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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书籍名:《儿科医生》    作者:徐世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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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阳台上听雨的白人初心里说秋天了,秋天很短,这个城市。

  立秋后的第二场雨。雨不大,不影响视线,隐约看得见泛着一隙白光的白莲湖,和像桅杆的电视塔塔身。塔尖那枚今夜没有星月作伴的橘红,亮得孤独,却顽强。

  女儿白杏叫吃饭了,像喊劳动号子。

  四方桌,四口人各据一方,白人初和妻子孙斯兰对坐,白杏与哥哥白天对面。

  晚饭的饭桌,是中国家庭的自由论坛。家庭中的一些重要决定,往往也是在饭桌上作出的。白家今天要作一个决定,白人初昨天吃晚饭时强调说这个决定很重要,他说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要不要作出这个决定。但今晚一定得作出,不然作为家庭成员一员的白天明天一早假满离家,就听不到这个重要决定了。

  白人初吃饭一向风卷残云,这几日细嚼慢咽,饭量也小了,总是早早放了碗筷,坐到客厅沙发上去看央视新闻联播。白家往日热闹的饭桌,这些日子就显得有些沉闷。

  白天和白杏一边吃,一边瞅空在父亲脸上刺探。母亲孙斯兰爱喝汤,热汤水汽爱雾镜片,所以她吃饭一般不戴眼镜,便不怎么看人。白人初有回说这样好,集中目力,吃起来稳准狠。但是今天她想看清坐对面的丈夫的表情时,目力就不济了。

  “爸,求您了,别这么深刻的样子好不好,”白杏学作深刻状,“您不知道在您面前我们大家多自卑。”

  白人初被她逗笑了,说装的,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白杏说也不能装三四天呀,累坏了阿爸我心疼。白人初又笑。

  上周末,白杏吃晚饭时传出一个信息,同仁医院最近可能要撤换现任院长,新院长的人选可能是现任副院长李大元。虽然白杏将两个“可能”在语气上进行了处理,但仍没能阻止父亲和母亲停止咀嚼,双亲错愕的表情多少有点让她意外。她想这毕竟和他们关系不大,她只是想让他们先知为快。“你怎么知道的?”父亲问。“听赵卫说的。”白杏低头吸拉着面条。“赵卫怎么知道?”白杏不答,抬眼放出反问来。白人初很快明白了,垂眼不再问。赵卫是他属下的儿科医生,他的父亲是省卫生厅厅长。白人初将一片虎皮青椒拈在筷子上悬着,看了半天,又放回菜碗,筷子往桌上一按,说:“中国的事情就这么怪,大路不通小路通。这么大的事,儿科主任不知道儿科医生知道,同仁医院的不知道图书馆的知道,难怪那个新华社记者要把江总书记的报告拿去换港元了。”

  孙斯兰说:“人初,怎么就扯到新华社记者身上了,同仁医院的事!”丈夫有容易偏激的毛病,任何时候,她都不放弃及时纠偏的立场。

  “爸,这不公平,”白杏美丽的杏眼里含了委屈,“人家好心告诉您,反被您抢白。好啦,往后哇,我这个图书馆的井水不犯同仁医院的河水就是了。”

  “不犯?”对面的哥哥白天意味无穷地一笑,“难哪。”埋头扒饭不看白杏。这次回家他才知道,“河水”赵卫正在悄悄地犯“井水”白杏。

  “白天你少阴阳怪气,”白杏生气了不叫他哥,“你这井水比我还遥远呢,小心到时候扒心扒肝想犯也犯不上。”

  白杏值得为自己漂亮的反击得意,白天扒饭的头就此重得抬不起。他这次回家一周,正是想犯同仁医院儿科的河水周小慧。

  白人初修长的身材从桌边慢慢升起来,“对不起,杏子,爸爸不是对你,是对那种现象。”说完新闻联播也不看了,钻进书房。

  随后几日,白人初眉目不展,寡言少语,就这么“深刻”了三四天。逢这情景,大家不交谈不干扰,给他一个想事的环境。想好了,他会说的,或者是一个决定,或者是一番分析见解,或者是一篇激扬文字。昨天晚饭后他突然说我得作出一个决定,什么决定,白天白杏猜不着,就连孙斯兰也吃不准,问他他也不说,大家就疑疑惑惑地等着。

  2

  白天很悲观,他预测自己这次没戏了。可以肯定父亲的决定与周小慧无关。他明天将带着一腔失望离家北上,魂不守舍焦灼难熬的日子等着他去重复。他三十岁,比周小慧长两月,计算机专业毕业,分在北方小城丹东。除有父亲一样的修长身材,他还有父亲没有的胸大肌。周小慧是父亲的部下,父亲前几年选送她去美国公派留学,一年前回国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周小慧。他从此信了那句带了禅意的老生常谈——婚姻是缘分。寻寻觅觅挑挑拣拣,燕舞莺啼过眼云烟,翩翩男儿一次不经意的出行,冷不丁中箭落马,再也昂扬不起那颗高傲的头颅。

