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幻爱 > 第11章

第11章

书籍名:《幻爱》    作者:徐兆寿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这个……”我犹豫着,“可能是美丽,对,一定是美丽。”

  “那我觉得对程琦是很不公平的。”轻风似乎很有些情绪。

  “对,我也一直这样觉得,但如果可以选择两个的话,就没有这种麻烦了。”我说。

  “那怎么可能呢?爱情是唯一的。”轻风说。

  “谁规定爱情是唯一的?一个人一生中可以爱很多次,但婚姻使我们只能选择一次,这就是婚外恋的原因所在。”我说,“一夫一妻制也只是人类两性关系发展中的一种,并非最终的选择。”

  “如果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有悲剧?”轻风有些嘲讽地说,“但我们每个人生活在现实中。”

  “对,这就是我们的悲剧。现实本身就是悲剧。你看,我们的内心有我们自己的选择,可是现实有它的选择。现实往往是背离我们的心灵的,难道现实不意味着悲剧?”我说。

  “那么,对于你来说,你还是想既拥有美丽又拥有程琦?”轻风说。

  “是的,在长久的漫游中,我思考清楚了一件事,美丽代表了美,而程琦代表了道德,一个人若能二者皆拥有,岂不是美事?”我说,“可是,生活中我们往往只能选择一个,于是悲剧便产生了。”

  “这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如果让一个女人选择这样的两个男人,而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愿意吗?”她有些愤愤然。

  “我当然不愿意,因为这毕竟是一个男人的社会嘛。”我笑道。

  我们的争论引来琴心的好奇,她过来问我们,你们在争什么啊,男人女人的?我笑道,噢,没什么,我们在探讨一些问题。琴心笑着对女儿说,轻风,人家可是比你年龄大得多,也是大学生,你要多向人家学习。轻风不说话,我赶紧说,没什么年龄的问题,是谁能说服谁的问题,是吗,轻风?轻风这才笑着说,就是。琴心听不懂,到外面转去了。惊雷一直在屋里学习。好几次他上厕所时都经过我们的身旁,冲他姐姐做着鬼脸,但就是不跟我说一句话。等他走进屋里时,我问轻风,他没看过我的小说吧?轻风说,他老是想看,我不让看。我问,为什么?她说,他还小,还要好好学习,等他上大学后再看不迟。我笑道,他不看我的小说,并不等于他不看其他的小说,他只要有这个好奇,总是想看的。她说,反正我不让他看。我笑道,他这个年龄正是危险的年龄。轻风笑道,危险是时时存在的,就比如你,你以为渡过了危险期,可还不一样遇到了麻烦。

  我说不过她。后来,她提议我们去田野里散步,我知道她又是要跟我讨论什么问题。

  刚刚出了客栈门,就看见琴心在门外和几个人站着说话。我冲她笑着说,轻风说带我去看看田野。琴心看着其他的人,说,田有什么好看的。轻风说,人家是城里人,没见过我们这里的田野,所以想看看。琴心不说话了。我冲琴心说,我再给她说说。琴心点着头。

  轻风问,你跟我妈说什么啊?我说,她想知道你有没有对象。轻风问我,你说了没有?我说,当然没说,可是,我说你没有对象时,她好像很不高兴,她好像希望我说有。

  轻风惊讶地问我,真的?我说,当然是,她希望你能嫁一个好人家嘛。轻风撅起了嘴,说,我跟我妈的脾气不合,我们动不动就会吵架,只有这次,她什么都顺着我,我还很奇怪呢。我说,其实你跟你妈说说也无妨,她到底是你的亲妈,是希望你好。轻风说,倒也是,还是你说吧。我说,好的。

  看了你的小说我很惊奇,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想,你说你和美丽的爱情比柏拉图的还要好,我想不明白,轻风说。我笑道,柏拉图的爱情是一种精神之爱,认为欲会伤害爱,其实他错了,人在文明社会中会有很多道德和律例的限制,这些都是心灵的枷锁,而这些东西都会在两性交往中体现出来,特别会在最隐秘的性生活中体现,完美的性有可能会让我们摆脱这些东西的束缚,还可能会恢复我们的本性,恢复我们最原始的力量。

  还有,性爱其实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之爱。我在小说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们所有的精神特别是道德就是从性中生长出来的。你知道道德是来干什么的吗?是来分配性的,是来限制性的。最初的性,没有善恶之分,没有美丑之别,它是一种混沌,是道德和制度将它一次又一次分配成了今天的性,但是道德反过来却憎恶性,这岂不是在背叛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吗?

  轻风说,你说得太深奥了,我想知道,你对精神之爱怎么看。我说,所有的爱总有一天要从性里面飞出去,爱是要在天空中飞翔的,也就是说,爱也可以单独进行,是可以超越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柏拉图式的爱便是最高之爱。

  轻风一边思考一边说,这样说还差不多。对了,我想问你,你觉得我现在应不应该去见我的男朋友?我说,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应该是你的内心最真实的冲动,而不应该是你的道德在起作用,在我看来,都无所谓。我认为,在你们都非常渴望又不能自己的情况下见面也许更好些,这样会使你们享受更多的精神之爱,而这种爱是最珍贵的。你要记住,性爱永远都是短暂的,而爱情是长久的。你的那些同学过分地分享了性爱,爱情便减少了,因为这样他们就没有了幻想,也就没有了对爱的创造。我与美丽的爱更多的是幻想,是创造,是心灵的交融,所以比现实中的爱情更美。这也许就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吧。

  我不知道这样的劝说是不是有道理,但轻风似乎觉得是对的。在西北偏西,是没有电话的,人们的一切都非常闭塞。这是我喜欢的地方,这却是轻风不喜欢的地方。他总觉得这样阻碍了她与世界的交往,而我以为,这恰恰显示了一种奇迹,它使我与世界的本我更为亲密。

  第二天,有一对年轻人要结婚。我非常好奇,问轻风,两个人都是这个村子里的吗?

  轻风说,是啊,我们从来都不跟外面的人联姻。我又问,是不是近亲结婚啊?轻风笑了笑说,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允许近亲结婚。我好奇,但你们都没有姓氏,怎么能知道不是近亲呢?她说道,我们这里的人都长寿啊,老人们知道谁是谁的子女,由他们作证,怎么会错呢?

  在轻风的带领下,我参加了那对新人的婚礼。我带着数码相机去给他们照相,暗影看到我的相机,吓了一跳。轻风给他解释,这个东西能把我们都装到里面,到时候可以洗出一张相片,就像书那么大的,我们的影子就到那上面了。暗影还是不太懂,轻风又解释了半天。

  很多人都对我的相机非常好奇,他们问我这个东西是不是神给我的,我说,是啊。

  轻风笑着说,是买的。他们就惊奇地问,得多少钱。我说,大概四千元左右吧。他们一听,更加奇怪,这么小的一点东西,要那么多钱,还不如说一个媳妇呢。轻风说,在他们这里,几千元就可以办喜事。

  婚礼与中国其他地方的都差不多,非常热闹,后来新郎新娘入了洞房。有人涌进去,我也跟着进去给他们照相。人们都把新郎新娘挤到炕上的拐角,我看不见,就站在他们的桌子上照。桌子旁边是一个大柜子,很高,柜子上面放着两个箱子,一般人都够不着。

  因为要找角度,我忽然看见了一双手工的鞋,便好奇地拿起来看,却发现里面有人形的图案。我好奇极了,拿起来放到光线好的地方一看,竟然是男女交合的图案。我更好奇,拿起另一双鞋看,还有,但姿势却各不相同。都是绣上去的,看上去很真切。我正在看,被新娘的一个娘家人看到了,喊道,不能看。我诧异地问,为什么?她说,这是新娘和新郎看的,你怎么能看呢。她上前来抢下。我突然也觉得无趣,便不给他们照了。出来找了轻风回去。路上给轻风一说,轻风奇道,我们这里还有这样的事?我笑道,这大概就是你们这里的性教育,我在书上看到,有好多民族都有自己的性教育,直到女子出嫁时才传授,此前是不传授的,还有教女子怎么生儿子的呢。轻风还是很惊奇,我长了这么大都不知道。我笑道,你出嫁时大概你妈妈会给你很多双鞋的。她羞道,我才不要呢,我什么不知道?

