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此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同仁医院部分职工群众
××××年十月二十九日
纪元看完两页纸的联名信，对着那些签名和手印叹了一口气，将信往桌上一抛，其中一页飘落到地上。
纪元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很快，卫生厅党组将两种投票方案的报告以及说明，连同六十多人的联名信一并上呈组织部。
省委组织部研究后，觉得事关重大，应该请示申剑书记。
报告上午送呈，下午快下班时就发还到组织部。申剑的秘书小夏说，申书记看了，几乎不假思索就作了批示。邵玉峰部长随后在报告上写了一行字：照申书记指示办。
陈裕田上午拿着申书记的批示去儿科找白人初，他正在查房，给一个脊髓动静脉畸形（AVM）患儿作会诊检查。陈裕田在医生大办公室等。
刘琴说：“陈组长，投票方案定了没有？”
陈裕田说：“定了。”
刘琴说：“定的什么？”
陈裕田说：“全民公决。”
赵卫凑过来：“听说医院六十多人写了联名信要民主要自由要当家作主人？”
“有这个事。”
刘琴说：“哼，如今有钱便是爷。”
赵卫说：“不，有奶便是娘。”
刘琴说：“那咱们主任这次算完啦。”她又拉长腔调说：“算啦，争什么院长，咱主任还是在儿科呆着吧，他哪是李院长的对手。我得劝劝主任了，每天值夜班熬夜写他的施政纲领，写书似的，这么厚厚的一沓，干吗呀，这么大年纪！”
赵卫说：“陈处长，方案是谁最后拍的板？”
陈裕田说：“省委。”
赵卫不说话了，转身，冰凉的表情。
会诊休息时，陈裕田随白人初来到主任办公室。
白人初先看的联名信，再看方案报告，最后是申剑的批示——
民主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两种方案都有道理，我更倾向于珍惜和保护广大群众的民主热情，院长应该代表全体职工的利益，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
既然是民主选举，公平竞争，我建议来一次“全民公决”，谁票多谁当选。
申 剑
10月31日
白人初又看了邵玉蜂的批示，对陈裕田说：“无力回天了。”
陈裕田说：“白教授，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来扭转这个局面。”
白人初说：“什么机会？ ”
陈裕田说：“您再去和申书记面谈一次。”
白人初立即否定：“不可逆转。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势也。”他想起郑老的话。
陈裕田还不甘心：“那这样，申书记批示里也写了，我们在选举前多创造几个让您阐述您的主张的机会。”
“不用了，”白人初表情非常果决，“一次也不需要。李院长想说可以让他尽量说，反应我不再说话了。我的观点和主张，等投票表决的那天再说吧。”
在申剑作批示的那天深夜，蒋晋殊接到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匿名电话，电话里那个男人警告她不要插手同仁医院的竞选，否则，她和纪元的隐情将被公之于众。她像被雷击，痴痴的，背上直冒冷汗。她发抖地问你是谁，那男人说了一声革命群众，就挂了电话。
电话是赵卫打的。
他能给白人初什么帮助？他想这也许是他唯一能做的。
这是他爸的一名心腹有天晚上在他家客厅向他爸汇报时被他无意中听列的。
惜乎赵卫行动滞后，蒋晋殊接到电话时，申剑的批示已于当日白天作出。
便是适时，也于事无补。
3
从确定选举方案，到正式选举，中间正好两月整。
两个月，同仁医院出台了几大改革方案，制定了三年发展计划，五年基本格局，规划了“跨世纪同仁工程”，提出了“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指导，以优质服务为中心，创全国一流医院”的口号。这个口号随后成为《同仁医院新年工作报告》的总标题，李大元指示提前将报告草案印发给全院科室、病房、车间、公司、班组讨论。
报告十大要点——
一、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规律，实施医院体制的多元化改革，变“一院一制”为“一院两制”或“一院多制”，为将来逐步向国有民营或国有公营过渡作准备。
二、在城乡设立特约门诊，与中小医院合办联合医院。
三、科室设备实行效益承包，独立核算的单位和部门实行承包经营。
