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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籍名:《儿科医生》    作者:徐世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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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卫晚饭后一直窝在自己房间里。他是独子,独子有独子的脾气,他的脾气就是爱发脾气。经常发脾气,三口之家居住空间的空气就经常处于台风与无风之两极,激烈过后是沉寂。激烈虽是短暂的,由它制造的沉寂却很漫长,它是人心的冷漠和对抗。它往往比激烈更可怕,一般家庭成员对它的承受力远低于激烈。正常和睦的家庭,沉寂相对短暂;沉寂时间越长,家庭生活质量越低。随后是激烈——沉寂——激烈周期的缩短,程度的加深。

  赵耀宗轻提脚步,走到赵卫的房门口歪着身子听了一下,什么声音也没有,转回来碰上赵卫他妈忧郁的眼睛。儿子在这个家制造的沉闷,使这个什么都不缺的家庭,惟独缺了家庭中最不可缺少的东西——亲情。赵卫和父亲几乎不说话,一说话立刻阴云密布,要是母亲补救及时,或可云开雾散。赵耀宗把这归结为自幼对他的娇宠,成年后一旦个人欲望不能满足,就把一世界人都变成他的对立面。他灰心地和老伴说过,他这辈子的个人奋斗是成功的,教养儿子是失败的。儿子听说这句话后,一句话差点把他噎死,他说连儿子都教养不好的父亲怎么有资格谈个人成功。他从一个煤炭工人的儿子变成今天的省卫生厅厅长,他怎么没资格谈成功?当年像儿子这样年龄的时候,他已经在全国医界小有名气,哪像他这样当了五年的儿科医生还在经常挨批评。他知道他今天为什么吃饭时一声不吭头也不抬,他挨了白人初批评,要他到儿科大会上作检讨。好,他支持,赞成!他一心想出国,想了五年,出不了就在家跟他拧。他不反对他出国,但总得名正言顺。同仁医院公派留学的选派决定权下放到科室,由科主任决定,是钱院长在世时定下来经他批准的,他认为这样很合理,只有科主任才对自己的医生最了解。自己拍板的规矩,为了自己的儿子去破坏它,他这一厅之长还怎么当?那白人初的关也是好过的?你要绕过他,他会在大会上臭你,让全省的医生都知道。赵卫要他去和他说,他懂什么,白人初不弄得你灰头土脸才怪。再说他堂堂省厅厅长,为什么要去求一个科主任?他最不满意的还是儿子的生活态度,自私,散漫,随心所欲,不求上进,浑浑噩噩。老伴说你也太损他了,不过有那么点儿消极,还不是没出国不顺心。参加工作以前他哪是这样,每次从大学回家来什么时候不是朝气蓬勃鲜蹦乱跳。她还听人说儿子在医院里还挺热情友好俭朴为公逗人喜欢呢。他不信,他说在外面那是假的,你看他在家那德性,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

  赵卫枕着手戴着耳塞躺在床上听音乐。房间没开灯,全黑,他在黑暗中把自己变成悲哀的老柴。B小调《第六交响曲》被他翻来覆去听了好几遍。他更喜欢它的别名《悲怆交响曲》,老柴用它给自己沉痛忧郁的灵魂取了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他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下了班把自己关进屋子不是听音乐就是看闲书。父亲有天进来见他躺在床上看金庸梁羽生之类,严肃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虚度年华,你就不能看看儿科专业的书?他朝里翻个身,把背对着他。父亲说赵卫赵卫你怎么没点成就感你还是个男子汉吗?他扔下书翻身坐起来,说,爸,请问什么叫成就感?父亲说,既然你是儿科医生就应该当个好医生,还要成为像白人初那样的儿科权威。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好儿科医生?父亲说你好什么好,工作五年了连篇论文都写不出,人家和你一起进医院现在都评上主治医师职称了。且不说我这个当厅长的爸爸脸上无光,你也得对自己负责,评职称是要发表论文的。他刚要开口,又不说了,一口气憋在那儿。父亲又说,我们那时候哪有你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我们日夜吃睡在医院,拼命出成绩……没等父亲说完,他接过去说,对,出成绩出风头出人头地然后提拔提升再也不用日夜吃睡在医院。你说要当就当好医生当白人初那样的权威,爸,您说您是个好医生吗?父亲气得不行,说谁敢说我不是个好医生,说着又开始历数他的外科手术的辉煌业绩。他等父亲说够,突然问道,那您怎么没成外科权威呢?父亲像辆快速行驶的汽车,车轮撞上了大石坎,一下撞熄了火,说不出话来。他说爸,我看您和我一样既没有成就也没有成就感,有其父必有其子,要不您怎么说教子失败呢。

  父亲那次真被他气病了,血压窜到一百八,在家睡了两天才降下去。赵卫并不内疚,有一吐为快之感。父亲以后再也不提他出国留学的事,他也不追不求。他对他妈说,从今以后谁也不靠不求,他要靠自己!