  我对轻风说,你们这里好像也没有婚外恋什么的。她笑道,怎么可能有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对有些人来说很不公平,那么年轻就没有性生活,比如我妈,说真的,我都有些不理解她。我说,这又是这里的好处之一,人们都自觉地遵守着所有的道德,井然有序,尤其在性上面,所以这里的道德完好无损。表面上看,像你妈这样的妇女因为命运的原因受到了一些苦难,可她们没觉得,觉得自己应该恪守道德,所以没有人破坏道德,你要知道,她一个人的坚守对这个村子的意义是多么大吗?是不可估量的。她已经超越了性。这大概是你们这里人长寿的一个秘诀吧。轻风说,你是说对欲望的节制?

  我点点头说,现代人开发了性,可终将要被性折磨。提倡性,便要破坏道德。

  轻风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们刚回到客栈,就有人来找我们,说是要让我们去喝喜酒。轻风不愿意去,我倒是愿意的,我想看看这里的人们的风俗。轻风只好跟着我去了。我们被安排在上席,我的旁边全是一些年长者,据我这几天的见识,他们大概都在九十岁以上。说是喜酒,其实非常简单。全是肉,有鸡肉,有猪肉,还有牛羊肉。他们喝的酒也是自酿的。我不能喝酒,可新郎新娘非要敬酒,于是便喝了几盅。晚上回来后,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躺了一阵,开始发起烧来。我的病大概又犯了,赶紧修改后面的稿件,希望能在我死前将它完整地交给轻风。

  程琦刚到那儿时常常打电话来,告诉灵灵的病好得很快。她说,他们可能要在美国呆半年。后来,程琦怕打电话太花钱,就发电子邮件。程琦的信很简单。她说,陈敬来把他们安顿好后,就做访问学者去了。每周他都会来看他们两次。在给灵灵做手术的时候,陈敬一直守在他们的身旁。灵灵的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以后主要是矫正,当然还会有一些小手术,不要紧了。两个月后,陈敬回国了。

  杨树对陈敬的感受是复杂的。他先前并不知道程琦和陈敬每天都通电话,他们通电话时杨树都在上班。程琦也很少谈起陈敬,从未给杨树提过陈敬当时要出十万给灵灵动手术的事。但是,杨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不寻常的感情。那是他后来给电话装了来电显示后发现的。他发现每天要不是程琦给上海打过电话,就是上海那边给程琦打。他开玩笑地对程琦说,这个陈敬还真是个热心肠人,他那么多病人,就偏偏对咱们灵灵好,我看电话上几乎天天都有他的电话。程琦当时愣了一下,然后说,人家是把咱们灵灵当成研究的对象,这是跟踪病情。杨树说,难道每天都要跟踪?程琦说,人家是对咱们灵灵有感情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杨树说,我看是对你有了感情吧!程琦霍地站了起来,指着杨树说,杨树,你别把人家想成那种人。程琦说完后,觉得说得还不够,突然把筷子“啪”的一声放到碗上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他怎么了,是不是?

  杨树一看程琦这样,也生了气,我没说什么啊,你急什么急?程琦一听,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就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自从跟着你到这个破地方来,就没有跟任何一个男人想干个啥。杨树眼睛翻了一下说,我没说什么啊,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你何必要这样呢?

  从那以后,杨树不再提陈敬的事,但程琦也自觉地把她和陈敬打过的电话消除了。

  程琦后来又觉得完全消除也不合适,又适度地保留一些。杨树从电信局把电话单调了出来。他发现,程琦打电话的次数从那以后相对少了,但陈敬打得多起来了。

  他把这个情况给美丽说了。美丽当时没有给他回信,过了两天,她才回道:“我原以为你真的对她没有多少感情了,我还一直希望你不要和她离婚,但从这件事上看,你是非常在乎她的,你并不想让你和她的感情出现什么危机。我能理解你当时和现在的心情。

  不过,我觉得你不要提这件事为好。如果你把电话的事对她说了,岂不表明你在监视她?

  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而你这样一做既破坏了你和程琦的感情,又会促使他们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到那时反而成了坏事。我的意见是,在适当的时候,你也要给陈敬多打电话,让他知道,你们就是因为灵灵的事才和他保持了友谊。反正你得在他们之间适度地出现,而且要一再地表示感激之情。”

  杨树看到这封信时,非常后悔。他觉得自己不该给美丽说这些。他想,现在美丽肯定对他失望之极,美丽在两天后才回信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在理智之下说的。他赶紧写信给美丽发过去,他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真的还非常在乎程琦,毕竟她是我爱过的女人,是我曾经险些为之付出生命的女人,但是,这仅仅是一种习惯性的感情,我相信现在要让我在你和她之间选择的话,我会选择你的。美丽,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爱你,真的非常非常爱你。你是我的灵魂。

  美丽回信道,亲爱的,我相信你是爱我的,我也爱你。我也承认,在刚刚看到你的信时,我有一些失落。我觉得自己的确是很违心的,明明是不愿意你再继续爱着程琦,可嘴上又一直说着。但是,慢慢地,我恢复了理智。我又不怨你了,也不排斥程琦了。

  因为即使我是你的灵魂,程琦却是你的生活啊。我不能嫁给你,你在将来一定会明白我的苦衷。这一点请你以后别再问我了。我希望你好好地珍惜她。我告诉你,我永远都比不上她。这是真的。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就羞惭万分。我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受。

  这不是比美丽,也不是比金钱,这是品格的对比。她做的那些事是多么了不起啊!我怎么敢跟她抢你呢。好在我只愿意做你心灵里面最温柔的那部分,只愿意当她的配角。亲爱的,我说的是实话。

  杨树看到这封信时,又惊又喜。喜的是美丽原谅了他,惊的是美丽竟然说出这番话来。他把那张电话单撕了。有一天,他在上班期间给陈敬打了个电话,陈敬非常惊讶。

  他说,陈教授,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直对灵灵百般关心,还经常打电话来询问病情,我和程琦都非常感激。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但程琦说我太忙了,她给你打吧,所以我也就懒了。但我知道,这是不礼貌的。无论怎么样,我应该常常打电话来表示一下感激之情。

  陈敬一听,笑道,没什么,你太客气了。我是觉得我们都是一墙之隔的学友,应该帮忙,另外,灵灵的病情非常特殊,别的孩子如果用了你们这样的功夫,早就好转了,但灵灵很慢。当然,还有一个现象我一直想追踪。就是你爱人程琦的表现。我记得你们那次来上海的时候,我告诉过你们,母亲是孩子最好的医生。她是对这句话彻底的实践者啊,我真的觉得她太了不起了。在传统医学看来,给脑瘫儿治病,一方面是医生,另一方面是儿童,但很少有人想到第三者的作用。我觉得母亲的作用是很大的,所以,我常常要问问她的一些情况。不过,我可没告诉她我在跟踪她,要是告诉了她,她反而做得有些别扭了,我这儿每天都给她录了音,希望以后能成为天下母亲学习的素材。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诉她,等灵灵好了的那天,我们再告诉她好吗?

