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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抗日喋血(6)

书籍名:《铁血》    作者:梁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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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子擦干了泪,说:“娘和来顺的尸首总不能在外面晾着,要弄回来给爹合骨哩。”

  翠花说:“也是,要我去找个人吗?”说完转身要走。祥子说:“不要哩,这事还不能声张,传出去怕不好办,我还是自己想主意。”

  翠花不好再说,已猜着是朝向媳妇在屋,只是不好说破,觉得再待不住,跟祥子又说几句安慰的话,才抹着泪出去。

  祥子的头脑不曾闲,呆呆地在院子中傻站,思量着收拾娘和来顺尸首的办法。街上的狗不知给谁逗得狂叫,叫声一阵赛过一阵,又有挨打的惨叫声。祥子听得心烦,转身回屋,却不见了朝向媳妇,正惊诧间,见朝向媳妇在墙角蹲着。朝向媳妇见了祥子,支撑着站起来,腿竟是给蹲得麻木了,头发上挂着一片蜘蛛网。祥子指给女人,朝向媳妇伸出去摸,哪里够得着,祥子上前给摘,不小心揪痛了女人的头发,扯得女人“哎呀”一声,祥子一时窘住。朝向媳妇也红了脸,转头看外面的准备给母鸡踩背的公鸡,鸡不晓女人的心事,咕咕咕欢叫个不停。祥子定下心神,说:“姐我咋忘了呢,你在屋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我得去跟来和哥说一声,省得他惦记来顺哩。匆匆出了院子。”

  来和见祥子进来,急忙把他让进屋,又不住地往祥子身后瞅,半天没瞅出来顺的影儿。来和犯了核计,拿狐疑的眼睛望祥子,心里却有一团阴影。祥子半天没言语,嘴是张了几张,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和媳妇等不及,催促说:“祥子你到底是咋,来顺没跟着你回来吗?”

  祥子瞅瞅来和,又望向来和媳妇,来和说:“你说,祥子你说,来顺咋没回?”

  祥子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来和更急,抓住祥子的手臂摇:“祥子你说,来顺到底咋没回?”

  祥子哭出了声,先还抽搐,后就把声音放大了,和着哭声,冒出一句:“死了,都死了。”

  来和的背像给人抽了一鞭子,打个激灵;来和的腿像给人踏了一脚,踏到了麻筋上,半天转不过劲;来和的头像给人打了一棍子,天旋地转的,他觉得自己的心像风中一片树叶,没个可以落实的地,转转悠悠是做了一场梦,人就像木头桩子一样倒下了。

  等来和醒转过来,见是在媳妇的怀里,女人的眼泪线儿一样落在他的脸上,热烫中有着冰凉。来和给女人抹一把泪,把木讷的头转向祥子,问:“你说,你是说来顺死了吗?”

  祥子点点头。来和媳妇“哇”地哭出了声,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往来和身上倒。祥子见不是事,忙又过来扶住来和媳妇,急且又轻声地叫:“嫂子,是哭不得哩,不能给人听见哩。”

  女人抬头看着祥子,抹着鼻涕说:“我是不想哭,可来顺兄弟死了哩,你却还在身前站,来顺呀,我叫不回来顺呀。”说完又放声哭。祥子吃不住话,半天没言语,把来和扶起来,说:“来和哥,哭也不是个事,咱得想个办法,来顺和娘的尸首还在野外哩。”

  来和喝住媳妇,让她听爷们说话,女人这才咬了嘴唇,把痛苦咬在嘴里。男人说起了话,祥子把经过说了一遍,却漏下朝向媳妇一节,听得来和心里又是一阵狠痛,祥子说:“来和哥,咱心痛也得忍哩,思谋个办法把尸首抢回来才是正事。”

  来和把泪吃了,说:“祥子我听你的,你叫咋就咋。”

  来和媳妇返回屋,手里捧出个肚兜和铜钱,红着眼睛说:“起早你来和哥做梦,说是见着了来顺,来顺托他把这两个物什给朝向媳妇,到底是亲哥哩,却不肯托梦给我,也不知道朝向媳妇在哪儿,不敢把来顺托付的事忘记哩。”说完又哭。

  祥子接过兜肚和铜钱,说:“嫂子你把这些给我,我东奔西走的,遇着了朝向媳妇就交给她。转身又叮嘱来和一回,这才回到家去,找把铁锨,进了猪圈,挖出一个大大的坑,将死猪拖进去掩埋了,拍实土,又把院里的血用土盖上,看看天际,太阳已经西斜,祥子拍拍身上的土,转身走进屋里。”

  朝向媳妇从炕上爬起来,问:“你看我,睡了这一大天,给来和说了么?”