四、向华海医科大附属医院学习，三年内建成“高价医院”，实行高水平、高质量、高价格服务，特病特治，特病特护，特约特送，拉开收费档次，力争三年后放弃国家每年二百五十万元的财政补贴。
五、医务人员在搞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可以通过正当劳动获得业余手术费或业余诊疗费。
六、从新年的元月份开始，全院职工每人上浮一级工资，以庆贺同仁医院第五次评为省文明医院。
七、一年内力争竣工职工宿舍三干五百平方米。
八、加强对外经济合作，积累资金，为两年后动工兴建同仁会堂作准备。
九、今年内与瑞典斯德哥尔摩皇家医院结为友好医院。以后每年选派十到十五名医护人员到该医院考察交流。
十、为专业人员广泛争取出国留学的机会，扩大留学名额。
报告二十三小点。（略）
这几乎就是李大元的竞选纲领了。
报告草案一公布，医院为之躁动。对这幅美好的蓝图，异议疑虑而至不屑不安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热血沸腾”、“备受鼓舞”、“充满信心”，大路越走越亮堂，芝麻开花节节高，改革开放结硕果，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昂首阔步跨入二十一世纪……
在报告草案出台之前，同仁医院第二职业的存在像入了洞房的新娘还没掀开红盖头，现在，新娘可以大大方方地在房内房外抛头露面一展姿容了。过去，同仁医院药房销售生活日用品化妆品以医生处方形式加以掩饰，现在找了两间大房子干脆开了一个药品店，卖出去的药品非药品开的不是发票，而是门诊收据，且生意兴隆。草案一出，业余、节假日社会坐堂应诊、专家门诊、B超CT彩色多普勒核磁共振PRK准分子激光机等等高中低档设备以及各类有偿服务顿时风樯阵马，过去处于暧昧状态的人事，如今犹如领取了营业执照注册了商标，从地下回到地上，吐了一口长气，随后丢下包袱开动机器。其中数科室设备效益承包最具声色，科室之间紧密联网，声气相通，血肉相连。院内院外，介绍病人进有回扣出有回报。医生开药先问你是公费还是自费，公费刀下不留人。对内搞活，对外开放，医生处方与药厂药品宣传费钩钩挂得更紧，用药量越来越大，宣传费水涨船高。普遍的情况是，全院职工加班加点热情高涨。李大元在一次会议上宣布，八小时以外就是业余，中午十二点下午五点一过就是业余，业余工作就得发加班费，他说这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是对知识分子的知识和个人价值的尊重，是对每一个劳动者权益的维护。
时间只过去了一个多月，医院各科室部门的经济状况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医护人员收入明显增加，三产业承包经营的单位和个人喜气洋洋，拿医院平均奖的行管后勤人员也分得一杯羹，奖金翻了快一番，医院收入情况更呈上升势头。
星期三下午是全院政治学习。白人初上午在家写完“问题与对策”的最后一行字，心情很轻松，吃完饭，他就往医院来。
他对同仁医院几十年雷打不动的每周半天的政治学习有看法。这看法其实大家都有，但谁也不去说破它。医院的历届领导也都知道此举有流于形式之嫌，但谁也不敢去取消它。这是政治责任。他觉得这种现象的存在使那个“皇帝的新衣”的童话更加耐人寻味。医院不是党政机关不是宣传部，那么多人集中在一起学文件念报纸，实在是对医院工作的一大影响，而实际收效甚微。他自羞连童话里的那个小男孩也不如。有一次开中层干部会时，他婉转地提出将政治学习改为业务学习的建议，结果说了跟没说一个样，他从此再也不说。
他今天没走侧门，走的是医院大门。他看见医院门楼的上方挂了一条红底白字的大横幅，上面写着“人民医院人民办，办好医院为人民”。
他老远地站住不走了，背着手遥遥地望，遥遥地想。中午的太阳很晃眼，刺得他眯缝了眼睛。眼一眯，上仰的脸上就有了几分讥诮。
进出医院的人有的就跟他打招呼开玩笑，说白主任您看什么呀，是不是考虑选上院长后这门楼上面该挂五星红旗呢还是挂红十字白旗？
白人初笑。
又有人从医院出来，回身朝门楼上望望，和白人初站在一起，疑疑惑惑地问，白主任，您到底看什么呀？
白人初说，看这横幅标语呢。
那人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欣赏书法呀？一笑走了。
真没什么好看的，类似的横幅、标语，见得太多了。人民医院人民办，办好医院为人民。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人民公路人民修，修好公路为人民。人民城市人民建，建好城市为人民。人民大桥人民建，建好大桥为人民。人民水库人民修，修好水库为人民。人民保险人民办，办好保险为人民。人民治安人民搞，搞好治安为人民。人民堤防人民保，保好堤防为人民。人民水电人民办，办好水电为人民。人民交通人民办，办好交通为人民。人民殡葬人民办，办好殡葬为人民。有一次他去火车站送客，发现车站的两处公厕都拆了重盖“豪华”的收费公厕，竟也扯了一幅标语：人民公厕人民建，建好公厕为人民。