  杨树一听,笑道,好的。

  杨树放下电话,觉得陈敬的话似真亦假,但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程琦到美国后,杨树偷偷地到程琦用过的邮箱里去看过,什么也没有。程琦走的时候,把所有的文件都删除了。但程琦的这一举动,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陈敬去美国,虽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杨树还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然而,他心里想着美丽,心想,要是程琦真要跟他分手,他就和美丽结婚。他是有后备的。

  从程琦的信里面,杨树读不出她和陈敬的任何一点信息。特别是看到陈敬回国的消息后,他放心了。他知道,程琦还是他的。

  杨树给程琦的回信也是短而又短。他的工作和生活都和过去的没什么两样。他说,他现在每天就是盼着他们母子平安回来。他还告诉程琦,小叶又从别的城市给他们寄来了两千元。

  程琦有时还把他和灵灵的照片定期寄来。有一张照片是程琦穿着健美裤照的,上身的一件衣服随意地绕在她腰间。杨树看着照片上的程琦,忽然间觉得有些陌生了。程琦比在国内的时候漂亮多了,也健康多了。他看着看着就有些呆了。他觉得自己还是深深地爱着程琦。

  18

  杨树哪里知道,程琦在美国却经历了一场情感的涅盘。

  一场情感的涅盘在长久的电话生活中,她确信自己在情感和生活的信念上已经把头靠在陈敬的肩膀上了。她喜欢听他在电话中的谈吐。那谈吐给她力量,给她智慧。她也曾在杨树上班后的下午,听着灵灵的鼾声,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她以后的事。她想,若是以前没有见过陈敬,会是什么样呢?她可能会爱上他。但是,她见过他,看见过他的秃头,看见过他那张普通的农家子弟的脸,脸上有好几颗明显的痣。她的心皱了。

  陈敬要陪她去美国时,她先是惊喜了一下,而后才是拒绝。但陈敬有自己的理由,她便也觉得这个理由是成立的。她在内心深处是希望陈敬跟她一起去的。在到北京的列车上,她是兴奋的。她一直在想,男人的长相并不重要,杨树长得实际上也很一般啊。

  她一直压着自己最初见陈敬时的感受。陈敬给在火车上的她打过电话,说他已经把房间给她订好了。她当时真的是一阵慌乱。她压不住自己的心,直觉得自己这一去就可能再也不会回去了。她睡不着觉。她还想起过去的一些情人。都是在刚刚上大学时谈过的。

  刚到达州时他们还背着杨树一直保持着联系,但后来就慢慢地断了。她多么想见他们啊,可是,她知道,他们不能再见面了。她已经老了,已经不是当年的程琦了。然而她就是非常的怀念。她找出了一个的电话,拿出了手机,一遍遍地读着那个电话,但最终她没有打。她忽然间想起杨树来。在众多的男友中间,她铁了心地跟着杨树,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就是因为杨树为她曾经险些献出生命,因为杨树是世间最牢靠的人。杨树给了她自在的生活。对,自在,自在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生活啊!她不想放弃。

  但是,陈敬还是把杨树冲淡了,冲没了。因为他使她拥有了激情和理想,并且拥有了一种力量,尤其是力量。在她最黯淡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启动了她的内心之船。在她每次最艰难的时候,他总是笑着说,会有办法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果真找到了希望,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说,你太了不起了。她也觉得自己真的有些了不起。

  因为这夸奖,她的内心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慢慢地改变着自己,从一个什么都要依赖杨树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不需要依靠的女人,又从这样一个独立的女人变成一个为正义而战的女人。她彻底地变了。她对人生的看法变了。虽然这一切都是儿子的病逼出来的,但引领她的人却是陈敬。

  她给陈敬发了个短信:谢谢你!

  陈敬以为说的是为她和儿子订了房间的事,回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她从北京车站出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他穿得格外考究。头发也收拾过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他远远地冲她笑着,到跟前时,他说:

  “你比我上次见你时更漂亮了。”

  程琦笑道:“别再哄我了。我知道自己什么形象。”陈敬边走边说:“真的,上次你是怀着绝望,而这一次你是怀着希望;上次你是生活的失败者,而这一次你是生活的胜利者,当然不一样了。”

  程琦笑了笑,让灵灵叫陈伯伯。灵灵叫了,陈敬把灵灵抱起来后说:

  “灵灵真的好多了。我敢肯定,这次一定会把灵灵治好。”

  程琦更高兴了。

  陈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举首投足间,有一种绅士风度。程琦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土。人家到底是大都市生活的人,是知名人士,又是留洋博士。陈敬坐在她对面滔滔不绝地讲着,她只有听的份。陈敬领着她去吃西餐,一样一样地教她怎么用刀和叉,她像个乡下人进城一样,浑身地不自在。陈敬还领着他们到五星级的电影院去看刚刚上演的美国大片,她抱着灵灵中途走出影院,不单单是灵灵害怕,她也有些恐惧。她恐惧这大都市的奢华将她刚刚建立的自信与自足赶走,再也找不到自己。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有点伤感。陈敬只知道灵灵害怕,一个劲地对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灵灵会这样害怕。她笑笑说,没什么,我没把他带到电影院去过,但是把你的兴致给搅了。陈敬笑着说,我就是专门请你的,实际上,我也不怎么到电影院去。

  他们在房间里聊了起来。她自卑地说,自从知道灵灵得了脑病,我就再也没有进过电影院。陈敬说,但从那时候,你的内心复活了,这是比任何物质财富的拥有都更珍贵的东西。

  程琦叹了口气说,还不是生活在一种虚妄的空间中,我请了长假,跟一群退了休的人和一些无业人员整天为伍。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我自以为自己拥有了不倒的生活信念,也自以为只有丰富的内心生活就足够了,可是,今天我听到了冷笑。

  陈敬说,不,是你应该冷笑这个世界。我觉得你真的非常了不起,反正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多少女人能与你相比。

  程琦终于笑了,你就是会讲人爱听的话,说真的,每次在我失意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你。

  夜深了。灵灵早已睡去。陈敬仍然坐在程琦的房间里,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程琦,而陈琦则一直侧着身子,避开了陈敬的目光,但她总会转过头来冲陈敬笑笑,表示对他谈话的赞赏与共鸣。

  程琦已经打了第三个呵欠了。陈敬站了起来,对程琦笑道,我们休息吧,明天一早我来叫你。程琦站起来,微笑着把陈敬送走。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突然间觉得自己疲倦之极,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他们到洛杉矶时,有两个人来接他们,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中国人。陈敬说,这是他要访学的这所大学的两个教师,那个美国人是他的朋友,而那个中国人则是刚刚到这儿任教的教师。他们对陈敬非常尊敬。程琦很快就被安排住在离大学不远的一幢公寓里。那幢公寓住的多是这所大学的教授,还有一些国外来访学的教授。但陈敬则住到很远的一个地方。程琦后来才知道,这儿原是陈敬的住所,但考虑到这儿环境好,他就让给她了。程琦非常的不安,给陈敬打电话说,我们换一下吧,我不能住在这儿。陈敬说,那儿比较安静,安全,另外,我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而你不熟悉,这样比较好,利于给灵灵看病嘛,你就别再客气了。

  陈敬对这所大学的确是非常熟悉,也备受这所大学的欢迎。第三天,校长接待了陈敬。陈敬则把程琦也带去了。校长一直看着程琦,微笑着对陈敬说,你的夫人非常漂亮。

  陈敬微笑着转过头来,冲着程琦说,是的,她非常漂亮。陈敬并没有解释程琦不是他的妻子。当他们出来后,程琦还一直低头想着这件事。陈敬冲程琦说,刚才校长的话你听清了没有?程琦看着陈敬说,你为什么不向他解释清楚呢?陈敬不看程琦,笑道,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我不想解释。程琦问,为什么?陈敬转过头来看着程琦说,我真想有你这样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吧!

