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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书籍名:《儿科医生》    作者:徐世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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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小慧一早就上街去买菜,在大学念书的弟弟今天回家。小慧她妈嘱她买点好菜,割点儿瘦肉。出门照镜子,感觉气色不错,她对自己笑。母亲塞五十块钱她手里,她没推。

  气色好心情就好,走在路上也精精神神地用皮鞋鞋跟打节奏。上午没轮班,下午儿科开大会,她本来睡医院单身宿舍,弟弟往医院打了个电话,说他今天回家,带回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坏消息是学校开学后每人又要收三千元学杂费,好消息他没说。弟弟念的是一所大学里的法学院,自费,他将获得的那纸文凭是用厚厚一沓钞票堆起来的。他本已参加工作,又想去深造,父亲反对,母亲犹豫,盖因一个钱字。双亲同在纺织厂,新中国最引为骄傲的支柱产业,这些年成了这个城市最大的亏损户;大量诞生劳模的地方,现在大量剩余“纺织娘”和“推老板”。周小慧的父亲就是推老板,母亲就是纺织娘。推了几十年纱车织了几十年布,厂子有一天说不行就不行了,夫妇二人下岗回家,工资加起来不到六百元。那时正是周小慧要回国的前夕。双亲供不起儿子念法学院,又不忍心看儿子灰心丧气的样子,想读书总不算坏事,那些年那么苦,养两个孩子还让周小慧念完了医学院,说明当爹妈的内心也是有追求的。现在情况不同了,物价飞涨,那点下岗工资紧巴巴地过都提心吊胆。便想到了周小慧。小慧是公派留学,不能指望她有什么经济盈余,但是,她是可以有钱的。他们给女儿写了信,在她即将结束学业的时候。他们没有隐讳家中的困难,说了弟弟求学的无奈。父母亲在信里说,他们再苦,一生都快过去了,可小树的人生刚开始。周小慧那天没吃晚饭,躺在床上直到房间成了个黑洞,她睁大眼睛,动物似的在黑洞中蠕动。信里没明说,她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不明说,说明他们心里矛盾,对女儿怀了尊重和理解。当姐的怎能不帮弟弟,要是小树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想她这一生都会不得安宁。她真的可以很有钱,医生和律师在美国是很能挣钱的两种职业,一般医生见习期满后,年薪最低都在四五万美元。她有很强的专业能力,有很多美国医生缺乏的临床经验。她能吃苦,有耐心责任心,医院里的外国同行称她是“东方圣母”。她的论文发表在美国权威的医学刊物《儿科》上。她知道,作出那个决定,对许多人也许不算太困难,对她不行,这需要勇气——把自己变成犹大。你是怎么出来的?你是怎样对白主任说的?中国的孩子比美国的孩子更健康健壮吗?她问自己。

  她给家里回了一封信,信很短,也不明说,只说一切都知道了请爸爸妈妈放心,还开了个玩笑,写上“一切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信中另附一张纸,只有一行很大的字——小树,姐姐一定帮你!

  回国后,周小慧用一万元人民币把小树送进了法学院课堂,这差不多是她在国外三年的全部结余。她将自己享有的几个免税商品指标全送了人。

  一万元并不包括三年的学费。此后的费用,都从周小慧有限的工资收入中支出。她的工资每月都交给家里,只留女孩子没法不花的一点零花钱。母亲心里不好受,有次说,小慧,你多少也要攒点呀,你还要成家的呀。周小慧笑说,妈,谁要嫌我穷,我就不嫁他。一开始我就会告诉他们,我是工人家庭的孩子,我没有积蓄,也没有嫁妆,我的钱都供我弟弟念了大学;但我有工作,我每天都在挣钱。

  所以出门买菜时,妈给她五十块钱,她接了。她真没买菜钱,兜里只有五块多钱,还不够的士起步价,下午还要坐公汽去医院。

  弟弟说的坏消息也不是什么坏消息,那笔钱已经准备好了。叫她不放心的是父亲的病。父亲得过肺结核,早年纺织厂劳动保护不够,落下病根。上月检查,又出现空洞,有拇指大小,发烧、咳嗽、乏力。医生让住院,父亲不肯,说就在家养,我女儿是医生。他想的是那笔住院费。厂里的职工医药费只报销百分之六十,还是一年报一次,现在听说积压了快两百万元报不出。女儿周小慧是医生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在家里吃雷米封。要想快好好彻底,她觉得不住院还是不行,就做父亲的工作。父亲说,“厂长头上两座山,吃药和吃饭”,病成这样,他还帮厂长喘气。昨天回家听父亲说,最近拍片检查了,空洞在缩小,他的面色也好多了,她就很高兴,这时的步子也走得富有弹性。父亲可以不住院,但不能没有营养,这病就得好吃好喝。父亲不舍得,她就叫母亲挤挤给弟弟留着的学费,不够她再想办法。她能想的办法就是多加班,星期天节假日加,早中晚见缝插针地加。她想这是一举两得,既有了收入,又多了临床机会。科里没班加了,她有时到医院其他用得上她的科室去帮忙。说来叫人不相信,她住的单身宿舍后面是洗衣房,她还去那里帮了几个晚上的夜工。钱,在她回国后才感觉出它的分量。

