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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幻爱》    作者:徐兆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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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树似乎看见美丽从睡梦中醒来的情景。她睁开眼睛,就发现金红的阳光已经照到了床头,斜斜地照亮了床头柜上的一束鲜花,也照到了一只懒猫样的钟表上。时间是八点钟。她伸了个懒腰,想起杨树来。在梦中,他们先是走在家乡的原野上——这是很奇怪的景象,她以前是很少梦见原野的,因为她从小生活在城市,只是在后来才住到这市郊的别墅里来的,在这里,她才真正遇见原野——后来,他们一起就又学起了高中的课文,他们还是同桌。他偷偷地看着她,她则对他想入非非……醒来发现是个梦,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她有些伤感。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写她的过去,已经写到上高中的时候了。她不敢往下写了。她得控制自己,同时又觉得自己必须得靠想象进行下去。她得把杨树补进去,但那时她对杨树的感觉是模糊的,只是觉得他爱着她,其他的一切感受都淡去了。她必须得想象着他们当时就很相爱,她既知道他是爱着她的,同时,她也是爱着他的,只是因为很多世俗的原因使她远离了他。这是悲剧。她还要求他把他的过去也写进去,他们两人一起完成这部作品。这是个很刺激的建议。他的内心波澜起伏。他不能写,那样他会不顾一切地爱上她。可是,他又多么想写,他一直就想写那个时候的恋爱。上大学时,他写了好几次,都觉得写得不好,撕了。现在可以写了,可是不能够。

  他犹豫着。

  她有些生气,她说,不就是写着玩吗?何必当真呢?在她一再的要求下,他答应试一试。

  她几次打电话过来问他,是不是怕老婆知道了生气。他否认着。她说,你别否认了,我就知道你是个怕老婆,不过,我不是要和你谈恋爱,我这是写作,你是我过去生活的主人公,你必须要谈谈那时的感受,我不会拆散你们的,你放心,最多我们做个情人,你不会嫌弃我吧,我觉得自己长得还可以,能达到你的标准,何况,我们隔得又这么远,你怕什么,我不会到达州去找你的,我也不会在你在家的时候打手机,发短信,我只是在你上班的时间和你聊聊,再说了,这都是什么年代了,现在流行找情人,你知道吗?

  我如果要找情人,就只找你,你呢?

  他听得心里一阵喜一阵恐惧。他只好说,我当然也只找你。她说,那不就得了,我们就这样写下去吧!他只好勉强地往下写。她只要保证他在家安全就行了。他觉得虽然有些对不起程琦,可是,有时候他觉得这也是有理的。她程琦在和他谈恋爱之前,不知谈过几个男朋友了,也不知在谁跟前失了身,可是,他杨树一生只爱着她,以前他觉得这是很幸福的,现在他觉得有些不公平了。程琦越来越像个男人了,在生活中常常占据了他的位置。最让他无法忍受的就是程琦对他们夫妻生活的淡漠。他们还能生活下去吗?

  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

  美丽的短信总是咄咄逼人,杨树总觉得自己处于劣势。不过,他的矜持也可使他变得主动。他可以回答她,也可以不回答她。

  一年中间五六月份的工作不是很紧张,再说,工作是你越想干就越多,你越想少它就越少。杨树并没有少干工作,他是工作完了能够合理地利用剩余的时间。美丽给他说过,她是无事可做,才天天这样缠着他,但他不同,每天都有工作要做,所以必须先干工作,然后再做些私事。美丽很理解他。慢慢地,杨树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美丽总是鼓励着,对他充满了信心。在他写完一段之后,他就开始干工作,工作也便充满了乐趣。

  回家之后,由于对程琦的歉疚,格外地勤快,程琦也很高兴。

  程琦还在沉睡,杨树就起床了。自从跟美丽交往以来,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儿,仿佛青春又一次来到。他早早地就醒来了,心里想的是美丽。他刷了牙,想起要给程琦把牙膏也挤好。然后他坐在餐桌上吃牛奶的时候,想起给程琦把开水打好。他过去掂了掂暖瓶,里面只有半壶。他把水打上,然后又坐在餐桌上把剩下的牛奶吃完。这时,还不到七点。他把手机打开来,里面跳出一条未读的短信。一看,是美丽昨晚上来的。仔细看看,是晚上两点钟。

  “如果那时候我也给你写首小诗,你会不会和我约会?”美丽写道。

  杨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他把手机声放在振动上,到厨房等着水开了,赶紧把水装上,然后他走到大卧室门口,轻轻地把门打开,看了看程琦和儿子。程琦感觉到了,轻轻地转了一下身。杨树说,我走了。这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事。说了这句话,他才觉得安心。

  杨树走在路上时,心里一直想着美丽的那句话。这天早晨,他走得格外快。半路上,从一家洗头房里出来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女人,睡眼朦胧地把一盆水倒了出来。杨树“哎呀”一声,刹住了脚步。那个女人惊慌地转过来,看见杨树正在瞪她。杨树躲得快,但鞋上仍然溅了很多脏水。那个女人抱歉地说,对不起。杨树瞪了一眼,没说什么,赶紧往前走。他不会跟这种人计较的。此刻,他满脑子的美丽。

  他忽然想起美丽当时也写过一首小诗,被贴在教室后面的墙报上,最上面,人人都能看见。他还想起那首诗写得是她的一次童年记忆,里面有外婆,有第一次去乡村时的新奇,有燕子,有花草。

  他还想起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清晨,他在操场上跑早操,看见美丽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连衣裙穿过操场,向教室走去。她已经发育成熟了。她走起路来两条长长的胳膊像是柳枝随风飘动,而且向同一个方向飘动,走路的姿势则像受过模特训练一样,款款向前。

  她的脸被朝阳照得一片透明,一双大眼睛仿佛笑着。绯红的朝阳斜斜地照过来,把她的影子照得长长地,他踩着了她的影子。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的心狂跳起来。他仿佛触着了她的身体似的。他把那次的感受写成了一首小诗,偷偷地放在了美丽的书包里。

  他还想起他常常在周末下午放学后悄悄地跟在美丽的后边,想知道美丽究竟住在什么地方。那时,他穿一身破烂的牛仔服,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先是在后面故意与别的同学比车技,心却一直在美丽身上。大概别的男生也和他一样,都喜欢美丽。他们有时很快从美丽身边飞过,却又适时地停下来游戏,等美丽过来的时候,他们会高傲地转过头,装作根本没看见她,拼命地斗嘴,打闹。美丽看了他们半天,他们谁也不会搭理她。

  等到美丽走远了,他们又打闹着向前飞去,从美丽身边擦过。美丽走过一条街后,转进了一条很小的巷道。他们不好意思追进去了。但他们知道这条巷道的另一个出口,于是,又适时地出现在那里,还一个个装作根本没看见美丽。直到美丽又走进另一条巷道,他们再也无计可施,才会回家。而杨树这才骑着自行车往乡下飞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和道路两旁的杨树飞快地重叠又分离。五羊河在他身边欢快地歌唱,他也一路歌唱,心里想着美丽。当五羊河流入暮色之时,他也回到了家里。他想起自己那时特别爱唱的一首歌是《粉红的回忆》,里面那句“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他觉得就是唱的他。还有一首歌叫《迟到》,里面那句“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他有段时间每天都是唱这两首歌,有时把这两句重复唱着,一点儿都不觉得厌烦。

  他还想起有时晚上上自习,美丽也会来,就坐在他身边。若班主任没来时,课堂里一片嘈杂声。他一边做作业,一边小声哼起了歌。他唱的就是那两首歌。美丽在很多时候都是跟人打闹,但有时也会静静地听他唱下去。

  那是高一的时候,也是杨树印象中美丽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她爸爸还活着。

  能想起的事实在太多了。杨树很快就到了办公室。他从抽屉里撕了手纸就往卫生间跑。他蹲在靠窗的那个隔档里,一手拿着手纸,一手拿出手机。红红的太阳斜斜地照进卫生间,他蹲的地方格外诗意。他给美丽发起了短信,他写道: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既渴望能得到你的爱,又害怕得到你的爱。我没想过我能约会到你。那时,你是我的女神。”

  他发完短信后才想起,美丽此时肯定还在梦里。他站了起来,系了裤子,洗了手,一身轻松和兴奋地出了卫生间。

  他打开电脑,把刚才他在路上想到的一切写了下来。然后他读了读,觉得还不错,但是,他还是觉得很陌生了。放弃文学之梦已经太久了,现在重新拾起来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他把写的东西发到了美丽的电子信箱中。

  这时,他听见其他的办公室门一一打开,上班时间到了。他这才打开办公室,看见巫江和刘处长都拿着拖把往卫生间去。巫江说,科长,这么早啊,我还以为你没来呢。

  杨树说,早就来了,上了一会儿网。巫江笑道,这么早就冲浪?看什么呢?杨树笑道,又想歪了吧,我起床早,没事干,就来办公室,到办公室不上网还干什么?快去快去,淘拖把去。

  他到三楼的水房里提了一壶开水,冲了一杯龙井,吹了半天才啜了一小口。水太烫了。他把杯子放下,等着大家到他办公室来签到。刘处长过来签了名后坐在沙发上说:

  “杨树啊,有个会你还得去应付应付。”

