忑不安地来到了钢所,来到钢所里的第一件事他便听说,昨天晚上日本人运送钢材的车装的不是钢材,装满了日本兵,结果和八路军打了起来,八路军没有防备吃了亏,还有几名八路军被俘,就关在三甫野夫的后院里。孟董听到这一消息,心提到了喉咙口,他马上就想到了李先生,莫不是李先生……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此时真希望三甫野夫能再一次把自己叫到后院去,也许借机会还能看一眼那几个被抓来的八路军,看一看李先生是不是在其中。可三甫野夫躲在后院里不知在忙些什么,一连几天也没有露面。一连等了几天,李先生也没有来,也没有别人来找盂董。孟董就在这难挨的等待中度过。

  突然一天早晨,孟董刚来到炼钢所,一队日本兵押着几名身穿灰衣服的人从后院里走出来,不少人都围上去看,孟董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他夹在人群中望着那几名身穿灰衣服的八路军,他在那些人当中没有发现李先生。他的心就平静了一些,但他望着那几名八路军被押走远去的背影,心里仍不是个昧,鼻子也有些酸,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李先生一样的好人,为了赶走日本人生死不惧地战斗着。

  孟董没有在这些被俘的人中看到李先生,既然李先生没有在这些被俘的人中,孟董就觉得生活有了盼头。他就又有些心思注意周围的一些人和事了。三甫野夫自从赢了棋,好似在有意躲避着孟董。三甫野夫最近很忙,匆匆地从后院里走出来,又匆匆地走回去。

  工友们见到孟董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只要孟董一走近,工友们便停止了说笑,默默地忙着手里的活路。马棋手最近似很得意,每次看见孟董都会吹响口哨,偶尔的,还会对他笑一笑,那笑意却很朦胧。孟董这时就想到输给三甫野夫的那盘棋,一想到这,他的心就堵得慌,暗暗下定决心,找机会一定要把那盘棋赢回来,可现在三甫野夫不再找他下棋了,于是马棋手就很兴奋。孟董就想到李先生说过的话:“日本人快要完蛋了。”

  孟董一想起李先生,就想起李先生那晚匆匆离开的样子,风吹起李先生长袍的一角,一飘一荡的。他心里纳闷,不明白李先生怎么就不来了,他就想,李先生一定很忙,脱不开身,别人又不认识他家。他这么想着,心里就透出一丝亮光,找出纸笔,画出“立马横枪”的残局图,贴在自家门前。

  自从他在家门前贴出“立马横枪”的残局之后,过往的路人总会停在那张纸下看一看,孟董每次望见那张纸时,他都期待着接头的人已经看到了这个暗号。于是,他在心里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暗号。可仍没有人来找他对暗号,一天天过去了,他的心里就很空也很惘然。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去子,孟董天天在等待李先生。他每次走进家门,都觉得李先生正坐在房间里等他,可他推开房门,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便失望地叹一口气。

  夜深人静时,他就拿出那封李先生留给他的信摸一摸,然后再藏到床下的盒子里。他每次摸着那封信,都觉得那封信很沉重,并且有一股神圣感慢慢在他身上流过。最近有消息说:“八路军在外面闹得很红火,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就要来解放槐树镇了。孟董听着这些消息就很激动,想着想着觉得一切都有了盼头。李先生快来了,日本人快完蛋了,他期待着和三甫野夫再下一次棋,赢回祖传的象骨棋。孟董没能等到再和三甫野夫下一次棋。”

  第五章

  日本人无条件投降了,三甫野夫这些驻在槐树镇的日本兵,一夜之问就撤走了。八路军接管了炼钢所和整个槐树镇。八路军接管钢所那天,槐树镇很热闹,人们敲锣打鼓的,鞭炮声热烈地响了好长时间。在人们热烈的气氛中,一位八路军战士便把一块写有槐树镇人民炼钢厂的牌子挂在了昔日挂有昭和钢所牌子的地方,于是人们就冲着那崭新的牌子热烈鼓掌。