  由钱想到家和家庭的每个成员,又想到纺织厂,最后想到了儿科和儿科下午的大会。她有隐隐约约的感想、想法,不成熟,有表达的欲望,又觉不妥。等她把这种想法又想了一遍后,她来到了菜市场。乱糟糟的,进城的菜农的菜摊摆到了外面的马路上,挤出路中间一条狭窄的鸡肠,大车小车人群在那条鸡肠上挤来踩去,铁喇叭肉喇叭齐声喊让路。谁也不理睬谁。这时,远远开来一辆边三轮,上面坐着两个制服,不知谁高叫一声“来了”,菜农菜摊哗啦一阵风往路两旁急退,边三轮开过,像轮船掀开两条白浪,像铁犁犁开两卷绵长的泥土。虚惊,一辆过路车。细长的鸡肠又疾速复原。

  她进到肉案前,心里啊了一声,腱子肉每公斤二十二元,里脊二十元,五花十六元……她顺着往前走,几十个肉案都一个价。走了一个椭圆,她又回到了开头。她松开手掌,那张五十元的票子粘在她手心,都有点潮湿了。她得下决心了,便指那里脊问,师傅,能不能,便宜一点?话一出口,脸腾地一红。留学三年,回国一年,四年里她是第一次来买菜。卖肉的年轻人说,等着吧,看收市了还剩不剩,剩了,十九块卖给你。她愣了一下。旁边是

  鱼市。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她只是看。她不光看了鱼市,还看了鸡鸭禽蛋市,卤制烧烤市,豆制蔬菜市。她用了很长时间把整个菜市场看了一遍,把它们的价格溜了一遍,提兜里一两菜也没买。看看表,快十点了,人渐见稀少了,到了收市的时间了吧?她朝肉市走去,途经冰冻柜时,她停了一下,看一堆堆一袋袋冰冻鸡腿鸡翅和整鸡。她不是想买。她是想起了她把这些东西当饭吃的时候,它们在那个地方真便宜呀,她就是吃着它们给弟弟省出的学费。什么东西从心里往上一涌,她脑袋一偏,一笑,匆匆走了过去。

  这不,里脊还有剩!她买了一公斤。又买了一条鲢鱼,一公斤鸡蛋。看看剩下的钱,想了想,她又返回肉案,买了一公斤排骨,这是专给父亲买的。及后,她又买了土豆豆角茄子西红柿等等,最后准备两毛钱买一把小葱时,钱不够了。

  回家的路上,见赵卫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她叫了一声。

  赵卫停下,说:“哟,博士买菜呀。哎,你不戴那顶黑帽子,谁知道呀,卖肉卖菜的不照样宰你。”

  周小慧知道他并无讥讽之意,眉头一皱说:“你不好好在家写检讨,到处乱窜什么呀!”她比他大,常以大姐姐的口吻调教他。

  赵卫被她逗笑了,说:“白公发威,岂敢抗命,瞧,”他尖着两指从西装胸袋里拎出一条窄窄的纸片,“写了一上午,写得痛心疾首啊。”

  周小慧扑哧一声直笑。

  “妈的吴凤爪。”赵卫小声嘟哝了一句。

  “你骂别人干嘛。”周小慧又想笑,憋住了。

  周小慧是明知故问。吴凤爪是赵卫给吴孝乾取的诨名,说他两只又白又细又尖又硬又瘦又长的手用塑料袋一包,肯定会被买菜的人毫不犹豫地拎出来丢到电子秤上,特别是弓着手背在麻将桌上洗牌的时候,近视眼真会以为怎么一只肉鸡在桌上走来走去。她知道他是为检讨的事迁怒于吴孝乾。那天白主任找他谈话要他作书面检讨后,回到医生办公室他就发牢骚,又不能不写,就骂吴凤爪。他下班时二十七床只烧三十八点五摄氏度,如果吴孝乾准时接班,开输液处方就该是吴的事,他可开,也可不开,怎么说责任也不在他身上。可吴孝乾竞晚来了快两个钟头。他怪吴孝乾连累了自己,还得到大会上去亮相,去对二十七床的家长认错,连书记院长都来参加,他说人不顺喝水都塞牙。他说该检讨的是沈芬和吴凤爪,现在白主任每人各打五十大板实在是同仁医院儿字一号冤案,等将来二十七床成了跨世纪人才当上了监察部长,一定要为他平反昭雪。