以人民的名义。何其崇高乃尔。
一段话，分为前后两句，其意全在前句——人民的义务。他想起年轻时候看过的一部苏联影片，名字叫“以革命的名义”。以革命的名义，它要求为人民付出，以人民的名义，它要人民付出。他还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一段话，那意思是他最讨厌蚊子了，因为它在叮你之前，还要嗡嗡的发一番议论，跟你解释它为什么要吸血的道理。
今天的学习内容，院里还是布置的继续学习讨论新年报告草案。大家对这不感兴趣，话题转移到一个多月来儿科与其他科室越来越大的贫富悬殊问题，情绪化的争相发言表明了大部分人心理的失衡。他们说我们不是贤人更不是圣人，我们是凡夫俗子饮食男女。他们要求白人初开闸放水。带着意气给患儿多开了一百多元药刚吃了白人初批评的梁兵说，我允许白主任批评我，我也希望白主任允许我反批评，主任维护了患者的利益，却损害了儿科全体同志的利益。儿科用药量本来就小，如果继续这样不准多开药不准多开检查单这也不准那也不让，儿科的凝聚力是不会长久的，人心也会涣散的。小冯护士上星期已经调走了，小金护士正在院里三番五次地催逼放人。要是儿科还是维持现状，我相信还会有人走，不仅护士要走，医生也要走。要走的医生，第一个可能就是我。
白人初心里很乱。他也觉得自己对不起儿科的同志们，是他牵累了他们。他是可以让他们不至于这样的。他也想了一些办法补贴他们，比如他允许经他同意，儿科的医生护士和他们的家属可以免费领用儿科应该上缴但他决定不上缴的剩余药品。他还说破嘴皮为夜班人员争取了比过去一天多两元的夜班补助。这些都不足以稳定人心。在这样的时候，很多道理是苍白的，讲了也没用。开闸放水？他不敢想象。他突然感到自己特别特别的孤独，当牛鬼蛇神时都不曾这样过。还有无能、无奈、无助，感觉自己是个内里已经被抽空了的废人。
大家该说的都说了，该发泄的发泄了，最后一致请白人初讲话。
这不是请他讲话，白人初想，这是要他表态。连平时他的坚定的支持者刘琴和周小慧，这时也让他看出了她们的困惑。
他想，无论说什么，他也得说了。
他说：“同志们，也许，我是真的老了，没用了，没有活力没有魄力了。你们要我讲话，是希望我表态开闸放水。这件事，我想了多年了，到现在，仍然下不了这个决心，硬不下这个心去扳开那个闸口。我实在没有这个勇气。我想，这辈子我是干不成这件事了，我是真该退休了。可是，我现在又在竞选院长，我知道儿科大部分同志会投我的票，我感谢大家。同时我又从中看出，同志们支持我，是认为我还有对的地方，对吧，不然大家怎么会存心选一个害了儿科还嫌不够还让他去害医院的人呢？”
大伙儿都忍不住笑了，凝滞的气氛松动了一些。
“下午上班时，我发现医院大门口挂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人民医院人民办，办好医院为人民。诸如此类的标语，我想同志们也看得不少了。说穿了，就是找一个堂皇的借口向人民索取，先拿钱我后办，至于办不办，办得好办不好，谁管？我很吃惊，在这一点上，人们对语言的运用真是高水平，思维思路也高度的一致，就像高精尖的计算机联网技术。但是，一旦电脑病毒流行，它的危害也是高精尖级的！大家现在看见别的科室比自己收入多了，心理不平衡，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不公平嘛，不平则鸣嘛。但我们反过来想想，医院病人源还是以前那么多，甚至比以前还减少了，医院和职工的钱却多了起来，这些多出的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是从病人口袋里掏来的。这钱是病人本来不应该掏的，可我们就伸手去掏了。同志们，我们不能发这个财，医院不是商场，不以追逐最大利润为目的。最后我要说的是，解决儿科不公平不公正的现象，不是无路可走了，不是没有办法了，有。第一，我离开儿科退休，第二，我选上院长。不管哪一条，都只能在竞选结束以后。现在，离竞选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多少日子大家都挺过来了，这最后二十多天就支持不住了吗？今天，我在这里请求，呼吁，儿科的同志们要守土！守土有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