  盂董挤在热闹的人群里,他在寻找李先生,他想,既然李先生这些八路军胜利了,李先生也应该来了。他望着那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就是没有发现李先生,他便有些失望。他真希望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李先生,可人群里却没有发现李先生。他就想找一个人问一问,于是他就找到一位年长一些的八路军,拉一拉那人的衣角,那位八路军就热情地问:“同志,你有事?”他左右看一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自己便说出了李先生的名字,那人仔细想了想,最后摇摇头,但还是问:“他是哪一部分的?”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孟董。他想:“不能再说了。”他知道李先生是搞地下工作的,是秘密工作,可不能随便对人说。他就慌慌地冲那位八路军笑一笑答:“随便说的,随便说的。”便怏怏地离开了人群。

  八路军接管钢所后,槐树镇的人们日子过得很红火,人们喜气洋洋地上班,又热热闹闹地下班。没事的时候,人们又三三两两地聚在街上谈天说地,来往过路的八路军,不时地冲人们微笑点头。

  驻镇里的八路军,不时地召集人们开会,宣传共产党的政策。人们听着那些政策,很亲切也很舒心。孟董听着这些话,就想,还是共产党八路军好,他就想到了和李先生相处的日日夜夜,李先生对他讲的话,正是今天这些人讲的。既然李先生和眼前的八路军都是一家人,这些人不也都是李先生么?这么想着,他几乎都要把李先生留下的信交给这些人,可猛然又想起李先生留下的话:“我不来,会有人来拿,别忘了暗号。”孟董想到这就冷静下来,没有人找自己对暗号是不能拿出那封信的。

  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又想,是不是八路军工作忙把对暗号的事忘了?他再来到钢厂上班时见到那些忙碌的八路军,便止住脚步,先冲八路军笑一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八路军也停下脚步,很热情地问:“师傅,你有事?”孟董终于鼓足勇气说:“你下棋吗?”八路军就笑一笑说:“没时间哪。”便忙别的去了。孟董望着这位八路军的背影就摇一摇头。待他见到另外一个八路军时,他仍这样问;问得多了,有的八路军对象棋感兴趣的就问:“下什么棋呀?”这时孟董的心忍不住就一阵狂跳,他半晌才说:“立马横枪”。那人思量一会儿,就摇摇头说:“没听说过呀。”孟董那颗鼓满希望的心就又冷下来。呆呆地望一会儿刚冒出新芽的槐树想,李先生怎么还不来呢?

  槐树花又飘香的时候,李先生还没有来,槐树花开始凋落时,李先生仍没有来。

  就在槐树花儿又开始凋落时,八路军召集槐树镇的青年们开了一次会。一个八路军领导说:“日本人投降了,还要打老蒋,解放全中国人人有责……”一时间,报名参军的人很多,一批批青年戴着大红花被人们敲锣打鼓地送走了。孟董望着身边一批批走了的青年,心里就痒痒的。他真想也报上名,穿上军装,和那些人一起奔赴解放全中国的战场,可一想到李先生留给他的那封信,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自己万一走了,李先生到哪里去找他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拿出李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痴痴呆呆地看上一会儿。望着望着他就想起了输给三甫野夫的那副象骨棋,又想起了和李先生朝夕相处的日子,泪水便悄悄地流下了脸颊。半晌,他的心才平静下来,再一次小心地把那封信藏起来,睡意便笼罩了他。每次他临睡前都想,也许一觉醒来,李先生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青年们热热闹闹地参军了,穿上军装戴着大红花儿的马棋手来到他面前,笑眯眯地问:“你不参军么?”然后一双眼睛就很有内容地望他。他就又想起昔日和三甫野夫下棋时马棋手望着他的眼神。这时他望着无比光荣的马棋手,心里就跳了一下。

  从此,孟董觉得有很多目光都很有内容地望着自己,于是,更多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走路,觉得对不起别人似的。