  那件事对程琦来说,却有些非同小可。她确信陈敬此来绝非为了访学,而是冲着她来的。她不安起来。她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扑进他的怀里。但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一旦扑倒,她就要永远地倒下去,不能有半点闪失。虽然别人都说她美丽,但她知道,到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男人想到的可能只是性,要跟她结婚则很难。

  灵灵做了一系列的检查。陈敬每次都陪着程琦,几乎把所有的事都包了。程琦到这儿来不会外语,事事都不顺利。她一有事都要打电话问陈敬,陈敬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她说,或者干脆就跑来帮程琦干了。陈敬后来干脆借了那位美国朋友的车,自己开着。他说,这样服务才更周到。程琦住的公寓其实也很大,有一间书房,书房里有电脑,是供教授们读书用的,有两间卧室,程琦和灵灵住了一间,另一间空着。程琦看陈敬天天都要往这边跑,就对陈敬说,你干脆住在这里算了。陈敬笑着说,那不就真成一家人了。

  陈敬说的时候眼睛直盯着程琦,程琦不敢看陈敬的眼睛,低着头笑着说,你这个人就会开玩笑,若是让你老婆听见了,还不跟你闹?陈敬还是盯着程琦的眼睛,笑着说,她闹我不怕,就是怕你不愿意。程琦不说话了,正好听见灵灵在里面哭,就去看灵灵。陈敬见程琦不说话,以为程琦生气了,就笑着说,开玩笑,开玩笑,我这个人跟别人不会开这个玩笑,不知道怎么,就是跟你开玩笑,反正我觉得和你很有缘。程琦笑了笑,说,是啊,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也有两年多时间了,我经常烦你,你却从来不烦我。陈敬笑道,说句实话,刚开始我真的有些烦,但后来就不一样了,我发现你这个人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程琦笑道,什么与众不同啊,还不是被逼的。陈敬说,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但你影响了我。程琦惊奇道,我能影响你?噢,也对,对你的工作和心情可能有影响。

  陈敬笑道,不不不,我说的是你的良知和正义感,说真的,我年轻的时候很有激情,也富于正义感,但慢慢地就没了,上海那地方很容易让人迷失,是你,让我找回了自己,真的,一点儿都不夸张。

  程琦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而后笑了笑说,不会的,不会的,像你这样的名人还会受我的影响。陈敬说,你千万别这样说,我在别人眼里也许真的是个名人,但在你这儿,我只是一个朋友,一个非常知心的朋友,说得好玩些,就是红颜知己。

  程琦的脸红了,心跳得很厉害。她只是微笑着,一直看着桌上的茶杯。陈敬说得很激动,他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发生过一次很大的位移,你知道吗?

  程琦的脸还红着,她还是没看陈敬的眼睛,但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陈敬说,刚开始也许是你在求我,因为我是个医生,还是个名医,我们讨论的也只是些病理方面的事,但慢慢地就不一样了,你与杨金秀打官司的事改变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也许原来你在我心中只是个弱女子,后来就成了一个自强不息的奋斗者,一个正义与良知的使者。当然,我不是说你是一个女强人。女强人也没什么。我开始对你敬佩起来。再后来,你竟然又给杨金秀打官司,还居然又打赢了。你在我心目中又一次升华了。如果说,你为自己伸冤是人人都能做出的正义之举的话,而你给你的仇人杨金秀出钱住院,又替她破案打官司就不一样了,你已经抛弃了个人的成见,已经超越了小我,真正成为了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

  程琦摇着头笑道,陈教授,别说了,虽然谁都爱听好话,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高的评价,你把我给吓住了,我可不是你说的那么好的人,我当时就是想那么做,就是觉得这世道不公,让人恶心。

  陈敬笑道说,这最好了,这说明你是一个觉悟的人了。我绝对不是奉承你。我前面说过,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充满了激情与正义感的人,但后来我在大上海的物华中迷失了自己,是你唤醒了我。刚开始唤醒了我的良知,后来你唤醒了整个的我。在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的位置发生了根本性的位移。再也不是你求我,不是我给你治病了,而是我求你了,是你在给我的心灵治病了。所以,当你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给你打。

  也许在世人看来,这太不足道了,可对我却是地震。我仿佛觉得自己在大上海上忽然停止了漂泊。对,过去我是在名利场和浮华中漂泊,现在我停止了这漂泊。

  程琦还是摇着头,表示不相信,她缓缓说道,你的话使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是那样的人吗?

  陈敬说,是的,也许你蒙在鼓里是最好的,浑然不觉中完成了灵魂的超越,却又不拒绝世俗的生活,这是最好的。

  程琦终于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是一个哲学家,不是一个医生。

  陈敬笑道,我年轻时的理想就是想当一个哲学家,并不是医生。医生只能医好人的身体,却不能医好人的灵魂。这是微不足道的。相反,哲学家能医好人的灵魂,功莫大焉。

  程琦问道,那你怎么从事了医生行业呢?

  陈敬道,这是命运。我有想当一个哲学家的愿望也是在大学里有的,但那时已经学习了医学。不过,想当一个哲学家的愿望也同样成就了我。哲学家始终要医治的是人的灵魂,医生要医治的是人的身体,这两种思想一直在我思想深处斗争着。我刚开始学的是中医,发现光有一种模糊的思想是不行的,必须得学习西方医学的科学精神,于是便从研究生开始学习西医,从解剖学方面认识人的身体。到我上博士的时候,两种医学精神开始慢慢地统一了。精神能影响物质,同样,物质也能影响精神,根本没有谁决定谁的说法。在新物理学的研究中,科学家发现,当他们在观测量子的运动时,他们的心情对量子的运动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几乎可以改变量子本来的运动。所以,我对那些在西医上认为是患了绝症的病人,就用精神治疗法,而对那些在精神上患病又引发身体病变的病人,则直接动用手术。这就是我的成功之处。我喜欢教书,我常常给我的学生讲,一个医生如果不懂哲学的话,他永远都是一个庸医,而一个只懂哲学的人,却不懂医学,他就永远都被世人看成是一个无用之人,因为他对具体事件无法处理。

  程琦笑道,你越说越深奥,我听不懂了。

  陈敬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我在跟你交往的后期,我才发现,这是我的幼稚和局限。人生的道理是无穷无尽的。我在给别人治病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早已得病了。

  我说的是,我的心灵有病了。它迷失了本我,迷失了良知。但要真正医好它,却绝非易事。现在,你是我的医生。

  程琦大笑道,你说什么呢。

  陈敬说,我是认真的,你也许不相信,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陈敬并没有留下来,他还是回了自己的地方。那天晚上,程琦一直睡不着。她回忆着自己这两年来的种种酸甜苦辣,有些事情连她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做出来的。从来没有人像陈敬这样透彻地分析过她,也从来没有人像陈敬这样对她的这些行径如此热爱如此赞美。想着想着,她忽然为自己的过去流下了热泪。是,她相信陈敬说的一件事,那就是她从一个弱女子变成了今天这样一个有着独立自我与品格的女人,一个热爱自我的女人。是痛苦,是儿子的疾病,是不幸,把她逼成了今天这样一个人。她原来是多么的痛苦,为自己的不幸,但现在她有些庆幸了,她要感谢命运了。她相信再没有任何苦难能打倒她了。

  她想着陈敬的那些话睡去了。

  陈敬说要带程琦和灵灵到洛杉矶的游乐场所去玩,程琦犹豫着,灵灵却愿意。她就只好跟着去了。他们玩得很开心。一路上,陈敬给程琦讲他在美国的学习经历。陈敬是一个非常刻苦的人,因为家境贫困,所以自强不息。程琦对他的了解越多,就越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情。在经过一个豪华的餐厅时,陈敬说,他曾经在这里打过工,也是在这儿,他曾经请一个意大利姑娘吃饭,他苦苦地追求她很长时间,但最终因为他是个中国学生而告失败。他的情敌是一个英国的贵族。他本来想留在美国的,但因为这件事他下决心回国了。回国后,他已经三十三了,头发也没了。虽然他是留洋博士,但很多姑娘还是看不上他,因为他的头发。三十五岁时,经别人介绍,他认识了一位教经济学的大学教师,他比她大九岁。他们结婚了。可以说,生活也很幸福,但是,慢慢的,他却没有了激情,没有了理想。