  他就是在这时候想到的白杏。

  他是试探着去接近她的,没想很顺利,她竟快乐地走近自己。她的父亲决定着他能否出国,也决定了他的婚姻。女友瞿莹出国已经两年,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分回家乡的一家医院,工作刚满三年就公派出国了。那天晚上,她说她是不会回来了,你也必须出去,只要出去了,我们就是世界公民,我们可以把家安在除中国以外的世界任何地方。他说那你等着我,我一定会飞出来的,他贴着她的耳朵喘息着说,我的飞翔的翅膀坚强有力,就像现在这样,你难道不相信吗。她长一声短一声地说我相信,相信,把他更紧地抱进身体的深处,说卫我等你,可你不要让我久等,不然我会受不了……

  那个晚上离现在过去了两年。瞿莹在澳大利亚已经等了他两年。那个晚上全部浓缩在此刻正躺着的床上。两年里他都害怕了这张床。他在这张床上一遍遍地回忆那个晚上,回味瞿莹的身体。瞿莹漂亮自不用说了,在中国医科大学,漂亮的女孩子真多,而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大三时他就把她追到了手,没费什么事,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魅力。

  那天晚上瞿莹来到他们家,告诉他她从省城的国际机场登机。她给他看了她的护照和签证。看着看着,两个人的涕泪就混合在一起了。

  《悲怆交响曲》接近尾声,赵卫扭动了一下身子,身下的床响了一下。床的悲剧,他想。悲伤是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底色。从恋爱到婚姻,老柴认为他的床充满了悲剧感。这和他的作品不能说没有内在联系。悲剧性的感情生活对他的创作影响是无疑的。悲到极点就是死,就有了他全部艺术生涯的终极作品《悲怆交响曲》。这个第六交响曲暗示了死,描写了死,写完并指挥演出后的第二月,他就死在彼得格勒。赵卫一手牵着一个女子,却陷入老柴式的悲哀。他的恋爱和婚姻,会不会和老柴一样都会是悲剧?他怎么从《悲怆交响曲》中听出了悲剧对他的暗示?

  瞿莹今天的来信就丢在他床边的桌子上,他不想再看第二遍,便让它藏在黑暗中不让自己看见。她在信中告诉他她的感情受到了骚扰,但她用他们的爱进行着顽强的抵抗。她在信的最后说,亲爱的卫你快来呀,你来了,我就不会被诱惑了,不然,我真担心我会抵抗不住……我多么渴望啊,你的坚强有力的翅膀!

  那天吃过为她饯行的晚餐,两个人就迫不及待进了他的房间。灯亮了一晚上。两个人都需要彻底照亮对方的光芒。第一次是快毕业时,是在北海湖畔夏日的凉亭,天黑很久了,游人远避了他们,他们却不避天上的星星。那是爱的初仪。那次,他几乎没有看到她的身体。毕业后,两人分隔两个城市,三年里,他更迷恋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身体。他记得她打动他的第一眼不是她的容貌,是她的背影。她身高近一米七十,少见的匀称。她只须一仰头,就可以接住他的吻。现在她是要把自己的身体作一次祭典了。离开爱人的最后一次,是不是含了祭典的意义?最后一次和过去每一次一样,他要先静静地对她进行一次巡礼。他总是被莫名地感动。他不被造物主感动,只被她的双亲的贡献感动。她父母都是区委的一般干部,长相和身材可以谓之简陋,可是他们却给这个世界献出这样一个女性,真是奇妙。这样一个女性此刻和永远都是他的,她在他的耳畔欢乐地唱着远古的歌谣。他当然是爱她的,他被她优美的歌声召唤着,不顾一切地朝她奋力奔去。她被他的精神感动了,于是她的歌声变得更加优美更加动人心魂。

  深爱,会滋生失去的恐惧。

  失去的恐惧,是从平躺后的赵卫的骨髓里渗出的,即刻浸透了全身。他会失去她吗?一想,他又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她就要飞走了,她说了她永不飞回的,往后的日子,就是他追随她的日子。他落在她的后面了,现在,她开始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了,瞧她那得意的笑,那双骄傲的眼睛!对,她是世界公民了,她当然可以傲视他。她在压迫自己,是的,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第一次!啊,这不是国际压迫是什么?