  一天,孟董无意中看到了一张晚报,晚报的夹缝里印满了寻找离散妻儿老小的启事。他的心便也活泛起来,自己要是登一份寻找李先生的启事,说不准李先生看到了就会来找自己。想到这,那颗失落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于是他找到了报馆,把那“立马横枪”的残局图交给了报馆的人。

  不久,那份寻找棋友的启事便印了出来,他就日等夜盼李先生来找他。日子不紧不慢地从他身旁流逝了,李先生仍没有来。

  槐树镇的八路军们,经常坐在新建的礼堂里开会。有几次,他远远地望见了,就升出几分羡慕。他想,李先生也一定是这样严肃认真地在开会。他觉得,李先生一定会来找他的,给他带来好消息,这么想着,就觉得生活中多了份念想,不紧不慢的日子也就有了滋味。

  第六章新中国成立了。参军打老蒋的那些人都回到槐树镇。做了镇里的领导和钢厂的领导。马棋手也回来了,胸前戴着金光闪闪的立功勋章,也做起了炼钢厂的领导。孟董仍没等来李先生。一日马棋手到车间里检查工作,碰上了孟董,就拍一拍他的肩,很柔情地问:“还下棋吗?”他望着马棋手胸前金光闪闪的勋章,把头低得更低了些,腰也弯了一些。马棋手就冲他笑一笑,走了。

  钢厂里有那么多刚上任的新领导,干劲很足,就像打仗一样,办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每隔几天,领导们就召集党员和骨干分子去开会。孟董一次次看着那些去开会的人从自己的身旁走过,莫名的就有些孤独。孟董知道这些人聚在一起研究着厂里的大事,议论着新中国的明天。这些党员和骨干开完会回来,就向他们传达党的精神,带领大家轰轰烈烈地闹生产。孟董就又想起李先生说过的话:“人民当家做主。”可现在没有人让他去开会,自己还不是主人,陡然就升出几分落寞。

  很多人都成了厂里的骨干和党员,那些人去开会时,新来厂里工作的人就问孟董:“盂师傅,你还不是党员么?”孟董听着这样的问话,脸就红了,把腰再一次更低地弯下去。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不知不觉便有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滴流下来。

  渐渐的,孟董周围的人又有加入共产党的,入党的这些人,似换了一个人,成天高高兴兴的,参加这样那样的会议之后,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劲。孟董望着这些人,心里痒痒的。有一次,他看见别人没注意自己时,他找到一位刚入党不久的新党员问:“你们是怎么入党的哩?”那些人就笑一笑答:“写份申请,交给领导,接受组织考验,合格了,就行了呗。”孟董就痴痴呆呆地望着这位新党员,觉得党也在考验着自己,要不然,李先生怎么不来找他呢?

  再以后,孟董学着身边党员的样子,要求着自己。别人干什么他也干什么,上班时,早来晚走。时间一长,周围的人就猜出了几分孟董的心思,便鼓励他说:“孟师傅,你也写一份人党申请吧。”并把自己刚发的党章拿给孟董看。孟董捧着那份红红的小本本,心里似燃了团火。

  经过一段深思熟虑,孟董终于写了一份申请书,除写上为党奋斗终生的话之外,又把思念李先生的感情转化到对共产党的感情,字字句句都含着泪,流着血……他改抄了几遍,最后自己觉得满意了,才揣着那份申请来到了领导办公室。马棋手坐在办公室里,看到进来的孟董很吃惊地问:“你有事?”孟董鼓足勇气终于把那份申请掏了出来,马棋手接过他的那份申请,很快地翻了翻,然后冲孟董说:“你和三甫野夫的那次棋怎么就输了呢?”孟董没料到马棋手会问他这样的话,他一时怔在那里好半晌没有言语。马棋手就又笑笑说:“等我有时间,一定找你再下一盘棋。”然后马棋手便不再说话了,一直眯眯的,冲他很有内容地笑。孟董又想到了三甫野夫叫自己下棋时,马棋手望着他的的眼神,这时,他的心里就空了一些。马棋手身旁的人就说:“你先回吧,我们再研究研究。”孟董就回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槐树花又开了,又落了。孟董身边的人又不断地有人人了党,惟有自己写的那份申请无音无讯。他就想,一定是党在考验自己。这么想着,心里就又踏实了些。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又想,是不是自己的那份申请写得不够真诚,一想到这他就又鼓起了再写一份的勇气。于是,在一天夜深时,他又铺开了纸,拿起了笔……