  “什么会?”杨树问。

  “部里每年都要搞什么处长培训班,叫各省厅里的处长们去学习,实际上是为了赚钱。当然,也有好处,就是可以加强各省间的联系。本来是我要去的,可我去不了了。

  你替我去吧!明天就得走,你今天就去准备准备。”刘处长说。

  “多长时间啊?”杨树问。

  “半个月。会议通知在我办公室里呢,你跟我过去拿。”刘处长说。

  杨树过去拿了通知一看,是在北京某饭店开,会议两周,两周后还有一周的考察,反正来回得一个月左右。杨树便赶紧收拾东西,发现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把科里的工作给副科长交待了。

  九点半时,他召开了个会议,把最近的工作一一安排了。大家刚散去,就收到了美丽的短信:

  “如果那时候我告诉你,我和那些男同学的交往纯粹是游戏,而我内心深处喜欢的是你,你会怎么样呢?”他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后,心就开始有些颤抖了,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他几乎是颤抖着双手写下以下词语:

  “不会的,我不会相信,因为我对你别无所求。我只是单纯地爱着你。”

  发了短信后,他感觉自己的脸红了,心怦怦地跳着。这几句话终于在今天说出来了。

  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向她说出这些话了,以为它们在自己的心里死了,谁知道它们仍然像过去那样猛烈。这已经不是游戏了,也不是一般的短信生活了。

  他拼命地喝茶,想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在程琦之后,他还会回到少年时期的爱里,还会这样强烈地爱一个人。真是不可思议!他一度以为,这辈子他最爱的人就是程琦了。他愿意为她生,愿意为她死。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在他心里早已埋葬了的坏女人莫名地出现了,并将他的一切打乱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此时的美丽可能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去刷牙,听到了短信的声音后,她一边刷牙,一边到床边拿起手机看了看。她肯定怔了怔,然后她笑了。她没有马上回短信,她继续去刷牙。刷完牙后,她又洗脸。她一直在想如何给他回短信。她洗完脸后打开了微波炉,放进了一杯牛奶。她在微波炉旁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她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捋了捋垂到脸上的头发,将它们抚到鬓边,然后她又会心地笑了。这时,牛奶已好。她从微波炉里把热热的牛奶端出来,添了些白糖,到了餐桌前,或者她直接来到窗前,坐在落地式的大玻璃前,喝起来。牛奶有些烫,她便将其放下,这才到卧室里把手机拿来,又一次看了看杨树给她发的短信,她写道:

  “难道你就没有幻想过我们会在一起,没有想过我们会睡在一起,并生育孩子,一起到老?”

  她发了短信后,自信并恶作剧地笑了一下,放下了手机,这才放松地喝起牛奶来。

  她这才想起应该吃点别的什么。她拿来了一些早餐饼干,就着牛奶吃起来。她看见阳光已如牛奶一样充满了时间和空间,远处辽阔的原野上万物生长,碧绿荡漾,五羊河静静地从身边流过,而在大地之上,一团一团白色的村庄和一片又一片杨树林代表了人间。

  微风贴着地面流行,高大的白杨丝毫没有觉察,地面上沉睡的麦田却醒了醒,然后又静静地睡去。

  她呆坐了一阵,忽然想起应该到网上去看看。

  就在美丽做这些的时候,杨树却又一次跌入了少年的梦里。巫江要问杨树一点事,进门却发现杨树在发呆,便笑道:

  “科长,我发现你最近一直在发呆。”

  杨树笑了笑说,我在想,又要上北京,去带些什么衣服,带多少钱。

  巫江走后,杨树在手机上写道:

  “我天天都在想,梦里也在想。我想,如果我们能在一起生活,让我天天看着你,时时伴着你,那就是人间最幸福最美好的生活了,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我在梦里常常看见你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冷落了我,泪水浸湿了枕头,枕头在哭着我。”

  美丽马上就回过来了:

  “如果我在你上大学前告诉你,我其实真的在一直期待着你约会,你相信吗?”

  杨树回道:“不信。在那个时候,我常常去城里,在你住的楼底下悄悄地徘徊着。那时你不知去了哪里,我期待着和你见一次面,我在所有的啤酒摊上和你能去的地方都找你,可哪有你的影子。”

  美丽看完杨树的短信后,写道:

  “那时的我是一个失足青年,我知道你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来往。但看了你的短信后,我真的好感动。”

  杨树回道:“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美的。”

  美丽回道:“可那时的我真的很堕落,我对一切都充满了厌弃。”

  杨树回道:“所以你永远地伤害了一颗少年的心。”

  美丽道:“对不起!”

  杨树道:“没什么,那时我们都年轻,对一切的认识都限于表面。”

  美丽问:“你还爱我吗?”

  杨树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就写道:

  “明天我要到北京出差了,我现在得回去收拾一下。今天我也许没有时间再跟你聊了。”

  杨树并不是没时间,而是他有些后怕。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地坠入爱河了,但是他又不能确定这就是爱。他在怀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是不可以当真的,谁知道他已经当真了,且有点不能自拔。他知道,美丽肯定在那边笑他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没什么了,他可以仍然把她当成过去的梦忘掉,他仍然可以生活在现实中,把这一切只当一场游戏;如果美丽是真的爱上了他,那他怎么办呢?美丽说,她绝不会打扰他的生活,她即使爱他,也只做他的情人。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必须让自己停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停止这场游戏一样的恋爱。他有一些恨美丽。她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她不知道他对她过去的真情?

  如果知道,她就不该打开这道内心的闸门。她有些太儿戏他的感情了。她还是过去的美丽,一点儿都没变。她仍然在像过去那样挑逗着他,在笑他。而他呢,一看见她对他笑,一听见她对他说了几句玩笑话,就当真了,就不能自已了。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下午并没有什么事,完全可以不到单位上,可以继续发短信,但是,他想让自己安静下来,想让自己把最近几天的一切都忘掉。

  他回了家,程琦刚刚从外面回来。程琦今天很高兴,因为灵灵忽然能唱歌了。他唱了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跟灵灵在一起的孩子天天都在唱这首歌,灵灵听的时间长了,今天忽然唱出这么一句来。程琦抱着儿子热泪盈眶。她立即打电话给陈敬,把这一喜讯说了。杨树也很高兴。他抱着儿子唱起歌来。儿子不会唱他唱的歌,还是唱了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

  杨树在吃饭的时候对程琦说,他要到北京出差近一个月。程琦拿着筷子顿了顿,只是说了句,处长让你去,那就去吧,我也得到学校去一趟,得再请一年的假,灵灵现在正在关键时刻,我们不能在这时候放弃。

  杨树说,就是。

  下午,杨树去买火车票。晚上,他看着程琦又给儿子念故事,念着念着,她念不动了。程琦对杨树说,来,你给灵灵读一读,我的嗓子都哑了。杨树给灵灵读了一会儿后,就觉得自己气力不够,再也读不下去了。他忽然间觉得程琦是多么不容易,而自己对她却一直不满意。

  他想,和美丽应该断了。

  吻着小小的油菜花轻风的来临是一个奇迹。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在我死后,我精心写成的这部小说将交给谁,而且在此之前,我对这部小说的书写是很商业化的,可是,西北偏西的一切使我忽然间改变了初衷,与轻风的交谈和我决定将稿件交给她,都使我对很多问题有了新的看法。我删去了很多商业化很浓的内容,只想把我心中的两个女人真实地呈现给读者就够了。

  我一夜未睡。天亮的时候,我听到鸡鸣的声音。那样嘹亮,那样空旷,又那样神秘。

  这声音多少年都没听过了,我的眼里有些湿润。我起得身来,来到了田野里,五彩的原野睫毛上全是露珠儿,一股清凉的感觉由内而外。四周的边上还有一层暗晕,大地上在不断地升腾着一片轻烟,仿佛天空刚刚从大地上起床,才要回到天上去。

  只有我一个人,还有我的思绪,在悄悄地跟着我。当我回到月光下客栈时,琴心已经起来了。她说,你没有睡觉吗?我说,是的。她说,轻风好像也没有睡,刚刚才睡着,看样子她真的不走了。我没有说什么,进屋去了。

  我睡了一会儿后,就又醒来了。我睡不着,想早点儿结束我的书稿。

  话说第二天一早,杨树坐在了火车上。他有些疲倦,靠在窗前看了看眼前熟悉的风景,上了中铺躺下了。他打开了手机。美丽并没有给他发什么信息。他有些失落,但也有些庆幸。他想了一夜,觉得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这种游戏应该结束了。这太可笑了。

  这不是他们成人间应该发生的故事。

  然而,当他闭上眼睛时,就发现美丽在他眼前晃着,冲他笑着。他又一次看见他和美丽在一起时的情景。他烦乱地翻了个身。越是想忘记一个人,这个人就越是在你心里。

  他索性不想了。他拿出一本武侠书看起来。记得刚毕业那阵子,到哪里出差,他都会拿着一些小说或纯文学杂志看,很少看通俗类的东西,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再也不看那些东西了,他手上翻的尽是武侠小说。

  中午的时候,他泡了碗方便面一边吃着,一边看着飞速向后退去的山岭。他在心里想,一切都像这样退去吧。

  吃过饭后,他又躺在铺上睡起来。在火车上睡觉,总是睡不稳,似睡非睡。他看了看车上的人都睡下了,便又一次起来坐在走廊上的凳子上,无聊地看着远方的风景。这风景是模糊的。他忽然间伤感起来。这种感觉不好。这是青春时的感觉,现在他成熟了,再也不想让自己回到那种感伤的岁月里。

  他以为美丽会给他发短信的,可是没有。他隐隐约约间感到有些失落。当然,他马上把头一仰,将这失落甩掉,隐约间笑了一下。他对自己说,何必呢,人家本来就把你当猴耍,你却当真了。都什么年龄的人了,还对这种游戏当真!

