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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籍名:《儿科医生》    作者:徐世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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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剑说得十分动情,以致他一直不直面白人初。

  申剑身边的白人初这时也不看申剑。同是对人的命运和疾苦的深切关注和忧思,两颗心彼此呼应了。

  申剑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有一年的哪个时候,红旗厂发不出工资,银行不贷款,厂里就号召大家到街头去卖布,去挨家挨户推销,并且共产党员带头,还要求他们少拿推销费。一些坚强的、忠诚的共产党员真的就这么带头做了。他们是真正听党的话呀。但是,和过去当模范作先锋不同,这次,他们没有感到形象的光彩,只觉得委屈、羞愧,甚至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后来,厂里二十多名党员、干部在省党代会期间找到我,向我诉苦,叫屈,告状发牢骚,还有人说得痛哭流涕。当然,也提改革的建议……他们都是很革命很先进的同志啊。

  “那天和他们见面交谈后,我心里不是滋味,难过呀,企业经济效益上不去,革命先进又如何?这些工人们,党员们,对我们暂时的困难表现出了极大的理解和忍耐精神,他们对中国的经济转轨、社会转型、观念转向,作出了自己的牺牲,非常非常痛苦的牺牲!可是,我们共产党不能让他们永远这么牺牲下去,所以要加速改革,要以经济工作为中心,要毫不动摇!”

  申剑话里有话,白人初听到这里心明如镜,不祥的预感与紧张冲动纠合在一起。

  申剑这时才转过身来,说:“老白,我想,你会明白我讲的这堆话的意思。医风医德,社会风气,叫人痛心,这些事,哪天不在我心里打滚。你我站位不同,视角就不同,它能影响我们的结论和行动。”

  白人初的心提了一下。申剑大致上是在作决断了。他的话有点自己针对杏子和赵卫的关系说的那意思,白人初忽然想。

  申剑忽然不无动情地看着白人初,他是在钦佩的同时让他理解他的意思。他说:“老白,我能理解你们知识分子。”有意间隔了一下,又说:“你是一个好医生。”

  已经明白无误了——你不能当院长。

  在申剑的注视下,白人初一时感到语言的困难,不由得再次扯松了领带结。

  申剑从湖边撤退。两人朝绿树掩映的小白楼走去。

  回到客厅,白人初坐下了,申剑不坐,打着背手站在大厅门口,给白人初一个完整的背影,厅里的光线就有些暗淡。

  白人初仿佛听见了沉默的语言,也感到了沉默的压力。他有被申剑领入思维迷宫的感觉,特别是他后来的话,听起来轻松,揣摩起来吃力,既认为正确,又心有不甘,却又没法表示异议,每一句话自以为听得明白,又感到没吃透。理论贫乏——他对自己心生抱怨!

  只要申剑没有公开表态反对,白人初不愿就此罢休饮憾而退。就是逼,也要逼出他的鲜明态度来。此次能否竞争院长,申剑是一把尚方剑,他要不亮这柄剑,你的一切想法和努力都是徒劳。他要亮,有理由,省委书记说这是改革的需要;他不亮,有道理,省委书记不宜直接干预一家医院的院长人事安排。

  最后的时刻。最后一个回合。成败在此一举。没有了退路。也无所谓进退。必须有坚强的意志,辅之以相近相知者动之以情的请求,去撼动申剑坚固的思想壁垒。

  白人初走到申剑背后,叫了一声“申书记”。

  申剑回身,惊讶于白人初的郑重。

  方方正正的太阳光片,投在厅门口,把申剑红润的半边脸镀了一片金,更显坚毅,两臂团胸,其态从容。

  白人初光洁的前额反映太阳的光芒,两手自然垂直相交,其表雍容。

  白人初说:“竞争竞选,是改革趋势。物质精神,不可偏废。我现在向您要的,不是院长的权力地位,而是竞选院长的民主形式,最终选得上选不上,还得看民意。我希望您能给我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我是一名儿科专家,有近三十年儿科主任的任职经历和经验,因此我很自信,也有一套今后管理医院的完整设想。您经常和我讲辩证法,万事万物,都会有特例,您就不能容忍同仁医院出现一个特例?您就不能尝试在全省全市创造一个医院院长实行竞选或者允许一个缓退留任的非党人士竞选院长的典型?开头您还说过您一向自认为还是党内比较彻底的开明派。记得钱煌院长去世前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从你选择医生这个职业的那天起,你的生命就不仅仅属于你自己,而是和千万个生命连在一起。他的这段话,可以使我轻看个人的荣辱得失。退而论之,即使我真选上了院长,我想同仁医院决不会因为我的任职而影响改革的进程,申书记您不必担心我会开历史的倒车!”