  程琦说,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陈敬说,问题是,你的出现使它不真了。

  程琦沉默了。

  在坐过山车时,程琦不愿意,因为她怕灵灵太小,产生恐惧。陈敬说,不用怕,就是要刺激灵灵,你懂吗?她只好同意。她一只胳膊紧紧地抱着灵灵。在一种惊恐中,灵灵吓得哭了起来,程琦把灵灵抱得更紧了。当车慢下来时,她惊奇地发现,她的手和陈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没有反抗。他们手一直握着,直到他们下车。

  后来,他们到附近的一个森林公园去的时候,陈敬开着车,一路上,他们沉默着。

  进公园后,陈敬要抱着灵灵,程琦也没有反对。他们玩得很快乐。回来的路上,陈敬问程琦,你觉得这儿怎么样?程琦说,挺好的,各方面都比咱们国内要强。陈敬说,那你觉得美国怎么样?程琦说,很好啊。陈敬说,若是让你生活在这里,你愿不愿意?程琦笑着说,如果是这样,我会考虑的。陈敬问,真的吗?程琦说,当然了,但我的英语水平不行。陈敬说,这不要紧,你只要学习一段时间就适应了。

  那天晚上,他们三人在陈敬曾经打工的餐馆吃饭。有两个人还认识陈敬。那儿吃饭的中国人很多,有好多人程琦都觉得似曾相识,但她确信不认识。陈敬说,你看,这儿的中国人其实也很多,在这儿生活一点也不寂寞。程琦说,是啊。

  后来,他们在公寓里聊到很晚。陈敬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快两点钟时,陈敬才说,你们休息吧,我回去了。程琦说,就住这儿吧。

  陈敬盯着程琦的眼睛,程琦温柔地笑了一下,低下了头,说,这么晚了。陈敬故意看了看表,说,好吧,就住这儿吧。程琦帮他把床整好,便站起来要走。陈敬将她的胳膊一拉,将她拥在了怀里。程琦颤抖着,挣扎着。陈敬已经把双唇贴过来,温热的呼吸吹到了她的脸上,她也被感染了。她想挣扎,但没有。他的双唇已经吻到了她的双唇。

  她本能地摇摆了一下,颤抖着身子,说,不要,不要。可是,他还是吻了她。她满脸的泪水。

  陈敬倒是被吓坏了,他说,怎么了,你不愿意?程琦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了。

  然后,她默默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一夜,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左思右想,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爱着谁。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虽然她过去常常想过要离开杨树,可是她从来没有过什么不轨行为。她摸着自己的双唇,还在发烫。她真的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了,她只记得自己是灵灵的母亲,只记得灵灵的病,其他的一切都忘记了。她忘记了自己是杨树的老婆。她想起这一年多来从来没和杨树亲热过,一想起那件事就让她恶心。她似乎也没有那方面的要求。

  她已经习惯了。可是,她被另一个男人吻了。她明明是想反抗的,可最终半推半就。她知道自己在心里还是喜欢人家的。是什么样的喜欢呢?跟那少女时候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少女时候喜欢一个男孩,就是要看见他绯红的脸,要看见他燃烧的眼,要听见海誓山盟,要听见心的地震,要做梦,要流泪,然后要手拉着手去幻想,把心灵的大地走遍。少女时想到的首先不是性,而是心。这段时期是漫长的。当爱情走遍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后,才会是性。那性也是绯红的,燃烧的,是不易放弃的,永久的。到了成年时,这一切都变了。再没有那漫长的心灵的煎熬,只剩下性的吸引。这是多么让人难堪!当然,她与陈敬的喜欢不仅仅只是性,他们首先是心灵的共鸣,然后才是性,更何况他们还没有性。

  应不应该有性呢?她问自己。

  半夜里,她听见陈敬不断上卫生间的声音,知道他也是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陈敬看见程琦时,程琦低着头,看上去非常疲惫。陈敬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说,对不起,我昨晚是情不自禁。程琦抬头看了看这个男人,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他非常虚弱。她笑道,你昨晚上没睡好,现在回去再睡一会儿吧。陈敬见程琦答非所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一脸迷茫地走了。

  之后有两天再没看见他。程琦在公寓里呆着,偶尔领着灵灵去楼底下运动。公寓下面是一个很大的草坪,草坪中间有一个可供行人休息和晒太阳的厅子。程琦在那儿逗留了一阵,就发现自己很不适应这里。别人说什么,她总是听不懂。

  她回到了房间,给陈敬打电话说,你能不能给我找个英语老师?陈敬一听是程琦,高兴了。他说,你要学英语?程琦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像是睁眼的瞎子。陈敬笑道,你别急了,我马上过去,我做你的眼睛。程琦说,不行,我必须得自己学习。陈敬说,那我给你教吧。程琦说,也不行,那样我肯定学不好,我必须在短期内和人交往。

  陈敬没办法,给程琦找来了一个留学生,女的,长得很一般。陈敬说,她叫刘美萍,学翻译的,是整个洛杉矶最好的老师。刘美萍是西安人,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她一看程琦就说,陈教授已经把你的情况给我在路上讲了,没想到你还长得这么漂亮,你可真是不简单。程琦笑着说,什么漂亮啊,已经老了。陈敬对刘美萍说,我说她漂亮,她还以为我在奉承她。

  程琦对刘美萍说,我现在只学一些基本的对话,其他的我以后慢慢学。刘美萍说,你不用着急,我保你一周后就能和美国人对话,从现在开始,你再不要说汉语,只说英语,好吗?

  程琦按照刘美萍说的方法开始学习。早上起来她就打开电视听,很多东西都听不懂,但她还是认真地听着,然后她开始复习大学时学习过的简单的对话。据刘美萍说,那些东西美国人早已不用了,她带来了新的课本,程琦就按照那上面的学习。大部分词汇她都认识,只不过需要恢复记忆而已。她在房间里大声地读着。上午的时候,陈敬会来看她,她就和陈敬对话。中午休息一会儿后,刘美萍就来了,教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常用的句子。

  第四天时,程琦已经会说很多句子了。刘美萍很高兴,带她去逛街,让她听真正的美国人是怎么说英语的。程琦很紧张,刘美萍便鼓励她,让她小声地和自己说话,谈感受。几个小时后,当程琦回到房间时,她已经能够大声地和陈敬对话了。她高兴了。

  后面的三天还是同样的方法,到第七天的时候,程琦已经能够和刘美萍在街上大声地说话了。虽然发音还不准,很多词汇她还不知道,但她觉得完全可以自学了。刘美萍走了。

  第八天早上,她刚刚起床,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就听里面说:“Iloveyou。”她吃了一惊,听出是陈敬的声音,就笑道:

  “早上好!”

  陈敬用英语说道:

  “走吧,我们去医院。”

  程琦也用英语说道:“好吧,不过,我想问你,你觉得我的英语说得怎么样?”