  他似乎卸掉了心理上的包袱,看起了武侠小说。他看得非常投入,把一切都忘记了。

  吃晚饭的时候,服务员大声地喊着,他醒了。他来到了餐车厢,要了两个小菜吃起来。来餐车吃饭的人很少,杨树一个人占了一个桌子。他面朝西坐下,看见夕阳才要下山。他静静地吃着,想起自己总是在这样的夕阳中,骑着自行车唱歌回家。春末和秋初的夕阳最美。那时,下午的天气已凉下来,而夕阳又一点儿都不烫。杨树觉得浑身舒服,身体里和心里没有任何的障碍。夕阳照红了杨树的天空,照红了杨树的路,也照红了杨树的脸庞,照红了杨树的心。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有一段路他特别喜欢。那是公路通往村子的路。大概有一公里多一些。那时候,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行人。路还没有铺上柏油,还是土路,但土路上全是干净的泥皮,白白的,细腻的,光洁的,像是谁精心制作的一样。小时候他就知道,那路上有很多细小的裂缝,就像人手上的血管和树叶的脉纹一样,纵横交错。上面总是有很小很小的蚂蚁在爬行。小时候他特别爱走这条路。他脱掉鞋子,光着脚在上面走。很舒服,凉凉的,平平的,像是在镜子上走一样,但又比镜子更亲切。有时候中午上学的途中,他还在那儿睡一会儿,舒服极了。上高中那时候,周末他回家也特别爱走这条路。十几年间,那条路一点儿都没变。他看见夕阳把高高的白杨树的影子照在路上,把路分成一块块的方格子。他只觉得光在他眼前一闪一闪的,仿佛是白杨们故意要和他玩似的。二到三级的风力把树轻轻地摇着,也摇着杨树的心。故乡总是有这样的微风。他喜欢,所以他大声地唱起了歌。他只给自己和风唱,风又把他的歌声送给了田野。对了,在那条路两旁,除了高大的白杨外,就是一望无垠的麦田。在秋初,有时开放在田野里的会是无垠的油菜花。一朵,两朵,十朵,数也数不清的油菜花在微风中快乐地摇摆着。那么多的蜜蜂上下翻飞,吻着小小的油菜花。

  很多时候,他不忍走出这条路。有两次,他故意地又绕回去走了个来回。可是,他大概觉得有什么人看着,在笑他。他左右看了看,虽然没有人,但他仍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故乡的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可是,每次想起故乡,就会自然地想到美丽。他记得曾经给美丽写过几首诗,可美丽从不曾说过她看过后的感受。她既没有退回过那些诗,也没有向他有过任何表示,仿佛她从来没有读过它们似的。

  杨树一边吃着,一边不自觉地回忆着往事。有一个女人在不远处的桌上一直看着他,他也看了看那个女人。他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但他一时想不起来。那个女人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岁。她领着一个女儿,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他冲她笑了笑,继续吃起来。他又回忆起家乡的田野。

  五六月的时候,是家乡最美的时候。顺着五羊河有一条柏油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骑辆自行车随着五羊河的涛声缓缓向前,你就会看到无边无际的绿色平原在缓缓蠕动,地气也在冉冉上升,弥漫在空气中,使绿色的远方变得朦胧而神秘。地平线在绿色之上,当少年杨树还没有走出过五羊县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象那遥远的地方究竟有些什么。在视力之内,他看见比他还要高的高粱和玉米已经抽起黄绿色的穗子了。可以想象,在不远的初秋,当高粱和玉米熟了的时候,大地一片金黄,一片灿烂。比高粱和玉米还要高一些的是村庄,隐藏在绿色之中。村庄里炊烟四起,而风还在远方沉睡,所以炊烟弥漫了村庄,使这村庄看上去多了些宁静,多了一些超然,甚至多了一份神秘。狗在绿色深处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鸡也打着鸣,但你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围着村庄的,是一条清澈的小溪。这小溪肯定是井水。它也肯定是要隐没在绿色深处。而围着小溪的,是一群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他们对水充满了喜欢和恐惧,他们的眼神里,全是惊奇。

  而比村庄还要高的是白杨树。此时,它们深沉而安静,静静地站立在村庄旁边。也许这里的人们永远都无法知道,这些高大而挺拔的生命除了将来能当栋梁之材外,还有别的用途。当许多年之后,他们若是踏上那些缺水的土地时,他们也许会明白这绿色对于他们的意义。当然,还有一些人在他们永远远离这片土地之后,在深思自己性格和考察他们精神气质时,他们还会发现,这些高大而挺拔的树木就深深地站立在他们的骨子里,甚至整个地张开在他们的四肢中。他们成了行走着的白杨。而在他们的血管里,汹涌澎湃的竟然是五羊河。

  而比白杨还要高的是鹰。杨树记得他每次周末回家,都是看着天空中的鹰回家的。

  春夏之际的鹰似乎有些疲倦。它常常是醉意朦胧地倦倦地翻飞着,似乎是为了天空的虚无,为天空增添一道风景而来的,但它分明对这个角色是蔑视的,不愿意的,所以它常常低低地飞着。当然,它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叼走老奶奶面前的小鸡,惹得老奶奶指着天空骂着。它像个无所事事的痞子。它生命的高潮在秋天。秋天,大地丰收之后,一片苍凉。天空远离了大地,绿色逝去。当繁华之后,当忧愁不经意地来临之际,当悲剧的舞台在大地上铺开,英雄终于出现了。它就是先前被认为是痞子的鹰。它从神秘的地方突然出现在天空中时,所有的人都仰首举目。似乎是它把天空举起,再举起,举到云端之上的。它在人们视力的末梢上飞行,那样骄傲,那样浪漫。它也许根本就无视人类赞羡的目光。它是云朵的牧者。它把云朵也赶到了天空的边疆,然后它逍遥自在地靠着蓝色睡去。那蓝色并非真的蓝色,而是时间与空间的深度,是虚无的真实存在。大概是人们的眼睛困了,它也突然间从人们视力的末稍上惊醒,忽然间掉了下来。它索性箭一样冲下来,在人们的头顶上一晃,引领着人们的目光和行动向上。那些倦怠的人们忽然间被它的精神激励,打起了精神。而那些成长的孩子和青年的目光则被迅速地刷新,孩子们开始追逐着天空的英雄跑起来,青年们的血液也澎湃起来了。

  而比鹰还要高的是五羊河上的天空。五羊县没有多少工厂,所以几乎没有污染。五羊的天空高而蓝。十年前,当杨树从所谓的大都市回到五羊县时,他首先看见的是破烂的小城。他的内心一阵刀割。他曾暗暗地发过誓,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改变这里。但他没有回到这里,他留在了省城达州。五年前,成了家的杨树回到五羊县时,他首先看见的是小城里从容不迫的生活。他开始有些羡慕小城的生活。大都市的生活太快也太冷漠。

  一年前,当了父亲的杨树回到五羊县时,他第一眼看见的才是湛蓝的天空,是大海一样的天空,是童年的天空。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躺在房顶上,抽着烟,看着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星,平静了。人生的种种不幸与失意没有了,巨大的无垠的世界又一次来到他的跟前,他也又一次回到第一次要出远门的情景中,激情但不再迷茫,平静但不失去理想。

  多么美好的天空啊,可惜当人们踏出故乡之后,是再也难以回去了。只有怀想的份了。

  “叔叔,你是不是姓杨,叫杨树?”杨树被吓醒来,一看是那个他觉得面熟的女人的女儿。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抬头看着已经站起来的女人。

  “我是侯文静啊,你忘了?”那女人明显地有些责备他。

  “哪能忘呢,我是不敢认了。你现在看上去非常幸福,幸福得我都不敢认了。”杨树也惊奇地说。

  “是我变得丑了罢,女人一上三十都这样。”她笑道。

  “不是,我说的是真的。幸福的女人从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来,还可以从体态中看出来。”他说。

  “噢,那我倒要听听。老同学十几年不见,竟然变得这么幽默。”她笑着坐在了杨树的对面。小女孩在她旁边也坐下了。

  “你看你,眼睛里没有一点的不平和不快,全是和平与宁静,这难道不是幸福的表情吗?至于体态嘛,一则你衣服的颜色是暖色,和谐而不张扬,再则你稍稍发福,虽然这在常人看来可能有损于一个美丽女人的风姿,但实际上恰恰表现了一个幸福女人的美丽。”杨树说。

  “没想到你现在这么能说,上高中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能说会道,如果那时候你能说会道的话,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会追你。”侯文静笑着说。

  “咳,那时候谁会看上我啊?”杨树笑着说。

  “这话可说错了。那时候是我们男女同学之间还有一些封建思想在作怪,学校又禁止学生谈恋爱,男生不了解女生,女生也不了解男生。但是,我给你说,我们那时候可都知道你喜欢佟明丽,而有好几个女生喜欢你呢。”侯文静笑着说。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什么让她们喜欢的啊?”杨树只回答后面的问题。

  “那你当然不知道了。你会写诗啊,是我们班公认的才子啊,长得也不错啊,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呢?”侯文静说。

  “我真的不知道,你说说是谁啊。”杨树认真地笑着说。

  “刘瑛啊黄丽娟啊温美玉啊,还有呢,我就不说了。”侯文静说。

  “不会吧,刘瑛不是喜欢刘东昌吗?怎么可能喜欢我呢?”杨树笑道。

  “难道不会同时喜欢两个吗?别人都说她喜欢的刘东昌,可是她告诉过我,她喜欢你。”侯文静笑道。

  “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杨树笑道。

  “去年。”侯文静说。

  “我正想问呢,为什么同学聚会的时候你们不去。”杨树说。

  “我在郑州工作呢,当时根本就来不了。刘瑛说她当时正好出差去了。哎,我问你,那次见到美丽了?什么感触?是不是更有女人味了?”侯文静问。

  杨树听得出她的口气里还有对美丽的一些敌意,便认真地说:

  “我觉得她变了,虽然大家都对她有看法,但她实际上很愿意帮别人,还有,她在我们同学面前,我觉得她还是我们的同学,挺亲的。”

  “是吗?”侯文静的口气里有些酸味,“咱们班的男同学都对她挺理解的。”

  “应该如此,其实,到咱们这个年龄再来看她的过去,有什么啊?那也不是她生来如此,是家庭的变故才使她那样,再说,她长得漂亮,所以便招来祸害。”杨树笑着说。

  “你说她红颜薄命啊?”侯文静说。

  “也不是,我看着她过得其实也挺幸福的。”杨树说。

  他们都有些尴尬,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笑着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杨树笑着说:“什么问题?”