  申剑一字不漏用心听完了,突然大声笑道:“老白哟老白,你先是感化我,现在,是激将我呀!”笑完说完,他又正色道:“老白,你这是在走省委书记的后门嘛!”

  白人初面色不像刚才那样严峻了,说:“李大元任命在即,只有您能巨手回天,中止任命。我是无路可走,才进了申书记家的后门。非常时刻,必有非常举动,我记得这话是您说的。”

  “你居心不良,是要逼我越位犯规呀!”申剑的手直点白人初。

  两个人又笑了。气氛不再滞重。白人初推想,申剑思想的盔甲开始松懈了。

  申剑在厅里来回踱步。他还是不松口。打个招呼停止任命,这不难,那么李大元呢?他在想。

  “李大元是个人才。”申剑站定,脱口说道。

  白人初接得也很快:“医院更要人命。”

  申剑反问:“李大元分管的是财务基建,没有主管过医务,说他不要人命,依据是什么?”

  白人初说:“我确实不能肯定地这样说。但是,在医院这种特殊的地方,如果眼睛只盯钱,就很难保证不经常出人命事故,同仁医院这几年的事实可以证明。”

  申剑又不做声了,又开始踱步。这一轮踱步何其漫长。

  “万一你真的当上了院长,你会不会和李大元很好地合作?”申剑站定问。

  白人初想了想,这样说道:“我愿意和他合作。或许,我们相互会有些制约。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我用人之长。每个人也有自己的短处,但一定不要让短处危害工作,损害公共利益。”

  “那么,我倒过来再问一句,要是李大元这次当了院长,你愿意不愿意当他的副手?”

  “不愿意。”白人初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什么?”

  “我坚持认为,医院的院长必须是内行。退而求其次,如果院长是个外行,那他一定得是个正直无私、有领导才干、尊重人才尊重知识尊重规律尊重内行的好外行,不然,事情就会糟透了。我这么说,不是说内行的院长就可以放低对其领导才干个人品质的要求。两弊相权取其轻。”

  “对内行外行领导你怎么看?”

  “内行领导我就不说了,德才相权当然是德为先。外行领导,我把他们分为四类,一类,是有德有才;二类,是有德无才;三类,是有才无德;四类,是无德无才。”

  “你想把李大元划进第几类?”

  “我没想过。现在也不想划。这不好。不过,我对他是有看法的。”

  “你是以德为先的。老白,就像你说的,现在德的内涵也有很大的变化。李大元搞工作有一套,对新形势新体制适应性很强,我欣赏。”

  “申书记,据我三年多的观察了解,李大元成为一个好外行的可能性很小,不然,我不会在我六十三岁的时候出来和他争院长。”

  申剑叹气,摇头:“老白呀,你太强硬了。”

  白人初也叹气,摇头:“我也是被逼的呀。再说,我也是投你所好啊,你讨厌不强硬的人。”

  申剑无可奈何地苦笑。然后,他走过来,面对面地近距离地眼睛对眼睛地问道:“我还问你一个问题,当了院长,你入党吗?回答我,必须说真话。”目光犀利。

  猝不及防。白人初来之前想得又多又细,就没想到申剑会向他提这样偏而尖的问题。思想的真空出现了,血液循环加快了。他的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连哼一声都哼不出。他为什么这样问?他为什么问这个?

  一个真实的声音在他耳畔想起。是斯兰的声音,是她!怎么会想起她来了?怎么会有她的声音?她正望着他,她对他说,人初你说,你入党!你说呀……

  一次胜利的战役已近尾声,激越嘹亮的号角吹热了他的心他的血,瘦削而苍白的脸醉酒般的酡红。他清醒了。他知道该怎样回答了。他必须回答。他要让胜利的号角吹奏最后一个尾音的时候不要咽哑,不要失声,将饱满和圆润保持到最后。

  白人初说:“要是我当了院长,我入党。”

  心潮涨了。

  潮汐退了。

  逼近白人初的申剑如潮汐奔来,又忽而退去,退得平和舒缓,退得安然惬意……

  申剑坐到沙发上,说:“这样吧,这件事,省委开办公会的时候议一议,行不行,集体研究定。”

  好长好长的一场戏。

  没有主角配角。两个人都是主角。两个人都是强者。并非两个强者的相互征服,而是趋向各自理想的同步。

  白人初松开交叉的手,把松弛的领带结送上,扯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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