  她将自己复印了一份,留在国内供他阅读。

  《悲怆交响曲》早已消失,惊醒他的是客厅的电话铃声,他妈叫他接电话。他摁亮了灯。

  是白杏的电话。

  “可怜的杏子”。接完电话回到房间,他望着桌上瞿莹的信说。

  2

  白人初没有听从郑惎品的忠告。他对竞选持有成功的把握。意料中斯兰的强烈反对没有出现,这对他是个无形的鼓舞。受到鼓舞的他连医院未来几年的管理和发展都有了一个朦胧的轮廓。感觉不错。立秋一日,水冷三分。民间有“秋后十八盆”之说,而白人初的冷水浴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一直洗到三九四九冻破地臼。他的冷水浴是从五十岁那年开始的,坚持了十三年。幸亏坚持了这个锻炼体质的好办法,他现在在莲蓬头下面搓他瘦硬的身板时这样想,好像十三年前就有预感就有意识地为十三年后当院长留一副好身子骨呢。写给同仁医院并请呈报卫生厅的竞选院长的报告已经写好,冲完澡他就去孔书记家。他感到生命被冷水刺激出活泼和欢快。暗暗的兴奋捎带的一丝紧张好像也是不可避免的呢。仰头让水喷到脸上时,他模糊了年龄的概念。他觉得自己年轻健壮,他有足够的力量支持他跑完最后一程。

  到孔淑贞家时已经快十点了,白人初碰上了李大元,从烟缸里的烟头看,他来了不短的时间。

  李大元见白人初来,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起身告辞了。

  话题自然提起。

  白人初单刀直入。

  孔淑贞吃惊不小。

  “白主任啰,你这是搞突然袭击嘛。”瘦小的孔淑贞几十年川音不改,既铿锵又圆润。

  白人初说:“孔书记,我是想先证实,再袭击。”

  孔淑贞是白人初三十年前的儿科同事,她是接替赵耀宗当上的院党委书记。在他概括的专业人员奔仕途的“一般规律”中,孔淑贞和赵耀宗一样是个例外。她很优秀,要是不改行,她会在新生儿免疫学领域成就不凡。白人初后悔过当初为什么没有力排众议留住孔淑贞。后来,他发现孔淑贞当书记当得很惬意,从未感觉到她有对改行的遗憾,他又心如止水。孔淑贞在党委书记的位置上干了二十年,不上也不下,人称“不倒婆”。白人初琢磨其中奥秘,得出的结论是她恪守“本分”,尤其实行党委领导下的院长负责制后,她对负责的院长更负责,院长决定的大事她从来不唱反调,因此各任院长都拥戴她。她显得既多余又不多余,既中心又不中心,既边缘又不边缘,总是表现得恰到好处,为官的艺术可以著书传人。白人初静观默察,知其目的自然是为了位置的稳固,只要位置稳固长久,人可以不惜牺牲个性和才华。他进一步领会了权力的魔力。

  孔淑贞惊讶的表情还没退去:“你是怎么晓得这个情况的嘛?赵厅长说只给我个人先吹个风,我可是守口如瓶啰。”

  “李院长刚才不也上了门嘛。”白人初估摸李大元登门肯定与此有关,便直言不讳。

  孔淑贞笑了笑,见这事不再是秘密,干脆就摊开说了。她说:“白主任,现在要求干部年轻化,年龄是死杠杠。厅里有这个意思,认为李院长五十岁还不到,有三年多副院长的任职经历,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具有开拓进取精神,尤其在经营管理上显示出很强的能力,是个帅才。而且群众反映也很好,早就有不少人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方式,表达过希望他取代严院长的意

  向。”

  白人初沉默了一会儿,说:“孔书记,作出这个决定,你知道,对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白了,我这次就是冲李院长来的。严院长卸任,看来只是个时间问题,由李大元顶,我反反复复想,觉得不妥啊。搞经济,他还算本业,搞社交,他也游刃有余,但全面管理医院……不行。严院长虽说是赤脚医生,还干过几年普外,李大元是从卫生厅计财处调来,纯而又纯的外行了。医院不比企业和学校,弄不好是要死人的呀。他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总经理,但很难成为一个胜任的院长,更不用说同仁医院的院长了。”

  “老白哟,你这是当年钱煌的老调重弹嘛。”孔淑贞的话不无戏谑。

  “也不是说外行绝对不能领导内行。钱院长当年还有一个观点,被人当扁桃体割了扔了。他说,外行领导分好外行和坏外行,好外行懂得尊重他领导的内行,懂得按他领导的那一行的规律办事,不懂不装懂,虚心请教,这样的好外行,有时候比内行领导更胜任。坏外行相反,不仅甘当外行,还把内行当牛羊。这样的坏外行,钱院长遭难的那个年代还少吗。这些年情况好多了,内行领导越来越多,好外行也不少。说到李大元,他不是一个好外行,在他眼里,只有权力和金钱。医院这地方,更重要的应该是病人的利益和医生的地位。李大元呢,倒经常看见他像行政后勤职工利益的捍卫者。孔书记还记得那次他在行政后勤先进工作者表彰会上的讲话吧,他说,你们占了全院职工总数的一半,谁也不敢抹杀你们的功劳,同仁医院没有主人和仆人,你们才是真正的工人阶级,医生护士只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你们应该感到骄傲。你听这话里的味道。照他这样的思路下去,同仁医院的权威形象会一步步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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