  侯文静说:“你还爱着她吗?”

  谁?美丽啊,还能说谁?

  杨树笑道,都什么时候了,物是人非,还能爱吗?

  侯文静用那种暧昧的口气笑着说,那不一定,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杨树不想再跟她说下去了,便笑了笑,向窗外看去。大概侯文静也觉得有些尴尬,说她丈夫在那边车厢里等她呢,她得走了。杨树站起来和她握手道别。她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红着脸说,把你的手机号码能给我吗?杨树便给她留了,顺便也留了她的。

  杨树回到车厢后,忍不住又开始想起美丽来。真是天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会莫名其妙地碰到侯文静。那时候,有同学说她喜欢他,但他从来没有发现她对他有任何表示。十几年过去了,他们见面后谈的还是过去,她还是没有任何的流露,还说的是美丽。也许是老天不让他忘掉美丽。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杨树倚在车窗下,又回忆起美丽来。沉睡的往事一点一点地被唤醒,来折磨他了。

  十一点时,服务员进来把窗帘拉上,要求大家回到自己的铺位休息。杨树躺在铺上,睡不着。他想,美丽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他很想给她发个短信,可是,他犹豫了。他强迫自己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杨树打开了手机,他发现美丽还是没有任何信息。他突然间觉得像是丢了什么似的,有些着急。他洗了脸,又泡了碗方便面吃了,然后他躺在铺上给美丽写起短信来:

  “美丽,昨天我在火车上碰着侯文静了。你说巧不巧?”

  过了一会儿,美丽给他回信了。他高兴极了,一看,美丽写道:

  “你们没有续续旧情?她那时候可一直暗恋着你。”

  杨树写道:“不可能。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美丽写道:“是真的。我们是好朋友,我因为知道她暗恋着你,所以我就不能对你表示什么。知道了吗?”

  杨树写道:

  “我不相信。你是在骗我高兴呢。”

  美丽写道:

  “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我其实一个人偷偷地去过乡间,我找不到你住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去乡间。乡间真美啊!后来,在一位老大爷的指引下,我终于找到了你们的村子。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我在马路旁远远地看见了你。真的,我确信那是你。

  你穿着的一件白衫衣已经变成了黑色,你一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艰难地走着,没有人帮你。我当时真想过去帮你,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去。你肯定不想让我看见你那时候的样子,我知道你的自尊心非常强。那次对我的震撼太大了。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刻苦学习的原因。你相信吗?”

  杨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写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宁愿都是真的。我都流泪了。就是这种差距,在我心中形成了鸿沟,我不能和你约会,但我总可以远远地爱你吧!”

  美丽又写道:“如果我告诉你,后来我重回学校,开始读书,除了我爷爷逼我外,是因为我看到了你写给我诗才上大学的,你相信吗?我多么想也能考上你上的大学。”杨树回答道:“你不是在哄我吧!”

  美丽写道:“不是,你肯定也感觉到了。在你上大学以后,你很快就忘记了我,你爱上了别人。你肯定觉得你的天下太大了,不可能回到我们这座小城里来的,这种命运使你彻底地忘了我。可是,我呢?在那所末流的大学里,还不能称为大学,只是一所大专学校。我一下子觉得我被生活抛弃了,被梦想拒绝了。过去我的确觉得比你优越,但上了那样的一所学校后,还会有优越感吗?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把写的诗都给了我,可我不敢表达。我怕你会嘲笑我。我没有你的善良与超然。我要爱着就要想方设法拥有,但我知道无法拥有你,你抛弃了我。我在你上大学的中途还去过一趟北京,去看过你。对了,那时你是大四,我是大二。我没有去找你,我有朋友认识你。她告诉我你已经有女朋友了,还很漂亮。我不服气,专门和她等在路旁看了看你的女朋友。你们在下自习后手挽手地经过了那里。她的确很漂亮。我失望地回来了。那次对我打击真的太大了。毕业后不久我就结婚了。”

  杨树写道:“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美丽回道:“难道你不相信吗?你可以去问问侯文静。”

  杨树一下子从中铺上跳下来,穿过好几个车厢,终于到了侯文静所在的车厢。她正在给女儿念一张画报,旁边一位穿着很考究的男人正在打电话。他到侯文静跟前时,笑了笑,侯文静大概没想到杨树会来,有些诧异地站起来,笑了笑,对他旁边那位男人说:

  “力伟,这是我昨晚给你说的我的高中同学杨树。这是我老公。”

  她老公赶紧结束了电话,笑着把手伸出来,跟杨树握了手说:

  “她昨晚给我说了,我问她为什么不把你请过来坐坐,我们也到北京,一路上没什么人说话,怪闷的。”

  杨树笑着说:“是啊,我也是坐得很闷,就过来看看你们。”

  侯文静笑着让杨树坐下,杨树说:

  “昨天我一见她就对她说,虽然十几年没见,也不知道她后来的情况,但这次一看见她,我就替她高兴,我说,从她脸上看到她生活得很幸福。”

  她丈夫也非常高兴。看得出来,他们彼此很相爱。杨树替她高兴,一个劲地说,好,好,好。

  杨树和侯文静丈夫说了一阵话,也觉得两人再无话可说,就冲侯文静说:

  “哎,侯文静,你说的那个刘瑛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们聊起这些的时候,侯文静丈夫觉得参与不进来,就又打起了电话。他现在是某个大学的教授,业余兼职做一些经济方面的策划。他本来坐在铺位上打电话,后来就到车厢尽头去打。等他走后,杨树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笑着对侯文静说:

  “美丽有一次给我说过,她说她本来也对我有些好感,但她的一位好朋友喜欢我,实际上也只是暗恋,她不愿意伤害她的朋友,所以她就拒绝了我。她说得太可笑了,我这样的人还有人喜欢?”

  侯文静看了看杨树,认真地说:

  “她说的是真的。”

  杨树笑道:“你是说她真的对我有好感?什么时候?”

  侯文静说:“高一的时候吧。她说你的作文写得还可以,学习也好,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杨树有些失望地说:“就是这些?后来呢?”

  侯文静说:“后来就不知道了。她后来都不跟我们女生来往了。哎,杨树,你是不是真还爱着人家啊?”

  杨树笑道:“什么呀,就是你昨天和刚才说了,我才好奇。都什么年龄了,还能怎么样呢?”

  侯文静说:“那可说不定,人家是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女人味了。你们这些男人啊,肯定对她是想入非非,但我可告诉你,她可是个不祥之人。”

  杨树有些不高兴,侯文静看出来了,赶紧说:“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班上其他女同学说的。据说她的脊背上……”

  他们又为美丽的那些过去讨论了很久,末了侯文静说:“反正,我不希望你去惹她。

  而且我给你说,你不惹她,她可能会来骚扰你呢。”

  杨树笑道:“不可能。”

  杨树后来回到铺位上想,侯文静的话能算什么呢?那只不过是佟明丽对他的一种评价而已,至于后来怎么样,侯文静也不知道。他隐约间觉得侯文静对美丽的一些话也是有道理的。美丽对他说的一切非常可疑,可是,他又宁愿相信。

  12

  如果当初杨树能到此为止,也许就不至于发展到后来的不可收拾。但人类就是有一种对爱的迷信,觉得爱是至高无上的,只要爱着,就是无罪的,就是理所应当的,就应该争取的。甚至于为了新的爱而毫不怜惜故旧的爱。依照佛的旨意,爱至少包含了欲、贪、嗔、情等多种妄念,可人就是抛弃不了它们,所以人类大多可能是要进地狱的。我也是要进地狱的。

  毫无疑问,杨树是被爱彻底地迷惑了。在那辆滚滚不息的列车上,他的爱也滚滚而来。他们利用那笨拙的短信——有时要连续发很多次才能发完一条,基于这样一种原因,我就不再解释他们有时候的短信竟那样长了,读者朋友也就不必要在此为这样微不足道的问题而停止阅读了——但他们宁肯用这样的短信来交流,也不愿意用声音。似乎文字更真实,而真人的真声太虚假。其实,那费神地写出来的字的确是参与了更多的情感。

  当天下午,杨树到了会场。他来得最迟,一人住了一间房子。

  他又收到美丽的短信:亲爱的,你已经证明我爱着你了吧!