  陈敬说,好,非常非常好,没想到你学什么做什么都这样用心。

  程琦说,我这个人的特点是专注。

  半个小时后,陈敬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捧着一束玫瑰,对程琦说:

  “我的天使,请接受我的崇拜。”

  程琦笑得前仰后合,她接过后用英语说:

  “谢谢!但以后请用英语和我说话。”

  灵灵被安排每天上午接受医院的训练,下午还得接受专业按摩。程琦得一直伴随左右。程琦只能进行一些基本的对话,稍有难度她就不懂了,所以陈敬始终陪伴着她。晚上,程琦要学习英语,陈敬便和灵灵一起玩,或者陪灵灵看动画片。程琦看陈敬每晚要回去,心里很过意不去,要求陈敬留下。

  第一晚,他们相安无事。第二晚,程琦太累,也早早地休息了。第三晚时,陈敬就有些不安起来。他在程琦睡下后不久轻轻地敲了门。程琦开了门,问有什么事。陈敬穿着睡衣说,我想看你一眼,刚才我把你长什么样忘了。程琦笑了一下,说,别这样。陈敬一看,就笑道,好了好了,不打扰你了,我看到了,可以睡着了。

  程琦却睡不着了。她发现自己慢慢地忘了杨树。空间的距离的确能够改变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第二天早上,她睡得很死,是灵灵把她推醒来的。陈敬看她疲倦的样子说,今天我带灵灵去吧,你再睡一会儿。

  那是陈敬第一次带灵灵去。程琦觉得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她又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正好杨树打来电话。程琦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怎么跟杨树说话。杨树倒没在意,只问灵灵的病情,程琦便把这些天来的进展简单地说了。杨树最后问,陈教授天天跟你在一起吗?程琦本能地回答道,没有,他只是我们到医院去的时候才来。杨树便问,那你又不懂英语,怎么跟外界交流?程琦说,陈教授给我请了一个英语老师,是西安人,我用一周的时间已经可以跟别人进行简单地对话了。杨树很惊奇,表示不相信,程琦说,真的,谁骗你啊!然后他们就挂了电话。

  程琦本来是要学习英语的,可杨树的电话扰乱了她的内心。她忽然意识到,在遥远的国度,有一个一直爱着他的男人在等着她。这感觉使她潸然泪下。从相爱到结婚,他们的生活一团甜蜜,可是,自从有了灵灵后,他们的心不通了。他奔波在金钱上,目的是为了她和灵灵,而她呢,请了长假,整天围着灵灵转。虽然他们没怎么交流过,可是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

  她感到了内疚,也感到了痛苦。

  她做好了饭,等着灵灵和陈敬来吃饭。灵灵回来的时候特别高兴,灵灵说,妈妈,我们不回去了。程琦笑道,好,暂时不回去了,等你的病看好后再说。陈敬看着程琦说,灵灵的病一定能看好。程琦说,希望能看好,我们借了那么多钱,唉!陈敬看程琦发愁的样子,说,你别愁,不就是三十万吗?程琦笑了笑,不说话了。

  那天中午,程琦发现,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也很和谐。她忽然问陈敬,你们家谁做饭?

  陈敬说,当然是她了。程琦笑道,我听说上海的男人都爱做饭。陈敬笑道,我是个例外。

  程琦又问,那你天天和她们一起吃饭吗?陈敬说,中午我在医院吃,晚上若没有事,才回家吃。程琦又问,你女儿跟你感情深吗?陈敬笑道,当然,我是她的骄傲,她是我的未来。

  吃过饭后,程琦要洗碗,陈敬却早已跑到了厨房里。程琦说,我来吧。陈敬却说,就给我一次机会吧。程琦笑道,你这样对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陈敬仔细地看着程琦,程琦的目光闪烁着。陈敬说,我没想过要你报答,我说过,你是我心灵的医生,我是要到你这儿看病的,直到看好为止。程琦笑了起来,说,我可不这么认为。陈敬也笑了起来,说,那你怎么认为。程琦说,你先洗碗吧,等你洗完后我再告诉你,我先哄灵灵睡觉。

  灵灵睡着后,他们来到了客厅。陈敬笑着说,现在说吧。程琦忽然说,我又不想说了。陈敬有些失望地说,哎,女人的心真是难以捉摸啊!程琦说,那你就别捉摸了。陈敬更失望,他说,我是不是让你烦了?程琦抬头看了看陈敬,陈敬一脸的真诚,但她忽然间又看见了他秃着的头顶。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非常在意。她说,不是,你让我为难。陈敬说,为什么?程琦低头说,我们之间这样下去,很可能会……但是,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

  陈敬叹了口气说,终于提到正题上了,我知道,但我是情不自禁的,我愿意离婚,只要你也愿意。

  程琦不敢看他的眼睛,仍然低着头说,可我没有想好。

  陈敬说,不要紧,我能等。程琦忽然间流下了泪,她哽咽着说,你不要逼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陈敬过来把程琦搂在了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身子说,别哭,别哭,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你不愿意离婚也可以,只要能常常看到你,能听到你的声音就行了。

  程琦哭得更厉害了,她说,我也离不开你,可是……

  他抱起了她的头,说,来,先别让我们想那些问题了,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我实际上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过你。

  他吻了她的泪脸,她忽然间把他抱紧了。他们在沙发上摩挲着,突然,他把半裸着的她抱了起来,到了他的卧室。他将她的衣服一件件脱去,又将自己的衣服也脱去。他进入了。她也疯狂了一样。他抽动着,肚子上的肉晃着,头皮也完全裸露着。她忽然间闭上了眼睛,不动了。在他要射精的时候,她本能地一把将他推了下来。

  陈敬有些沮丧,在那儿自己弄了一阵,才躺了下来。程琦也一身疲倦,她说,对不起,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陈敬惊奇地说,怎么会呢?

  程琦说,自从我知道灵灵的病在酒后怀孕所致,我就对他产生了不满,我知道,这对他是不公平的,但我没办法。我记得我们也有过一次,也是中途我把他推了下来,因为我又想起灵灵。后来,我们还进行过一次,但我没有任何热情,我那儿被弄破了,好几天都不好。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好过。

  陈敬叹了口气,说,怪不得呢,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程琦说,不,我偶尔也会想,但我马上又会断绝此念头。我有些讨厌这种东西。

  陈敬说,这对你不好,对你的健康是有害的。

  程琦说,我没觉得,但我真的无能为力,也许等灵灵的病好了以后,我也就好了。

  这是心病。

  说完,程琦开始穿衣服。陈敬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不,你不能这样看问题,你是你,灵灵是灵灵,我是医生,我敢肯定你们的事与灵灵的病没有多大关系,或者说没有根本性的关系。

  程琦反问,你不是说也有可能吗?

  陈敬说,这只是一种假设,仅仅是假设,但你们是夫妻,或者说,你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男人,我们相爱,我们有这样正常的性要求,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这是成熟男女之间正常的生理需求,与我们吃饭一样,如果你拒绝了这样一种行为,无疑是否定了你们之间的夫妻关系。

  程琦沉默着,陈敬继续说,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的性心理有些问题。程琦说,这我知道,但我想,灵灵的病一天不好,我的病也一天不能治,灵灵的病好了,我的病也就自然好了。

  陈敬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哪天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也许你会听别人的话。

  程琦说,不,我不去,我没病,我觉得我就是不需要。

  说完,程琦走了出去。

  从那以后,陈敬就常常住在那里,虽然他们没再那样,但彼此间也知道对方的心意。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陈敬把刚刚睡去的程琦叫醒,叫到了他的房间。他说,我非常非常想你,我想抱一抱你。程琦过去了。在拥抱中,他又把她的衣服全脱去。他说,你放心,我买了安全套。程琦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我行不行。陈敬说,来,我们试试。

  可是,当程琦又一次看见他胖胖的身子时,就想起了他的头。她虽然没有把他再次推下来,但她没有怎么兴奋。她不行。他说,会好的。

  那晚的第三天,灵灵手术开始了。虽然他们一直坚信手术的成功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但他们也知道,一旦手术失败,灵灵则比现在更严重。程琦的心情非常紧张,她还在想,如果失败,他们还要偿还三十万人民币的债务。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陈敬本来是在手术室的,但他中途出来看见程琦紧张的样子,便坐在了她身边。程琦说,你进去看着灵灵。陈敬说,没问题,他们不需要我。陈敬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程琦的双手,他隐隐觉得她的手在抖。他把她搂在了怀里。后来,她在他怀里睡着了。

  19

  灵灵的手术做得很成功。

  程琦几乎再也没有回过公寓,天天在医院里看着灵灵。医院的病房是特意为灵灵这样的病人设制的,跟家里一样,什么都有。陈敬的访学现在才开始,他白天总是忙着,但每天都会来看一次他们,给他们带些吃的,还忘不了一束玫瑰。一周就这样过去。到了第二周时,陈敬要随医科大学的一位教授到外地去考察。临走的时候,他来跟程琦告别。