  事情的缘起是白人初向院里要奥迪轿车,第二天下午要亲自去机场接周小慧。管后勤的副院长李大元说车不空,要去省里开一天会,说白主任您就打的吧回来找我报销。白人初说,李院长,你是知道的,你当了这几年的副院长,我找没找你要过一次车?就是到省里开政协会我也是自己挤公共汽车。我这是去迎接一位学成归来的女博士,是为同仁医院接回一个优秀的儿科医生。她本来是可以不回来的!李大元见白人初动了气,便说那好吧,那就派桑塔纳。马上把电话打到车队。白人初只好退一步,桑塔纳就桑塔纳吧。谁知车队回话说,桑塔纳给一个职工的母亲办丧事去了他乡下老家,两天后才能返回。李大元在电话中商量了半天,放下电话说,决定了白主任,明天派日本三菱送您去机场。白人初像被电打了,从头麻到脚。日本三菱是什么车?双排座的微型货车,拖氧气瓶,拖药品拖猪肉蔬菜,也拖过供教学解剖的尸体。白人初气得想喊想叫又喊叫不出一个字,掉头摔门就走。下午下班时白人初碰见车队队长问起此事,问者有意答者无心,队长说明天是李院长要用奥迪车,去接省委组织部组干处处长叶金山一起到青鱼乡钓鱼。

  回到家,白人初一脸的愤怒,一碗饭只吃了一半,说博士不敌正处,人情不如交情,民情不如官情。孙斯兰便劝他,你逐渐进入老年了,心性要冲淡平和,经常情绪冲动有损健康。既然你没法改变现实,不如把世事看淡一些,不要总是自己跟自己生气,跟风车打仗。白人初摇头说,斯兰,我难得看淡。孙斯兰知道丈夫不会看淡的,说也白说,但她还是要说,必须说,坚持说,年年说月月说天天说,她心甘情愿为这种无望的努力永不停息地付出心力。这是她坚持不弃的另一立场。她的表现像不像跟风车打仗?

  那天,白天正好出差在家,就说,爸您就消气吧,我明天给您派一辆美国总统的行宫,把奥迪变成侍女。

  果真,当了一家集团公司总裁的白天的大学同学,第二天亲自开来一辆大“林肯”,把白家父子拉到了机场。

  白天后来一直靠那天的情景填补内心的空白。那天的情景是值得一生回味的呀。父亲站在广场中央聚精会神地向机场大厅的出口张望,白天和同学呆在车里漫不经心地聊天。他后来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和父亲站在一起去迎接,却麻木不仁地窝在车里,潜意识里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义务,那是父亲大人的事。准确地说,那天是他最先看到她的,他从车窗一扭头,就看见大厅门口有一片说不准什么颜色的红闪了一下,他就盯住那片红。什么红?品红不像,比它还淡,比杏红又深,也不是粉红桃红玫瑰红。生活中他没见过这种红,但他敢肯定在梦中见过那红,那红热烈得含蓄,烂漫得柔和。那红渐渐飘过来,是位身材颀长,穿着那种红色连衣裙的女子,黑色长发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烁折光。她右肩背着背包,和左边的行李推车并行。他认定她就是周小慧。父亲并没说过她的相貌身材。她越来越近,肤嫩,齿白,小巧的鼻子,眉清目秀,不胖不瘦,连衣裙束出纤细的腰身,廓出身体的曲线。那一刻,他想她就是他的爱人。他想他一定要娶这样的女人。他去看父亲,父亲老眼昏花,还在人流中搜寻。他想去提醒父亲,身体却定在车座上。只听一声“主任”的长长的呼喊,是她先看见了父亲,挥着手朝父亲奔来……

  白天发现,当父亲把那束鲜花递到她手上时,她的惊喜感动意想不到的样子有如孩子一样单纯,蓝天一样透明。近前才发现,唇不见赤,眉不施黛,你很难相信她是从那个泛滥着彩色化学元素的国度归来。她就是周小慧。周小慧就是她。父亲引领着她和行李推车来到“林肯”身边时,他很清晰地听见她“呀”了一声。总裁同学摘下墨镜说,老同学,你不够哥儿们,你要是明说了,老哥我也不至于这么心酸。白天一笑不解释。同学又说,哎,你来当总裁,我去做你爸的儿子,怎么样?白天还是笑。白人初这时正在朝驾驶室招手,同学奇怪,大声喊叫说出去呀大卫!