  这条短信对杨树是致命的,他再也不怀疑美丽对他的爱了。在这异乡,他完全忘记了程琦,爱上美丽了。晚上,他写下以下短信:

  “美丽,请允许我这样亲昵地称呼你。侯文静什么也没有证实,但却证明了我爱你。”

  几分钟后,他收到了美丽的短信:

  “不,亲爱的,任何人都无法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因为家世的原因,我不能向你表达,但现在我再也不想压抑自己了。我一想起你每次给我诗的时候,那种绝望的神情,就像你马上要去赴死一样。哈姆雷特对奥菲利亚的爱情也比不上你对我的爱,可我那样绝情地拒绝过你。我曾视若无睹过你,曾伤害过你。而你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就拿现在来说吧,你这样对我,已经是天底下最善良的行为了。我知道,你可能每天都生活在矛盾与痛苦之中,为了我,为了一个贪婪的女人。我知道你在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这是我的罪孽。如果今生有幸偿还的话,我将为你而死;如果今生不能偿还,来世我将为你流干我的泪水,愿意为你献出一切。”

  杨树看到最后这几句的时候,他几乎要流出了泪水,他疯狂地写道:

  “亲爱的,你千万不要这样去想。我现在生活得很幸福,真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我不但又爱上了,还开始了写作。你把我从庸俗无聊的生活中拯救了出来,我的生命充实极了。我是有压力,但是我愿意。有时候我想,即使现在让我死,我也愿意,因为我满足极了。”

  美丽马上回了信:

  “亲爱的,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外人,你就当我是你的另一妻子。

  你不要惊慌。过去的人不是有三妻四妾吗?即使是鲁迅,也有两个妻子,他的前妻还一直在和他们通信。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希望你能每天和我说说话,满足一下我这个生活在凄凉中的女人的爱。我只要你的爱,我不希望拆散你的家庭,我也知道你下不了决心。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另一个妻子吧!我至少可以伺候你的心灵。”

  杨树写道:

  “亲爱的,你知道我为什么用了两天才给你回信吗?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它来得太突然,也太出人意料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妻子?你的这个要求对你是不公平的。

  你也不能用‘伺候’这样的词,因为我才觉得应该伺候你。你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情人是可以的,但你如果把我当成你的丈夫,我却不敢。我无法尽一个丈夫的责任。”

  美丽道:

  “不,亲爱的,你理解错了。你已经尽了你的全力了。对你才是不公平的,因为这是我强行要求你的。好了,你不要再和我争了,就让我做你的妻子吧!在你不顺心的时候,在你有压力的时候,在你闲暇的时候,让我来养育你的心灵吧!我知道,我也可能只是拥有一颗褴褛的心,但我愿意将它全部拿出来,用诗,用爱,将它一点点地燃烧给你。你愿意接受它吗?”

  杨树关了灯,在黑暗中写道:

  “亲爱的,我当然愿意。即使让我现在离开我的妻儿,遭受世人的唾骂,我也愿意!”

  美丽赶紧回道:

  “不,亲爱的,我怎么能让你遭受那样的命运呢?我不能让你的心灵再遭受任何的磨难。你的心太美了,美得让人哭泣,让人心碎。我说过,我是你的另一个妻子,只伺候你那疲惫的心灵。你可以不告诉任何人,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要听话,你要很好地对待你的妻儿,他们是你实实在在的亲人。她跟着你来到了这里,跟着你受了很多苦,你不能辜负她,你仍然要给她幸福。你只要在你的心里给我留出一点点空间就可以了。

  你要知道,我只是她的补充。我也要向你保证,我对这‘补充’的角色已经十分满足了。

  我不能再向你要求什么了。亲爱的,让我吻你。”

  他战栗了。黑暗中,他觉得自己真的被美丽吻过了,他的那儿也忽然间挺了起来。

  他写道:“亲爱的,你的吻实在太美了。你知道吗?我在看到你说‘让我吻你’这一句话时,我仿佛真的看见你在吻我,我也在长久地吻你。我们睁开了内心的眼睛,打量着对方,我们哭了,因为我们分别得太久太久了。让我也吻你吧!先让我吻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最美了。那时候我最爱看的就是你的眼睛。然后我要吻你那有些微翘的鼻子,然后就是你那温柔的双唇。我要长久地吻着你那儿,直到你喘不过气来。然后我要吻你的脖颈,我记得你那儿有颗痣,那是我的。”

  写到这儿时,他再也写不下去了。是不敢写了。他怀着一丝恐惧地写道:

  “我能继续写下去吗?亲爱的,我真的难以抑制我的一切。在这暗夜里,在异乡之地,我忘了所有的一切,心里只有你。今夜我知道自己无法入睡了。”

  不一会儿,他收到美丽的回信:

  “亲爱的,我也一样,今天晚上,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渴望有人爱有人抚摸的女人。反正我一般睡也到凌晨四五点钟了,我们就无所顾忌地好好爱吧。这一天,我渴望太久了。”

  当杨树收到美丽的回信时,他颤抖了,他看了好几遍美丽的回信,特意地看了看那句“一个渴望有人爱有人抚摸的女人”的话,他终于写下去了:

  “亲爱的,然后我要吻你那秀美的肩。然后就是你丰满的双乳。啊,当我写到这儿时,我已经不能自已了。原谅我,亲爱的,我是真的非常非常爱你,可是你知道,现在的我的爱已经与过去不一样了。那时候的爱没有任何欲望的参与,但现在我们成熟了,不可能没有欲望。请原谅我,这是我的真话。我的身体在强烈地摇撼着我。请让我冷静一下吧!我想起你在四年前我们聚会时的样子。你的成熟使你越发地美了。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但一直没有说出来,今天我必须要说了。你在我眼里,特别地性感。

  真的,当我闭上眼睛吻你的双胸时,我的全身都在燃烧。我还要吻你,吻你的小腹,吻你那丰满的双臀,还有,我要吻你那儿……”

  杨树写到这儿时,他已经无法自制了。他开始了手淫。在他手淫结束时,收到了美丽的回信:

  “啊,亲爱的!你太残酷了!你不知道我在看你这封信时,我陷入了怎样的境地。

  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这样强烈的震颤。我脱光了衣服,我在床上读,然后在地上走着读,我湿透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你的这封信,一遍又一遍地达到了高潮。请千万别嘲笑我,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个坏女人。当然我本来就是个坏女人,可是这个坏女人从今以后只是对你坏。在你的怀里,我愿意更坏,更疯狂。啊,到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人类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人类有想象,有语言,有感情,这就是心灵啊!人类有这一切就足以显出他们的伟大。啊,亲爱的,现在让我也来吻你吧!我要先忍住自己,看看你!我要看看你这个善良纯洁的男人会拥有一个怎样的身体。可是,我忍不住地十分迫切地先要吻你的那儿。我要长久地吻,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我有这个权利。我要看着那儿,用双手轻轻地握住,感受它的力量,然后我要用我的所能让它快乐,我要看着你快乐到呻吟,啊,对了,请给我第一次高潮吧……可是,我是个多么贪婪的女人啊,我又抚摸着你结实的臀部了,它的力量使我颤抖,我吻了它,然后我要一寸一寸地把你吻个遍,然后才是你的双唇,在我咬着你的舌尖时,啊,亲爱的,请赶紧给我吧,我已经湿透了……”

  杨树也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美丽的短信。真的太残酷了,太闻所未闻了。他们竟然通过手机做爱了。他们达到了高潮。他又一次痉挛了。黑夜里,他赤条条地下了地,感到天旋地转。他去冲澡。他躺在浴缸里,才觉得平静下来。他写道:

  “亲爱的,我们这样太不可思议了。若是让世人听见,非把我们骂成淫贼不可。不过,就是所有的人都骂我,我也不会觉得这是罪恶。我情不自禁,我想你也一样。我们是两情相悦,无可指责。”

  美丽回信道:

  “是啊,亲爱的,我想的和你一样。现在,我们已经成了真正的夫妻了。别理世人那套一夫一妻制的理论了。我们没有对社会造成任何伤害,我们对我们的亲人也没有任何伤害,我们只是在相爱,在进行一场迟到的爱。也许谁都不会想到人类会有这样的性爱,即使有人听说了,也不会赞同我们的。我们不必理他们。那些世俗的理论圈不住我们。亲爱的,这时候我平静如水。这是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一种平静。这是幸福,是我的梦。”

  杨树回信道:

  “是的,我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和我妻子已经很久没有那样了。因为她一直觉得儿子的病与我们酒后那样有关,她的心理上出了毛病,她不愿意和我那样。我觉得自己都已经有了心理上的毛病,说句你意想不到的话,我常常在手淫,手淫时我就轻轻地喊你的名字。你不会责怪我吧!我早已想和你这样了。”

  美丽回道:

  “如果我真的能让你快乐,能解除你身上的负担,并且平静地对待生活,我就很满足了。不过,在我听到你和程琦之间的事时,我还是惊讶得很。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已经有了这样的不幸。我希望你还是要宽容她,并且帮助她克服心理上的障碍。这是我心里的真话。我丝毫没有要和她争你的意思。我视她为我的姐妹,甚至视她为我自己。你也许无法理解我这种心理,但你以后会明白的。”

  他们大概到了凌晨四点钟才关了手机睡去。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第二天,杨树一直睡到快十一半点时才醒来。是会务组打电话叫他去领相关材料时把他叫醒的。他赶紧洗了脸,刷了牙,拿了手机去领材料。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没去开会,他笑着说,晚上怎么睡不着,凌晨才睡着,我又一个人住,结果睡过头了。那人笑笑说,反正有材料,你看看材料就行了。

  杨树也知道这种会就是走形式,表面上会务组抓得很紧,但去的人永远不会超过三分之二。很多人到北京来学习,都是借机来办事,或者领家属来旅游。杨树也无心去认识什么人,他一心想的是美丽。

  一想起昨晚上的事,他就有些不知所措。是真的吗?是的。是真的吗?……问第二遍的时候,他不敢回答自己了。哪有这样的性爱方式?