  转天,他又把新写的那份申请交到了领导手里,马棋手这次没看那份申请,而是信手放在一旁,这次马棋手就严肃地说:“你先说一说和三甫野夫的关系,还有输给三甫野夫的那盘棋……”他一时间便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现在的一切都和三甫野夫有关系。他嗫嚅半晌,真想把自己和李先生的事说出来,还有那封信,可一想到李先生交待过的话,他又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孟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领导办公室的,他输给了三甫野夫,不仅是那副祖传的象骨棋,连同自己的命运。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一晚怎么就输给了三甫野夫。这时,他的耳畔又回响起那一晚人们的惋惜之声……那一天,他望着对面的坡上独臂李长满青草的坟,想了许久。一下子他觉得自己很老了。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在这些平淡的日子里,等待李先生成了孟董惟一的希望。

  做了领导的马棋手也有闲下来的时候,闲下来的马棋手有时也倒背着双手到车间里走一走,有时他看见了忙碌的孟董便微笑地走过去,孟董看见了走过来的马棋手便把弯下去的腰再弯下一些,马棋手就伸出一只手,像当年三甫野夫似的拍一拍孟董的肩膀,这时孟董就把弯下去的腰抬起一点,马棋手就说:“休息时到我办公室去一趟。”说完倒背着手又去别的地方转去了,孟董的心就动一动。休息时,他就匆匆地来到马棋手的办公室。马棋手的桌上摆好了一盘棋,正笑眯眯地望着孟董。孟董望见那盘摆好的棋,身子似触了电地一颤,马棋手似乎没有察觉孟董的变化,一字一顿地说:“咱们下一盘棋。”孟董逃也似的离开了马棋手的办公室,留下了愕然的马棋手。

  马棋手再转到车间时,见到孟董就不满地走过来,又拍一拍孟董的肩道:“怎么,你怕输?”孟董一时间觉得很委屈,有热热的浪在胸里翻腾。自从那次输给三甫野夫之后,他便再也没下过棋。

  回到家里闲下来的孟董,时常想起输给三甫野夫那副祖传的象骨棋,一想到那副棋,他的心就陡然痛一下,要是不输掉那副棋,现在他也许会自己和自己摆上一盘,等待李先生的日子也会有了内容,可现在,他望着空空荡荡的桌面,心里也就空了。

  岁月的流逝,使得孟董不再年轻,岁月逝去了,但他却没有忘记李先生,更没有忘记李先生留给他的那封信。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睡不着就想起从前在这夜深人静时和李先生畅谈共产党八路军的情景,想着想着,他终于忍不住又翻出李先生留下的那封信,呆呆地望一会儿,往事如烟似雾地扑面而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一切。这时李先生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我不来,别人会来的,记住暗号。”想到这,他就浑身打个颤,匆匆地把信藏起来。他就盼望李先生快些来。

  李先生没有来,文化大革命却轰轰烈烈地来了。槐树镇和整个中国一样,一夜之间就热闹了起来。

  吵吵嚷嚷一阵之后,人们就动起了武,在大街上舞枪弄炮的,宁静的槐树镇,沸腾起来。孟董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世界是怎么了。更多的时间里,他望着街上的一切,想念着李先生,他不知道李先生会不会也和这些人一样舞枪弄炮的。