  他没有出去。那一刻他没有了面对她的勇气。自卑感就是在那一刻不可理喻地产生的。他和总裁同学后来一致认为这种反常的现象只会发生在女性身上,只有这样才是合理的。总之身高一米八二的英俊大卫没有走出大“林肯\",是总裁同学出去开了车后盖帮她把行李放进货厢,然后等父亲和她钻进后座后为他们关上了车门。在车里他和她有过一次照面,那是父亲向她介绍他的时候,他机械地扭过头去又迅速地扭回来,此后一路无话。汽车抵达她家后他是钻出了汽车的,但这时的周小慧已经被她的父母亲戚街坊邻居围困了。白天远远地站着,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这种孤独的感觉至今还留在身上。

  第二天,白天就返回了丹东,开始了漫长的相思。他知道是单相思的幽灵附体了。他是不敢去向她表白的,不光是因为她刚刚归国和不知她是否婚嫁。后来他寻找机会回家过几次,得悉她尚未婚恋,窃喜过后,仍是畏葸不前,只是每次贼一般潜入儿科病房偷看过她的侧影背影然后逃逸。爱可以让人勇敢,也可以使人卑怯,他对周小慧的爱犹如她那吹弹得破的皮肤,是那种瓷质般的唯恐一碰即碎因而充满担心的心态。他决定求助于父亲。他是对的,这是上策,只要父亲开口,这件事八九不离十。再说,周小慧也是当嫁不嫁后患很大的年龄。不过,这算盘白天打得提心吊胆,他底气不足的是工作在外地,人家只一句话,就可以堂皇地把你挡开,叫你没有难堪地顺梯子下楼。父亲一直不置可否,不知是否也受困于此。母亲是他的坚强后盾,不仅经常催促父亲作出决断,还犯规,在他处于冲刺阶段时给他服用兴奋剂,让他给周小慧写信表白。他没干。那怎么干得,万一弄成残局父亲难以收拾,到时无力回天。她是父亲选送出国的,父亲又是她的主任,他最终得仰仗父亲这得月楼台。父亲久不表态,情急之下,他曾建议母亲去找周小慧打个迂回战,说您也是同仁医院的著名专家。母亲担心周小慧被人快手先得,几次豪情满怀要去提亲,又被父亲一次次制止,理由不是说等待机会就是时机不成熟。他是真怕父亲贻误了时机。有次父子俩看电视里的足球赛时,父亲说,嘿,中国队临门一脚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他不失时机地引申说,爸,在我的那件事情上,我认为您也存在临门一脚的问题,您看到了这一点我很高兴。父亲说你小子当然高兴,让老子上场儿子当观众,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说您比临门一脚简单轻松,是在禁区踢点球。父亲说简单轻松你怎么不去踢?他说我要去踢就不是点球了,是落后局势下最后30秒的一次任意球。父亲说踢点球队员心理压力最大是最害怕的事你小子知道不知道?他不再争辩了。他知道他给一生自爱的父亲确实出了一个难题。父亲不出面,自有他的道理。他只好和父亲一起等待——等待那个不可预测的临门一脚的最佳时机。

  3

  “爸爸的决定和你我无关,”在厨房,白天对洗碗的白杏说,“他想的好像不是家事。不过,据我观察分析,他对那个赵卫是羊对狼的警惕,信不信由你。”

  白杏手里的活停了一下。白天后面的话对她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你是狼吗赵卫?一想到狼的形象她就心头一酸。杨羊不是狼,是只犯了错误的羊。那年她二十岁,在省电视大学学中国语言文学,才半年,如草琪瑶如花嫣然的她就被那只羊追逐了。羊是外国文学课的辅导老师,讲完伊甸园的故事,就想把白杏变成夏娃自己做亚当。白杏收到他的情书后,碧草匍匐了身子,花儿收缩了骨朵。羊是青春的壮硕的有魅力的呀。羊的追逐是真诚的疯狂的坚定的呀。白杏不可抗拒地被追逐被诱惑到黄昏的草地晚间的湖畔。约会才到第三次,羊就狼一样扑上来啃噬她的脸,她在他密不透风的狂吻中,像一条甩到岸上的鱼。后来,她感到他的手蛇行到她的胸口了,她惊厥如鲤鱼打挺,猛然给了羊一耳光,捂住扯断的胸罩逃走了。整整两个月,白杏疏离了羊,不给一次机会。忏悔、表白、发誓、血书,都于事无补。两个月里羊消瘦了消沉了成了直立的猴。但羊是真爱她的呀,羊的眼泪不是自来水呀,当他跪在她面前孩子一样哭泣的时候,水做的女人无论如何淬不出金属质地的心呀。于是他们和好了,黄昏的草地重现雁鸣羊欢。

  然而——多么残酷的“然而”——杨羊是有家室的人。在三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城市,他有一个凶悍而且不忠的妻子。为了得到白杏,他不得不对她隐瞒,一边追她,一边和小城的妻子闹离婚。直到妻子有一天闹到省电大来,白杏才虚弱地叫了一声天,顺着操场球门的网杆溜到沙坑里。

  杨羊的离婚补救不被白杏接受,6 0粒安眠药未能兑去他的性命。白杏伤痕累累,离开省电大,转到省会城市的市电大完成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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