  但是,他的确是爱上了美丽。美丽让他回到了童年和少年,让他回到了梦想,让他的灵魂终于回到了故乡。这是程琦永远也不能给他的。程琦对他身份的蔑视使他伤心。

  程琦只代表他的青春。

  美丽使他的内心一片平静与祥和。可是,美丽为什么不愿意和他结婚呢?虽然他对美丽说过如果美丽愿意的话,他马上会离婚,但实际上他不会,他不能那样无情。美丽一下子就看透了他,并为他圆了场。难道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程琦离婚才不愿意和他结婚吗?他把这个意思写成短信发给了美丽。

  下午,他在会场上闪了一下,听了听讲的什么内容后就出来了。他来到了房间,打开电视看起来。他忽然想到应该给程琦打个电话。他拨通了电话。程琦还在睡觉,她接上电话后一听是杨树就咕哝着: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没有。灵灵这两天好吧?”杨树问道。

  “好着呢。”程琦在电话那边打着呵欠,有一些不耐烦。

  “他想我了吗?”杨树问。

  “好像没有。”程琦又打了一个呵欠。

  他们挂了电话。杨树倍感失落与解脱。失落的是程琦对他的态度淡之又淡,解脱的是越是这样,他与美丽的交往在心里就有了借口。

  他又睡起来。梦中听见手机上来了短信,便翻身找来手机看。是美丽来的:

  “亲爱的,我说过,你不能和她离婚,一来因为她是舍弃家人跟着你来到这里,你不能对不起她;二来灵灵的病又是那样,她用了最大的努力在拯救你们的儿子,你不能在这时候让她感到无依无靠;三则我现在有病在身,不能和你结婚,我不能拖累你。”

  杨树一直听别人说美丽有病,他也曾打过电话问美丽得的是什么病,美丽说就是一般的妇科病,没什么。今天,杨树又问她,她还是说:

  “亲爱的,我真的不要紧,已经好多了。我是不想和我们这边的很多人交往,所以就说我病了。你别在意。自从我住到五羊河畔,我觉得心里非常平静。时间长了,我就不喜欢城里的忙碌了。”

  杨树放心了。

  转眼三天过去了。杨树去了一趟母校。近十年了,母校的变化很大。原来老师们的电话都变成了程控电话,一时失去了联系。在这里,杨树也不认识几个人了。他只觉得有种被遗弃的感觉。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两个同学,一男一女。他们都是当时考上研究生后留校工作的。他们都很忙,杨树等了好长时间才把两人约齐,一起到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啤酒摊上坐下喝啤酒。他们都问他程琦怎么样了,他便把家里的情况给他们说了。

  他们都有些同情他和程琦。那个女同学说,程琦可是咱们班的班花,被你骗到那里去,你们就没想过要出来?杨树笑了笑说,出来?往哪儿去啊?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儿子的病,只要给他把病看好了,我们就心满意足了。大家都叹息,杨树也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伤感。杨树问他们现在干什么呢,他们都说在上博士。杨树顿觉自己矮了半截。当年为了和程琦在一起,他们放弃了很多。当年面前的这两个同学在班上只不过中上水平,当时很多同学出国了,有一些考上了研究生,而杨树和程琦为了爱情回到了地方上。他们的事迹一度成为班上的佳话,他们也为此鼓舞了很长时间。现在看起来,他们的个人发展却远远比不上人家。

  杨树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回到了开会的饭店。他再也无心去开会了。美丽有时发来短信,问他在干什么。他只是简短地回答,睡觉。美丽便写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不高兴。杨树顿时觉得美丽太厉害了,他回道,是的,遇到了大学时的同学,他们都上了博士,事业已小有成就,可我呢?什么也没有,觉得很失落。美丽写道,你这时的感觉跟我上大学时的感觉一模一样,跟我回到五羊县城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但是,我慢慢地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和生活,一个人跟另一个人是无法相比的,他可能在这方面胜过你,而在另一方面就会差于你,比如,你当时和程琦是因为爱情而来到达州,你们是为爱情而来的,你们拥有别人不能拥有的幸福,而别人呢,没有幸福就只好奋斗了,于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们得到了事业上的发展,现在你回过头来比的是个人的事业,你当然没有了,这就是有得必有失。

  美丽的话让杨树暂时找回了自我,但他依然还很失落。美丽又写道,你当年是我们班的才子,也是你们大学时班上的才子,你比别人多的就是你的才华,可是,你从毕业后就没有再用它,这也许是你真正感到失落的地方,是吧?

  杨树回道,是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落过,我好像觉得自己当年做错了一样。

  美丽写道,这是你的错觉。你为爱而回到地方,这有什么错?只不过你现在的家庭暂时遭到打击,没有了当年的幸福感,所以你就感到是错误。你真要这样认为的话,才是真正的错误。

  杨树写道,可是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你不知道,这多少年来,我一直在为我和程琦的生存与家庭的发展尽我的全力,但结果呢?只不过是多穿了几件衣服,多吃了几样别人吃不上的菜,早住上了同龄人住不上的房子,这些对我来说,从来都是过眼烟云,最不可饶恕的,是我放弃了人生的梦想。美丽,你知道吗?即使我现在拥有了整个世界,也不快乐,因为这不是我真正想拥有的。这就是我很多年来真正痛苦的原因。今天我终于知道了。

  美丽写道,是的,也许这本身就是件好事。一个人能快乐地活着固然很重要,但快乐总是短暂的,大部分人是生活在虚无之中,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梦想。你知道了,并能找到痛苦,这已经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很不寻常的了。

  杨树回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会更加痛苦下去。这比不知道还要好。

  美丽写道,亲爱的,你要振作一些。你再想想,你的梦想跟你那几个同学的梦想相比,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梦想?当然是你的了。他们的梦想跟你前几年的是一样的,是世俗生活的实现。他们读硕士,上博士,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难道他们是真正地热爱目前的追求吗?不一定。更现实一些说,梦想是什么?无非是个人价值的实现,而个人价值又是什么?除了自己的生活理想,还应该创造一些社会价值,除了这些呢,还有什么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没有写作,但仍然在创造社会价值,在实现个人价值。

  杨树回道,亲爱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在千方百计地想让我开心。关于个人价值,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除了你说的一种生活理想和社会价值外,我一直觉得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那也许根本就与价值无关,有时可能反而会抑制我们的生活理想,也不会创造什么社会价值。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我说不清楚它,但我知道它才是我一直要做的事。

  美丽写道,我能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不就是你一直想写作吗?你现在一样可以写啊!

  杨树写道,是的,我还能写,可是,我伤心的是我放弃了它。现在太迟了。

  美丽写道,不,一点儿都不迟。既然你不是想成名,什么时候写有什么重要的吗?

  可是,亲爱的,你既然不想成名,为什么还要写下去呢?原谅我这样问你。杨树写道,问得好,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明明知道自己很可能不会成什么气候,也知道它不会给生活带来什么益处,但我就是想写,不然的话,我会觉得很空虚,很空虚,就像现在这样。

  美丽写道,那你就写吧,把你愿意写的都写出来。我帮你出书。

  美丽的话鼓励了杨树。杨树坐在床上,拿起笔和笔记本。他决定主写小说,然后才考虑诗歌。他决定写自己下海那几年的生活感受。他给自己都写下了小说的题目:《我的下海生涯》。然后他就想写写他和美丽的故事,他也基本上想好了名字,或者叫《我和美丽》,或者叫《我的虚拟婚姻生活》,当然这本书要秘密地写,不能让程琦知道。后来他又想,干吗不让程琦知道呢?程琦又不知道美丽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和美丽的故事,所以他要给程琦说,这都是他编出来的,不但程琦会相信,而且他和美丽的故事也就成了佳话。不管以后他和美丽会怎样,但这段情爱却是可歌可泣的,他必须要把它记录下来。

  他想得很兴奋,他甚至把开头的几个句子都想出来了。他把它们写下来,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真有一些才华,不禁有些飘飘然。他把这两个小说的名字给美丽发了过去,美丽说,好是好,就是你不要写得太实在,只把我们两个人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就行了,千万不要太真,太真就局限了你,肯定也不好了。

  杨树回道,我知道。他又把写下的那几句开头语给美丽发过去,美丽看完后就给他回道:我觉得很好,请继续写下去。杨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可是太激动了,一时不知如何下笔。他站了起来,觉得应该出去走走,把思路好好地整理整理再写。

  但是,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应该休息了。他不想休息,他觉得这时候才是真正的写作时间。作家一般都是在夜晚工作,他要当一个作家,就应该培养自己在夜晚工作的习惯。他点了支烟,坐在了桌前。他觉得房间里光线太强,起身去把顶灯关了,只把台灯打开。光线被圈在他面前了,他看了看四周,是暗的,他的半个身子也在暗处。他觉得这才像个作家。他又读了读前面自己写的那几句,突然间觉得不是太好。他现在有更妙的语句。他写了出来,果然觉得更好。他想应该把这几句给美丽发过去,又觉得应该写下去,不要被这些东西迷惑。于是,他开始构思故事,构思小说第一个人物的出场。

  他终于写了起来,可是,也仅仅是写了几百字就停下了。他觉得自己写不下去了。

  他发现这根本不是小说的语言,而是诗的语言,但是纯粹用诗的语言是不行的。小说要比诗歌更实在,也就是说,小说的语言是行走在大地上的,而诗歌可以在天空飞翔。他现在是在飞翔,不是在行走。尽管语言很美,但这有什么用呢?