  他吻了程琦,可程琦先是本能地躲避了一下。

  他走后,程琦又归于平静。杨树这些天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问她和灵灵的情况。

  她在不知不觉间又回忆起他们过去的情景。不回忆则已,一回忆她就感到不安。她觉得对不起杨树。杨树跟她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是平实的,真实的,自在的,而跟陈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充满了华丽,但她一直觉得是在梦里,心里充满了不安。

  医生对程琦说,你要多给孩子讲故事,要刺激他的大脑。程琦便在病房里给灵灵读中文故事,有时还大声地读唐诗宋词。常常有医生和护士推门来看,眼睛里有一种好奇,但程琦觉得那是鄙夷,非常不快。她几次想搬出医院去,可医生不允许。她只好怀着一种不快继续给儿子读唐诗宋词。一周以后,医生说灵灵可以回家休息了。程琦便打了车,抱着灵灵回了公寓。在这里,她可以大声地念中文故事,可以读唐诗宋词,有时还给灵灵唱歌。灵灵暂时不能活动,但手术后大脑的反应比以前快多了。有一天,程琦读一首李商隐的《无题》时实在觉得乏味之极,她累得坐在了沙发上。灵灵突然对程琦说,妈妈,你休息一下,我给你念。程琦一听,顿时蹦了起来,她惊奇地看着儿子,说,好,好,好。

  灵灵背第一句时,程琦心疼地笑了,背到第四句“蜡炬成灰泪始干”时,程琦已经把脸凑到了儿子的跟前。到了第六句时,儿子稍稍有些停顿,她便殷切地看着儿子。儿子终于想起来了,当儿子读完“青鸟殷勤为探看”那句时,程琦一下子把儿子抱起来,在脸上拼命地亲。她的泪水把灵灵的小脸儿也湿透了。

  她立即打电话给杨树说了。杨树也高兴地问,真的吗?她说,是真的。当她把电话挂掉,然后又给陈敬打电话时,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她的内心深处,杨树仍然是第一位的。她没有给陈敬打电话。她给医生把这一情况说了,医生高兴地说,现在你想方设法让他念,也许他的记忆力很好,把你给他念的都记下来了呢。

  但灵灵的记忆是时灵时不灵的,你根本不知道他记住了些什么。医生说,可能还在恢复期,慢慢来。即使这样,程琦也够高兴的了。大脑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灵灵爱看电视里的动画片。他听程琦读一阵唐诗或是他自己记不起来时,就嚷着要看动画片。程琦便给他放上,也跟着看。儿子已经能看懂了,而且对一些英语也能听得懂。这让程琦非常惊奇。

  这一天,杨树打来电话时要跟灵灵说话,灵灵抓过电话说:

  “爸爸,你在那边没找女人吧。”

  他们都惊呆了。杨树心虚,赶紧说,爸爸在这边等着你和妈妈回来呢,爸爸整天忙着给你们挣钱呢,哪敢去找别的女人呢。

  灵灵却说了句“Iloveyou”后就把电话挂了。

  程琦呆呆地看着儿子,她不知道儿子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从那一刻起,他突然意识到,其实儿子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只不过过去他无法说而已。

  这一天,陈敬回来了。他给程琦和灵灵买了很多东西,灵灵很高兴。他拿着一把枪玩着玩着就说:

  “我回去要爸爸给我买一个更大的我没有见过的枪。”

  陈敬看着程琦,程琦也看着陈敬。

  那天晚上,灵灵睡去后,陈敬把程琦叫到了他的卧室。程琦一进门,他就把她抱在了怀里,把双唇压在了程琦的嘴上,手已经在程琦的裙子里了。程琦没有反对,也没有迎接。在陈敬把程琦的内裤脱掉的时候,程琦忽然说,你真的想吗?陈敬说,我早就想得不行了。可是程琦说,可是,我真的不想。陈敬还在坚持,程琦说,我可能是性冷淡。

  陈敬忽然间松懈下来,他说,不,你就是心理上有些障碍而已。程琦说,不仅仅如此,过去我见你时,我觉得自己可能是些心理上的障碍,但我们那样后,我就知道我已经得了性冷淡病了。陈敬说,没有的事,你能行。程琦颓唐地说,不要再骗我了,我自己知道。说真的,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想那样,前两次我虽然也想,但我不行。

  程琦把已经被脱去的内裤又穿好,她说,也许刚开始是心理障碍,但后来就真的成病了。

  陈敬说,不要紧的,即使是这样,这里的心理医生很管用的,明天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

  程琦说,心理医生我会去看的,但是,有一件事我得给你说一下。你今天也看到了灵灵的表情,也听到了他的那句话,那天他爸爸给他打电话来,他在电话里说,爸爸,你在那边没找女人吧。我当时都不相信自己。他什么都知道。他想他爸爸,他离不开他爸爸。你知道,我在儿子身上花了多少精力,我是离不开他的。他才这么大,就已经遭受了这样大的病痛,我再不想让他的心灵受到任何的伤害了。

  陈敬看着程琦的脸说,我已经想过了,你如果愿意,我们就在这里永远地生活下去。

  我以前给你说过,你说过要考虑的,而且这里的大学也希望我留下来。

  程琦说,不,我已经想过了,这里不适合我。再说,你也有妻子和女儿,我觉得我真是不应该让你来。

  陈敬说,不,不是你让不让我来,而是我愿意来。我真的非常爱你,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真的,你不仅仅漂亮,内心太美好了。

  程琦说,可是,我们不合适。我跟你在一起,就觉得是很久以前的知心朋友,是自己的亲人,但我们那样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激情。我宁可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天天在电话上见面,听听对方的心声,帮彼此解决一下生活中的困难,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硬要在一起。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对你的家人产生内疚,我是觉得很对不起她们。

  陈敬说,不,你不要这样想,生活本来是虚假的,就是要一次次地打碎再重来。我愿意离婚,真的,我非常愿意。至于我的女儿,则另当别论。

  程琦摇着头,陈敬抓着她的手继续说,你听我说,程琦,我们之间虽然也没有什么非常亲昵的话语,我们都是很克制的人,但是,我们从内心深处是非常相恋的,至于我们不能那样,也许是你很久没有那样的缘故,这根本不要紧,这是可以治好的。

  程琦说,我早已想过了,的确,我们是非常知心的那种朋友,但是,你也仅仅是我的灵魂,是我精神的依靠,但不是我的现实生活。我的现实生活是他。这一点我从跟着他到他们家乡那天起就已经确定了,但我一直不知道,直到现在,我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他才是我的宿命。他爱我,我也还爱着他。

  陈敬痛苦地说,可你不是说你们已经很久没有那样了吗?

  程琦说,是的,但爱与那种事没有多大关系,就像你我一样,我们彼此内心一致,但与那种事无关。别再逼我了。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我不喜欢在异国他乡过一种我不熟悉的生活。这里使我不安,也使我不快。我现在老想的是,灵灵什么时候才能好,我们就赶紧回国。

  陈敬双眼一直盯着程琦的眼睛,但程琦一直看着别的地方。她说,我不愿意伤害他,也不愿意伤害我的儿子,更不愿意你背井离乡。

  陈敬说,我愿意背井离乡,我会对灵灵像亲生父亲一样的。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说:“你不是我爸爸。”

  不知什么时候灵灵已经在这里了。程琦赶紧抱起儿子说,你怎么走过来的?我不是给你说,你不要走这么长的路吗?

  她抱起儿子出了门。

  第二天早上,灵灵早早地就看动画片了,陈敬和程琦在餐桌上吃早餐。他们都一脸的疲惫。陈敬看着程琦说,你能再考虑一下吗?

  程琦郑重地看着陈敬说,就让我们永远都活在彼此的内心吧!