  街上乱了一段时间,大家就觉得不新鲜了,于是人们便不再开战了,而是响应上级的号召搞起了揭批查。待人们仔细想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孟董,想起孟董和三甫野夫的关系,以及丧失民族气节输给三甫野夫的那盘棋。于是,人们似一夜之间重新认识了孟董,然后,人们把孟董拉到了街上,一遍遍数落他的罪行,并让他交待和三甫野夫的关系。孟董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说些什么好,于是便什么也不说,他不明白往日这些都安分守己的人,怎么都不安分起来了。有几次,他在如雷的吼声中几乎要说出和李先生的关系,但一想到李先生留给他的那份秘密,他便又清醒过来,提醒自己:“可不能乱说。”孟董什么也不说,于是人们就一次次愈加勤奋地批判他,数落他的恶行。

  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马棋手这些厂领导和孟董一样也被倒剪了双手向人民群众低头认罪。人们冲孟董吼叫数落的声音少了,孟董望着昔日的领导,怎么也不明白一夜之间他们犯了什么错。孟董陪着这些人挨批,站在主席台上,台下是激昂的人群,台下人喊的是什么他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却看见马棋手一双绝望的目光,有泪水顺着那目光中流出来,滴落在主席台上。孟董眼见着马棋手一天天瘦弱下去,有时,盂董站在马棋手的身旁,似听见了马棋手那一声接一声沉重的叹息。于是,他心里隐隐的又有些为马棋手难过,他就想到上次马棋手找他下棋他逃掉时的情景,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对不住马棋手。

  那一天,孟董又和马棋手一些人被押上主席台,接受人们的揭批查,马棋手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地从眼缝里溢出来,孟董搞不清楚,马棋手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是没有人和他一起下棋吗?就在那一天晚上,孟董来到了马棋手家。马棋手躺在床上,屋里黑着灯,孟董立在马棋手床前好一会也不见马棋手动一下,孟董看见马棋手一双痴怔的眼睛盯着黑暗一动不动。盂董就终于说:“你还想下棋吗?”他见马棋手似乎没听见便又加大一些声音说:“我陪你下一次棋吧,上次都怪我。”马棋手仍不动,僵僵的似死去了。孟董就又呆立了一会儿,最后无声地离开了马棋手的家。

  又过了一段时间,孟董他们被押上台的这些人突然少了马棋手,但人们仍轰轰烈烈地批判马棋手,说马棋手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后来盂董才知道马棋手跳楼自杀了。他听到这一消息,怎么也不明白马棋手为什么会自杀。那一晚,他望着独臂李荒草凄凄的坟包想了许多他想不明白的事。

  人们就这么热热闹闹折腾了十几年,孟董在这十几年中就老了。当人们安定下来,反思那段生活时,孟董已经退休了,成天闲在家里,哪也不去,外面的世界似乎把他忘了,他一下子冷清下来竞觉得有些不适应,渐渐地,他便适应了现在的清静,把外面的世界也忘了,但他没有忘记李先生。他相信,李先生迟早是会来找他的。

  于是,闲下来的孟董,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自家门前的青石上,望着通向远方的那条小路,想李先生,想过去的一切。一天天一日日他就这么想着,似要想完自己的一生。

  公元1987年的春天,槐树花又飘香的一天,孟董又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家门前的青石上嗅着槐树的花香,想着以往的岁岁月月。就在这时,一辆轿车悄悄地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发现那车时,已经看见车上走下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后面还随着几位领导模样的人。老人一步步朝孟董走来,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在春天的太阳下一颤一颤地飘着。

  来人来到孟董的身旁停下了,一双昏蒙的眼睛瞅了孟董半晌终于问:“你是孟师傅?”孟董也在打量老人,他觉得这老人有些面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最后见老人这么问,便点点头。老人坐在孟董身旁的一块石头上,目光潮潮地盯着孟董。最后,老人从随行的人手里接过一个盒子,老人双手颤抖地打开了那个盒子,呈现在孟董眼前的是他的那副象骨棋,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忘记那副祖传的象骨棋。现在一眼仍能认出眼前的棋是自己的,那每枚棋子上面的纹络,他都清晰地记得。这时他吃惊地睁大眼睛,再次打量来人,他终于认出了,眼前坐着的这位老人是三甫野夫。