  他沮丧地用笔狠狠地划去了。他要重写。他翻过了那一页,重新开始。在思考的时候,他感到世界忽然间静止了,停下了脚步。时间的尘埃也在虚空中大雪一样地飘落。

  黑夜是多么美好!它能使一切梦想闪现,过去重生,思想洞开。他感到了思想者与写作者的神圣与美妙。

  夜里一点钟时,他还是艰难地坐在台灯前,挤不出一个字。他思绪很乱,没有任何头绪。两点钟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写下一个字。他有些沮丧,有些失望。他也终于累了。

  他对自己说,每一个作家在他进行一部大的作品的写作前,都会有一个痛苦期,今天就算是自己的痛苦期吧。他关了灯,躺在床上,继续思考如何写作的问题。

  第二天白天,他去会场转了转,又回到房间,坐在了写字台前。他发现光线仍然太亮,可是他不能控制白天的亮度,而且外面太吵,思绪常常被打断。但他还是坚持坐着。

  他点了支烟,看着烟圈慢慢地上升,快灭了,便吹口气,将它主动吹散。

  他忽然写下一个题目:五羊河。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写小说,还是写诗与散文,总之,他觉得这是他心里跳出来的一个题目。他决定,不管它是什么,也要写着再看。于是,他开始顺着这个思路写下去。

  两个小时后,他写成了一篇散文,是写他小时候在五洋河畔放牧的情景。他很满意,不过,他把这篇文章的题目改成了《青青河边草》。他决定一直写下去,继续写这样的散文。他给美丽发了个短信:我写了一篇《青青河边草》,是散文,我忽然觉得应该把这些以散文的形式写出来,等我写得顺畅了,再写那几个小说。美丽给他回了短信:非常好,你不要限制自己思想的翅膀,你要让它自由地飞翔。

  当天夜里,杨树又写了一篇。他激动之极,立即给美丽发了短信:等我回去,我把所有写的都打到电脑上,发给你。亲爱的,我要谢谢你!你使我重新拥有了自己,使我的梦想起飞。

  美丽回道:亲爱的,别这么说,爱人就是为了帮助被爱的人拥有信仰和梦想,如果我能起到一点点作用,就已经很满足了,它说明我的爱还不是罪。

  从那一天开始,杨树每天都生活在激动之中。他从来都没有现在这样兴奋和充实,他满足极了。青春回来了。

  这天晚上,他写完了一篇他们之间的故事后,给美丽发了个短信:亲爱的,我终于开始写我们之间的故事了。我写不好,一直写不好,总觉得写得不美。

  美丽回道:这是难免的,因为你是给我们的一切加上了一层理想的光环,你肯定永远也无法描绘出你心中的光环。我倒是希望你能平静地写我们之间的一切,也许倒能写好。我说的对吗?

  杨树写道:亲爱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非常激动,我想吻你!

  美丽回道:亲爱的,吻我吧,我已经等了好几天了。等你吻过我后,我也要吻你。

  杨树写道:亲爱的,我要吻你的唇,你的眉,你的眼,你的美丽的颈,我要先吻你身上美丽的裙子,然后再吻你那美丽的肩。让我轻轻地脱掉你身上的衣服吧,我要你躺下来,我要仔细地看看你美丽的胴体。啊,亲爱的,我是多么爱你!现在我要吻你起伏着的胸,我要吮你的乳头,像个孩子和情人一样,我是个十分贪婪的男人,我要吮到你开始呻吟,而我的手指已经轻抚你的大腿了,不,已经都到你的那儿了。啊,亲爱的,你的那儿一片汪洋,一片温柔。但我不着急。虽然你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那儿,我的身体已经被拉成了弓,但我还是要忍着。我要吻遍你的全身。你身体的每个阴影部分都是一处美妙的陷阱,我越吻越不能自拔。亲爱的,最后我一定要吻你的那儿。我要用我纯洁而有力的舌尖轻轻地挑逗你,你要相信,爱也需要乐趣,需要美好的游戏,而这就是乐趣,这就是美好的游戏。你怎么样了?

  美丽回道:亲爱的,我本来要好好地吻你的那儿,我贪婪的念头由来已久,可是,我已经湿透了,我实在等不及了,赶紧要了我吧!亲爱的,我一只手在给你发短信,可是另一只手在我那儿。我想象着是你在我身上,在我身体里奔走。我的双腿张得很大很大,已经张到不能再大的地步。啊,亲爱的,我已经结束了。我爱你!

  杨树回道:我也结束了。我也爱你!然后,他们都无力地放下了手机,闭上眼睛怀想着自己的爱人。他们的身上一点东西也不想有,因为他们完全地自由了。

  这一次,他们已经比上一次更加顺畅更加美妙了。

  又过了大概四天,他们又一次通过手机做了爱。

  后来,杨树写道:

  “啊,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是生活在梦中,还是现实中。我觉得我们都疯了。我多么想现在就去找你,和你真真实实地爱一场。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是成人。

  我们在一起不仅要有心灵上的共鸣,我们还应该有完美的性爱。现在这样对我们自己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似乎在做梦。我已经把一切都忘了,我的心里满满当当全是你。”

  美丽回道:

  “亲爱的,我也觉得我们在做梦。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我们这样做梦岂不是太美妙了。有谁的爱像我们这样美妙?又有谁的性爱像我们这样不同凡响?我们创造了一种爱。真的,亲爱的,人类从来就有性爱的想象,可是,没有一个人将它实现并发挥和完成过。我们是古今第一对。我觉得我们太伟大了!难道你没有这样的兴奋和满足吗?我从没觉得我们在犯罪。我们是相爱的,无论心灵,还是肉体。我们已经合二为一了。如果有谁指责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和他到上帝面前评理。我们必将是胜利者!”

  13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当我醒来,已是黄昏。外面正在打雷,下雷雨。到这儿来,我还没遇到过阴天,更没有看见雨。雨下得非常大,可以从它打到房顶的声音听得出来。

  我穿了衣服,打开窗户看外面,发现整个院子里全是雨水,且很快就满了,要淹到屋里来了。我有些着急。琴心这时也从房间里出来,对屋里说,轻风,惊雷,你们快出来拿把铁锨,把水放出去。我才知道惊雷回来了。我是第一次见惊雷。十六岁,正在读高一。

  脸黑黑的,壮壮的,只是匆匆瞥了我一眼就不看我了。轻风从屋里出来,将裤腿挽了起来,赤着脚要去弄水。我有些惊诧,她看见我后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便赶紧冲她一笑,她也笑了一下,红着脸去到院门口挑沟去了。我也想帮他们,便对琴心说,还有铁锨吗?

  她笑了笑说,不用了,让他们去就行了。我便和琴心看着他们姐弟俩干活。琴心悄悄地对我说,你怎么说服轻风的?我笑了笑,说,我说你不想让她这么快去,想让她多住一阵子,她就住下了。琴心很高兴,但她说,真的吗?我笑着说,当然是真的。

  正说着,雨停了。还没等院子里的雨水流出去,天又晴了。真是好怪。我说,你们这儿的雨真怪,来得快,去得也快。轻风笑着说,就是这样啊。惊雷的眼睛很大,却很害羞。我想跟他说两句,但不可能。

  琴心已经把饭做好了。她让轻风给我把饭菜端过来,轻风说,今天我陪你吃。我感激地说,好啊,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吃饭了。她惊奇地问我,真的?我笑了笑说,当然是真的,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外飘荡,刚开始干过旅游,后来干脆自己成了一个游客,我感觉自己可能快死了,所以也没有交朋友的心,到哪里都是一个人吃饭。她望着我的脸说,你得的是什么病?我说,是绝症。她说,到底是什么病?我说,其实我也没查是什么病,反正我会无缘无故地发烧,常常退不下来,每次看病时,医生都说要找我的家人,我说他们都不在这里,医生便说我的病很严重,让我最好赶紧回家。其实,这没什么,我的病主要在心里,我每天都能感觉到我的精神、血液和呼吸在从我身体里一点点地撤走,我一天不如一天。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我苦笑了,我还能回去吗?

  她问,为什么?