  “你现在去哪里?”周小慧急着要回家做午饭,走动着说。

  “去医院。下午台上见。”说完,赵卫一抬腿上了车。

  周小慧边走又边想那个赵卫制造的“漫画事件”。有天赵卫值夜班,没事时他画了一幅漫画,画面上是一匹瘦骨支棱的猪,猪身写着“患者”二字,猪的尾巴被一名女护士拼命扯着,肚子下面放了一个大盆,一名男医生拿了一把刀捅在猪肚子上放血,盆子周围蹲了一圈人在那儿拿勺子舀血,那些人的背上分别写着外科、内科、妇产科、骨科、中医科、药品科、检验科、牙科、眼科、耳鼻喉科……那些人的头发又纠结在一起,被四只手揪着,四只手上分别写着物价、医药费、购房费、子女学费。第二天一早他下班,把画忘在了夜班记录夹里,漫画就在儿科传看,第二天不知怎么传到了别的科室病房,很快医院都知道了。那次他没写检讨,只是被叫到院行政楼,被孔淑贞、严忠仿、李大元轮流教育了一顿。周小慧现在回想那幅漫画,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心里骂了一声鬼赵卫。

  2

  赵卫本来想到市图书馆找白杏问问情况,再去医院的,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发现他转到了吴孝乾住的这条街上,他决定去他家泄愤。

  上午起床不久,赵卫正趴在桌上写检讨,白杏打来电话,也是问他检讨写了没有。他说正在写。白杏说你得写深刻,我了解我爸,他看重这,你关键时刻不能丢分。白杏不像在拿他开心。他听得出关键时刻是个什么时刻。在他看来,“关键”有两个,它们都关键,有因果关系。第一个,赞同他与白杏的恋爱关系,默认也行,只要不反对,这是因。第二个,放他出国,这是果。他当然也了解白人初,因此,在处理与白杏的关系上,必须把握得极有分寸,最佳境界是若即若离,公开化了不行,白人初可能为避嫌而彻底绝了你的出国之路;没这层关系也不行,他今年可能还会卡住你不放。他对与白杏两个月的接触表现出的距离艺术是满意的。他已经没有别的路走了。父亲消极等待,仍寄望于白人初,父子间经常的冲突也淡化了他对此的热情,只是在母亲的催促下,他才表态关键时刻他会找白人初。什么是关键时刻?父亲有什么把握自信能在关键时刻使白人初顺从屈从?还有半年下台的厅长,谁买你的账?说不定关键时刻去碰白人初会适得其反呢。瞿莹年初来信让他考托福GRE蹦出去,他外语差劲,不干,都什么时候了,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他在儿科蹲守五年了,白守了?父亲靠不住,那就靠自己。没有路,自己的心就是一条路,只要你肯用心肯换心。行动之前他不无犹豫,他看白人初时心里是矛盾的,他对白人初有自己很隐秘的看法。愤懑也是有的,如他的固执,他的不念旧情,他的毫不留情。他最终战胜了自己的软弱,莫名的快意,期待的波涌,淹没了心湖里冒出的不安的荷尖尖。行动才是一切。没有路是相对的,人生有无数条路,就看你走不走怎么走。

  白杏后来的话倒让他吃了一惊,她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告诉他,她爸要和李大元竞争院长。她说这是作为对他透露李大元要当院长的消息的对等回报,因为没有他的透露就不会有她爸的竞争。听了她的这段话,他的心莫名其妙的暖了一下。他想问详细,有人叫她,她把电话挂了。

  有没有这种可能?他想了半天,聪明的脑瓜子这次转不灵了。吃不准就不去死吃,还是想想假若白人初当上院长对他留学的影响。各有利弊,仍是吃不准,却没由来地恨起吴孝乾来。不是他,他怎么会这种非常时刻去作检讨,这怎能不影响白人初对自已的印象从而影响他的决定?

  几弯几拐,赵卫的车骑到了吴孝乾家的楼房下面。吴孝乾住医院外面,是他在省财政厅当副厅长的妻兄帮忙搞的房子,内情赵卫全知。锁了车,他噔噔噔往五楼爬去。

  推门一看,吴孝乾正在,厅中间一桌麻将,其他三人全是同仁医院的医生,内科的高英、外科的黄继祥、妇产科的唐明。大家对对光,算是打了招呼,熟识,免了客气。

  “好哇,内外妇儿,四大天王,齐了。”赵卫把每人扫了一眼,拉个圆凳坐在吴孝乾背后,从插在屁股兜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悠悠点燃了,睁只眼闭只眼避着烟霭。

  都埋头理牌,只唐明抬头拿眼划了一个圆,又低下头去。

  吴孝乾打了一张八万,扭头朝阳台的小保姆喊:“八万,倒茶。”

  哄的一笑。

  吴孝乾一愣,摇头笑笑,又扭头喊:“凤凤,倒茶!”

  高英坐吴孝乾对面,黄继祥唐明东西相向。等凤凤送茶走了,黄继祥说吴孝乾:“哎,你怎么心里只有八万,都什么年岁了。”

  “起牌起牌,”吴孝乾催促黄继祥,“你积点口德行不行。”

  黄继祥起了一张九条,想了半天,还是扔了,却真的被对面的唐明碰了,便有不悦,翻了唐明一眼,说:“我就不满意你抢人家唐明的专利。”

  唐明被黄继祥刺了一下,便回刺一枪:“我说杀手,你怎么像个啄木鸟这儿啄一下那儿啄一下,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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