  三甫野夫望一会儿孟董,又望一会眼下的棋,终于沙哑地说:“我是来还你棋的。”

  孟董似没有反应过来,仍那么痴痴地望着三甫野夫。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着这棋。”三甫野夫的声音似梦呓,半晌又说:“我想这棋是你的,应该还你。”

  孟董这时才缓过神来,眼珠木木地转动一下,他一下子想到了这么多年和三甫野夫说不清楚的关系,以及自己受的委屈,突然,眼里涌出了一串浊浊的老泪,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流泪。孟董也看见三甫野夫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动。

  三甫野夫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久久,他才把目光移到那副象骨棋上,又过了半晌,终于说:

  “那次我赢了你之后,我碰到一个人,他是我的俘虏。”三甫野夫又把目光转到孟董皱皱的脸上。“他也会下棋,我们下过一次,结果,他赢了我,就用的是这副棋。”孟董有些吃惊地望着三甫野夫。

  “他认识你,他知道这棋是你的。”三甫野夫掏出支烟递给孟董,孟董没接,就那么不错眼珠地望着三甫野夫,三甫野夫点燃烟,深吸一口,让烟雾缓缓地在眼前流过。

  “他和我下了一次棋,下棋之前他说,若是他赢了我,让我把这棋还给你,结果我输了。”三甫野夫望着很远的地方,声音也悠远。

  孟董此时,已经猜到那人就是李先生,他呼吸急促地问:“那人呢?”

  “后来我输给他,我就把他杀了。”三甫野夫说完垂下头,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哆嗦着去摸那副象骨棋。“呀——老哥哇——”孟董晕了过去。以后的日子里,孟董望着三甫野夫还回的象骨棋,他似乎看到了李先生在冲自己笑,冲自己走来……他觉得李先生不会死,一定是三甫野夫在胡说。李先生对他说过:他不来,别人会来的。他一直坚信着李先生说过的话。这么多年,他期待着就是为了一个念头,永不灭的希望。

  第七章

  来找孟董的老人姓冯,在省委工作。老人展开那封已经发黄的信,只看一眼便怔住了,然后抬眼盯着孟董半晌才说:“你这么多年可好?”

  孟董幸福地点点头,连答:“还好,还好。”他想李先生交给他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苍皱的脸上浮起一层舒心的笑意。

  老人不解地望着他说:“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早把它交给领导?”

  孟董愕然地望一眼老人,惊慌地说:“没人找我对暗号,李先生说这是八路军共产党的秘密。”

  老人流泪了,望着孟董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孟董喘息了一会儿,才问:“李先生到底怎么了?”

  老人的眼皮跳了一下,吃惊地问:“你不知道李先生的事?”

  孟董的心荡了一下,他又想起三甫野夫说过的话。

  于是老人给他讲了李先生的事——

  李先生那晚去伏击日本人的车,结果车里装的不是钢材,全是日本兵。那一晚,李先生他们失败了,被日本人抓了俘虏……就在那一晚,活动在这个地区的地下组织由于叛徒出卖烧了所有的材料也转移了。当时地下组织都知道“立马横枪”的接头暗号,可都是单线联系,没有人知道孟董。

  老人说完,又望一眼手里那封信,问:“你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孟董摇摇头道:“是秘密。”老人的泪水再一次涌出眼帘,他把那封信交到孟董的手上。孟董接过那封信,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孟董痴痴怔怔地望着那封信足有几分钟。泪水便似开了堤的水夺眶而出,他嘤嘤地哭了,像个久别亲人的孩子。

  棋王孟董是共产党八路军的朋友。他把心给了我们,我们也应该把心给他。我感觉日本人已经盯上他的象骨棋。那是棋王的宝贝。一旦发生那样的事,也就是象骨棋真的落入日本人手里,我们应该想办法把那副棋要回来,还给孟师傅……难道李先生有预感?还是他本来就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孟董,一点点地把那封信放到了自己的胸口,此时,他很平静,也很幸福。脸上涌出了两朵潮红,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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