  我说,你后面会知道的。

  她看着我说,我觉得你这个人真的很怪,你不是说你还有儿子吗?你就应该为他活着,尽父亲的责任。我一听,便抬头望着门外,门外的雨水已经完全撤走,只剩下沁住的地面,还有些湿。我说,我真的无法面对他。她说,但你也不能死啊,从你的文章来看,你这个人也挺男子气的,怎么这样柔弱?我说,我有时候也想活,但我觉得肯定是活不久了,我不能再给他们带去灾难。

  她低头吃着饭,忽然上下看了看我说,我觉得你不挺好的吗?我微笑道,我真的觉得我快死了,这种感觉很清晰,很真切。她吃饭的速度很快,放筷子的声音也很大,很有些男孩子气。我笑道,不说了,其实这真的没什么,你看,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少一个我能少什么呢?而多一个我又能多出什么呢?就像大海一样,你说少一滴水能看得出来吗?她说,但对那滴水的意义就不一样,大海是由无数的水滴汇成的。我说,可有些水滴自愿变成云彩。她苦笑道,你这样说,我也没办法。

  我吃了一点儿就不想吃了。最近,我的饭量越来越小,有时候我都感觉不到饿。我笑道,你别劝我了,我们其实都犯了同一个错,觉得能够拯救什么,我过去想拯救我自己和我爱的女人,现在你又想拯救我,都是徒劳,生命有生命的规律,我们都太理想,所以悲剧也便太深,但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村子里的人对生命的认识就没有我们这样执着,你来的前几天,死了一个人,我去参加了他们的葬礼,太不可思议了。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他们对生命逝去的认识是一种快乐,而我们则认为是悲伤。你已经跟他们不一样了,你接受了太多的现代文明,已经被异化了,跟我差不多了。这太可惜了。你要知道,你中学时候就去城里上学和现在上大学,对这个村子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而是灭顶之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说,我明白,有时候我也想这个问题,但我们这里真的太穷太落后了。

  我有些伤感地说,不,我知道你没有去过多少地方,可我都去过,整个中国我几乎都转遍了。到处都被开发,到处都被现代文明污染。你去过九寨沟吗?那是多美的地方,我相信那就是神们常常聚会的地方,可现在呢,全世界的人都去践踏,我相信过不了多少年,那里就会变成一个很肮脏的地方。同样,过不了多久,这个叫西北偏西的村子也会被人开发,说不定那个人就是你。你不要认为不可能,一切都是有可能的。现代人被欲望已经彻底征服了。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没有满足的时候。所以说这里的问题不是贫穷的问题。我不反对欲望,但这里是个欲望有节制的地方,这里的一切虽然不可思议,但却井然有序,人们生活得很自足。这难道还不够吗?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你生活在自足之中,比如老子提倡的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就是一种自足的生活。

  但现代文明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人的幸福是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绝对发达的基础上才会有,这简直是大谬。这种思想只会鼓励我们的欲望,而对精神却只有损失。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是微妙的,复杂的,有些人只要能维持正常的生存就会生活在自足的幸福生活里,比如那些信仰者,比如马克思。

  轻风打起了哈欠,我知道她不愿意听这些枯燥的言论,便笑着说,算了,我现在说你也不懂,不说了。

  轻风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对不起,我是没睡好,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的小说吧。

  我有些忐忑不安地问,对了,你读了我后面的部分了吗?

  她笑了一下,才说,读了,后面的几章我也拿去读了,没给你说。

  我这才转过身来看桌上的稿件,发现被我修改过的她都看过了,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有些地方,可能写得有些过,是吗?

  她笑了笑,并不看我,说,我觉得写的挺好,我倒不是觉得你写得过,而是觉得你写得还不够开,太有些拘束了。

  我笑道,我一直觉得我儿子可能会看到它,所以不敢放开。

  她笑道,可你现在不是一个父亲,而是一个作家啊。

  我笑道,我也常常对自己这样说,但我还是觉得做一个父亲比做一个作家要真实、亲切得多,父亲是要有所顾忌的,作家可以无所谓,无责任。也许这就是我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的原因吧。

  我说得很苦涩。说真的,这一直是我写这本书的一块心病。我说,我考虑了很久,按目前中国人的道德认识,这样比较稳妥些。我不想出风头,只求能出版就行了。

  她说,可你不想出风头,就不可能有好的市场。

  我苦涩地笑道,这是没办法的,我想,即使如此,这本书也足以引起一阵风波了。

  她说,也倒是。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看见太阳已经完全地隐没在西山下,四周一片庄严。风在树梢上无声地走着,一股清凉袭来。我有一些咳嗽。她说,下雨后有些冷,你多穿点。我说,没关系。

  她突然说,要不,我们到外面去转一转。

  我看了看琴心的房间说,可以吗?

  她说,有什么不可以的,不就是一起散散步吗?

  我走的时候,特意到琴心的房间去了一下,对琴心说,轻风说和我去外面看看你们的田野,我和她再聊聊。

  琴心走上前来,悄悄地说,你帮我问问她有没有对象。

  我点点头。

  我们出来了。很多人都看着我们,有些异样的神情。我说,你看,他们都不习惯。

  轻风说,有什么啊,不就是散散步吗,我们年龄相差这么大,能怎么样。

  她的直率使我放了心。我冲所有的人都点着头,说,轻风要带我去看看她家的田地。

  人们互相转达着这个消息。我有些失望,怎么这里还有这些封建的思想?转念又一想,也很正常,大概那个创始人对这一点也是自己的想法,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们来到了田野上。雨浸后的田野一片香甜。

  我不敢看她的脸,像个害羞的孩子似的问她,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她笑出了声,说,故事很新鲜,其实也不新鲜了,我们大学生中这样的事已经很多了。

  我惊奇地问,真的吗?

  她笑道,真的,这有什么啊。这还算好的,有些宿舍,男女生都混居呢。

  我睁大了眼睛。她说,你比如我们宿舍吧,我的男朋友在外地,嘘,小声点,别让我妈听见,我不可能吧,可是,其他三个人都有男朋友,有一天,一个女生把男朋友带到宿舍里了,他们在半夜里就那样了,你说让我们怎么睡觉?我们其他三个人就穿着衣服睡了一晚上。后来的情形更糟。我记得有一天,她们三个人都把男朋友带到了宿舍,你还不相信,真的,现在大学里可真的变了。

  我叹了口气。我忽然问,你对虚拟性爱怎么看?

  她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个很正常,现在很多人都这样做爱。她说“做爱”两个字时没有一丝犹豫的口气使我也很诧异。她说,其实这就是人们的性幻想的一种实现而已。

  过去人们只是在梦中这样,或想象才可以,但现在可以通过一些聊天软件直接实现。你可能还不知道,前几天我回来的车上读到一则消息,说的就是这样的事。一个民工组织了一个卖淫团伙,他让那些三陪女通过视频窗口跳脱衣舞,然后把那些男的挑逗起来,再约地方。这个团伙后来被逮住了。现在真是乱七八糟。但是,我觉得这种虚拟性爱也只是幻想,人们还是想回到真实中去,所以免不了要见面。

  我惊了一下,说,就是,还是要见面,我后面的故事都已经被你说中了。不过,见面并非那样容易。

  她说,反正我能大概地想象到后面的故事,这也没什么啊。人们关心的是主人公的命运,所以你不要那么敏感,也不必那么灰心。我还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呢。

  我听了后说,真的吗?

  她说,真的。

  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田野的尽头。我这才发觉它们的四周基本都是沙漠,只有这一片绿洲。我惊叹道,啊,真的如此奇特,在沙漠的中心,竟然有这样一片人间仙境。

  她也有些高兴地说,你真的觉得这里很好?

  我点点头,嗯。

  她说,你这样说我真的太高兴了。我在大学里都不敢给人们说起我的家乡,一则他们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反正是最偏僻的西部;二则我自己觉得这里太落后太荒凉了。

  我说,等你在都市里疲倦后,你就会知道这里的价值。在我看来,它们比世界上所有那些大都市都要珍贵都要美丽。

  她说,你这样说我真的太高兴了,我的心结也就解开了。

  我忽然问,你跟你男朋友谈得怎么样?

  她有些羞涩地说,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们非常好。我们在精神上很充实,也很丰富。

  我们在网上无话不谈,一谈就谈个没完。所以,我对网恋很支持,网恋首先是从真实的内心开始,是真正的真实,而现实生活中的恋爱首先是从外貌开始,是表相。

  我说,你们现在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吗?

  她说,知道啊,我们都把照片发给对方看。他长得并不帅,但我觉得他很上进,也非常善良,还非常理解我。我笑道,他觉得你呢。

  她哧哧地笑道,他觉得我长得特别漂亮,而且非常朴实。你知道吗,他是第一个说我朴实的。一开始我觉得这样说我无疑是说我土,但后来我就觉得是说到了我的本质上了。

  我说,你们对见面怎么看。

  她说,说实话,见面不就是想那样吗?所以我刚开始答应了他,后来又拒绝了他。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觉得还是对性保持一点神秘好一些,这样对我们的爱情会好一些。我们宿舍的经常在宿舍里做爱,她们对做爱已经无所谓了。有一个女生对我说,她有时候有一种想去当一次妓女的想法。

  我睁大了眼睛。她说,真的,她说,她有时候这种想法非常强烈,总想知道和别的男人做爱是什么滋味。她说的时候,还有一个女生都支持她呢。我认为,这就是她们在宿舍里集体做爱时的结果。她们原以为,做爱就是爱情,可后来才发现欲望伤害了最宝贵的爱情。所以,当我男朋友想见我的时候,我就拒绝了他。我也给他说了我的理由。

  他也同意。

  我又问她,那你为什么昨天又要急着去见他。

  她说,我说真的,你不要笑我。我点点头。她说,其实我也常常想那样,我在回来的路上想,他也那样想,这是人的正常的想法啊,有什么错吗?没有啊。过去的人是没条件那样,可现在我们有条件,是我们害怕。我觉得这样不好,对身体和精神都不好,所以我想去见他。

  我又笑着问她,为什么又不去了呢?

  她说,一方面是你,我觉得你这个人其实非常真实,也非常高尚,我不能拒绝你;另一方面,我在昨晚上也想通了,我们不应该这样早地见面,等我快毕业时去见他,然后我们一起到某个城市去,在那里结婚,生孩子。

  她说得一点都不含蓄,但却没有一丝的羞涩,相反,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说,幻想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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