  陈敬真想大哭一场,可他没有。

  程琦也想流一回泪,也没有。

  他们吃完了早餐,像往常那样又各自回了房间。然后,陈敬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过来对程琦说,我走了。

  程琦默默地把他送到了门口,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陈敬微笑着看程琦,他说,再让我亲一下吧。

  程琦把脸挨过去。他在她眼睛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忽然他说,记住,有什么困难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随时都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然后他转过身去。程琦看见他的眼泪在飞。她在门口站了好长时间,泪水打湿了她站的地面。直到楼上有人下来时,她才关了门,拭了自己的眼泪,往回走。蓦然间,他看见儿子早已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她又忽然间想起陈敬在临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起灵灵。她由是也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陈敬回国后给程琦用英语发了个短信:我已经回家,请放心。我爱你。

  程琦回道:祝你一切顺利。

  她回完这个短信的一刹那,突然间觉得轻松了。现在,她的英语口语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她每天仍然要学习一阵英语,然后才给灵灵教汉语。但他同时也发现,灵灵的英语也大有长进,便鼓励他看电视,在家里有时也用英语对话。

  灵灵好得很快。每天上午,医院有专人给灵灵按摩,还有专人带他运动。下午的时候,隔一天也有运动。剩下的时间,程琦便带着他在街上慢慢地走。

  一个女人的本色有一天,她收到陈敬的电子邮件。他说,离开美国的一个多月来,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是带着某种莫名的冲动去美国的,刚开始我也没有想过要离婚,但和你时间一长,我就不能自拔了。你还记得吗?刚开始我是又说又笑,有时还要挑逗你,可是后来,我被情所俘,再也没有先前的那种洒脱了。我一心想的就是和你拥抱,和你能在一起。当你拒绝我的时候,我当时真的非常痛苦。当然,我们已经是成人了,我们知道如何克制自己。在回国的前一周,我几乎不能和家里人正常说话。我心里满满的全是你。但在后来,我慢慢地发现,也许你是对的。我们此后的人生也许会带着很多的遗憾,但我们超越了自我。对我来说,我超越了情欲。你真的医好了我纷乱的灵魂。再让我说一次,亲爱的。

  也许这是我最后给你写信了。如果你以后不再需要我的帮助,我们就很可能不再通信了。

  我想过,这样也许对你更好。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人生,一个从容的人生,一个自在的人生。再见!亲爱的!

  程琦颤抖着看完了这封信后,她回道,如果我以前也一直有一颗不安的心的话,你让我安心了。你使我体验了一种高尚且纯粹的人生。你使我更加澄明,宁静,自在。谢谢你!

  但是,在不久的一天,他又发来了一封邮件,不过,里面只有一句话:一定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她没有回复,但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是一个加拿大籍的女人,年龄大概和她差不多。

  大概要走二十分钟的路。她们前后见过几次。第一次,程琦把自己的心理障碍告诉那位心理医生时,她对程琦说,心理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你的问题在于对性的态度而造成的。程琦不明白,医生告诉她,性对一个人有三种功能,一是健康功能,二是生育功能,三是快乐功能。你现在将它只视为生育功能,当然这种说法也不完全对,但是,你至少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而你将其他功能全都漠视了。你现在还想生孩子吗?

  程琦说,不,不生了。

  医生问,那你为什么还害怕它呢?

  程琦说,不,我不是害怕,而是讨厌。

  医生又问,除了你丈夫以外,你还和别的男人做过爱吗?

  程琦犹豫了一阵说,有两次,都是他要的,第一次我还有些冲动,但也仅仅是一刹那,第二次我压根儿就不怎么想,所以两次都失败了。

  医生在那次谈话结束后对程琦说,你有些性冷淡,但不要紧。你需要两个阶段的治疗,第一阶段是对性的认识。我给你推荐几本书,你好好看看,你需要对自己的病有准确的了解。第二阶段是治疗,但这种治疗也必须是建立在第一阶段之上。

  程琦从她那儿拿来了三本英文书籍,都是有关性的认识的。她每天在灵灵去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坐在附近看那几本书,包里还背着本大词典。这倒是学习英语的好机会。她乐意。在那几本书里,她惊讶地发现,她对性简直一无所知。性远远不是会做爱这么简单,性牵扯的太多了。它是道德的起源,是社会文明的调节者。每次人类文明的发展或重新认识,都首先要从性开始。从那几本书里她还了解了人类的性文明史,了解了发生于美国六七十年代后波及世界各地的那场声势浩大的“性革命”运动,了解了美国妇女的“走出厨房”运动和其他妇女解放运动的成果。其中有一本书还专门介绍了很多心理治疗的案例。

  十天以后,她又去见那位心理医生,她们又聊了很久。这一次主要是程琦谈看过这些书的感受。她的确是接受了一次性文化的洗礼。这十天来,尤其是她向医生讲她看过后的感受时,她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真的变了很多很多。她对性的态度明朗了,再也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可是医生告诉她,你对性的讨厌和长期厌倦已经改变了你的一些生理机制。接着,医生问她和丈夫在一起时的各种性行为,问完这些后已经到中午了。医生说,明天我们继续接着谈。

  第二天,程琦把灵灵送到医院后,就去了心理医生那儿。她们又聊起了她的恋爱过程和生活细节。她还填了一些心理测试题,最终医生对她说,我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你在这几年的生活中,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母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强者,你唯独没有把自己当成女人,所以,从某种角度说,你虽然在一系列的事件上都取得了令人敬佩的胜利,但是,它们也异化了你。在一个男权文化为中心的社会里,这是女人最容易出现的问题。你摆脱了男权文化之后,却又陷入了女权中心主义,这两者都是不好的。前者压抑了你的个性,而后者又让你在男权社会迷失自我,丢失本性。

  从现在起,你得重新回到自我,去找回你一个女人的本色,那时候的你,也许完全摆脱了男权的压抑和女权中心主义的异化。

  程琦在听着这些的时候,陷入了沉思。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呢?但她从来都不承认,不承认是对它的认识不够;不承认是她不想否认自己的成功,但是,她没有想到,是这样一种深层次的意识在压抑着她。杨树排斥她是因为这种东西,杨树对她的恐惧和敬畏也是因为这种东西,但杨树至少是一直将她当成女人。而别人呢,社会呢?霍雷教授等那些广场上的朋友对她的尊敬是因为她的道德和正义感,陈敬呢,陈敬一直是她的推波助澜者,是她性格中的强力所在,而陈敬将她看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认为她是一个道德的符号,一个正义与良知的使者,一个美丽的且了不起的母亲,当然,他也把她看成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要有性的女人,可是,当她身上承载了那么多东西后,她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她竟然被这些东西绑在了十字架上?她竟然就是被自己爱着的尊敬着的那些人绑上了十字架的。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心理医生那儿出来的,总之,她忽然间哭了。她恨那些人吗?不,她一点儿都不恨。她还爱着他们,但她忽然间决定要远离他们了。这是无意间造成的,是好心造成的。谁也没有错,错的只是她,是她那颗坚强的心。难道坚强也有错吗?坚强虽然没错,却使她走得太过了。

  相反,只有杨树,只有杨树对她的淡漠,才是她现在所在乎的。

  医生问她,你还爱你的丈夫吗?

  她说,是的。

  医生说,你是想继续你们的爱情和婚姻生活,还是想断掉?

  她的内心忽然间一阵恐惧,她说,当然愿意继续。

  医生说,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相信他对你会有另外的认识,如果他在外面没有别的女人的话,他一定在性方面产生了压抑,或是也有了性心理疾病。

  她一阵内疚,沉默着。

  医生又问,你不在的时候他手淫吗?

  她说,有,他有手淫的习惯。

  医生说,你想想看,当一个男人在有了妻室后还一直手淫的话,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她的泪水终于出来了,她说,是的,是的,这都是我的错。

  医生说,好吧,你第一阶段的治疗已经结束,可以进入第二阶段的治疗了。

  临走的时候,医生又给了她一本专门介绍治疗方法的书。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