  “嗯。”祥子答,拿出肚兜和铜钱举到女人眼前,朝向媳妇一把接过来,惊颤着问:“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祥子说了经过,女人将物什搂在怀里,心里是搂着了来顺,只怪来顺不曾托梦给她,好一会子,才把心里的狠痛忍住。

  天渐渐暗下来,对面已看不清人的脸色,细风虽然柔软,却不住地刮,把有些破碎的屋门摇得“咯吱咯吱”地响。朝向媳妇又张罗着走,说:“我在这儿也不是常法,还碍着你做正事,我寻思好了,黄土坎子有我一个表姐,我去她家待几天,以后再寻摸出路。”

  祥子说:“也中,在我家却影响了姐的清白,我去送你。”

  两人出了院门,天完全黑下来,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两人脚步踏在土路上发出的声响。女人脚小,走起路来忽高忽低,脚下给石子一绊,“哎哟”了一声,祥子忙上前把她扶住,手按着了女人的腰,忙着又拿开。女人心里窃笑,笑祥子的小心,脚下却放缓了步子,祥子只好把步子放小,陪着女人走。两人磕磕绊绊走了有一个时辰,远远地看见了黄土坎村,祥子站住脚步,女人扯他衣襟一下,说:“你就不能把我送到表姐家门口,以后有机会好来看姐。”

  祥子看不出女人的表情,却感到了女人说话的柔情,又陪着女人走,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女人说:“我要进去了,你可记着呵,有空来看我。”

  祥子应了声,一股冲动鼓动着他,把女人的手抓住,捏了一下,听女人“哎哟”一声叫唤,说:“姐,你是我亲姐。头也不回,如飞般地走了。”

  七

  日子还是不急不缓,预想不到的是,邵家沟的人那么整治警察署,居然他们没来报复。广田认为这绝对不是好兆头,树欲静而风不止,说不定这里面隐藏着更大的凶险,但有一种说法是可信的,日本兵要扑灭抗日的烽火,四处抓人、杀人,各村各寨都被日本人和伪军们逼得疯了,纷纷拿起枪、刀跟他们干,街面上治安浑乱,警察们抽不出身来理睬偏僻的邵家沟的后生们。

  小拴还是常常地回,撺掇着村里人平日里多联系些人,这年月,不拿起枪杆子,真的没有活路哩,索性豁出去,说不定九死能找出一生。广田信这话,更格外上心,他不懂什么大道理,琢磨着让各处都成了胡子窝、抗日的据点,别说警察,就是来了大部队又算个卵蛋子?

  因此,他撺掇得格外起劲,其他人也跟着鼓动,各村拿枪拿刀的就更多了起来,只是邵家沟的人却少了。有才领着队伍反了水,拉起一支抗日的队伍,有全投奔哥去了,小亮给小拴介绍到蓝天林的身边,邵二狗也想走的,只是他惦记着翠花和小花,再加上岁数大了些,就留了下来。祥子没有走远,他总觉得自己有许多未了的心愿,就躲到桃花山上,时时照顾着村里。

  村里只剰下老弱妇孺,邵家沟的街巷给风一吹,冷清了不少,后生们一走,男人们把从警察们手中抢来的枪支藏在家里,时时练习瞄准,邵家沟俨然成了练兵场,只是老头们和有家有口的腿脚到底是懒,除了广田去联络人外,别人基本都不动地方,再加上外面时不时传来的枪响和打死人的消息让人心里发毛,就更少有人在外面走动,偶尔的村中会有叫卖声穿过,孩子们探头探脑地扒着门缝看看,大人们没有了那些兴致,吃点稀饭,猪一样懒在炕上死待着。

  朝向媳妇一去没有消息,男人们便都把自家的女人当成了宝,偶尔遇见了,搭上话,说的也不过是女人到底是女人,指望着夜里给自己掖被角、泄旺火、给男人享用呢,别人家的女人再好看也是要走的,不如丑婆娘安心过日子;女人们遇见了,也都把自家的男人当成了爷们,更有理由告诫男人:“漂亮女人惹不得哩,你看来顺,还不是因为漂亮女人没了性命?”

  男人便信了女人,再不出去拈花惹草,也在心里说,不是图了女人长得好看,是贪图女人会玩哩。

  祥子一直住在桃花山上,他每天除了睡,就是举枪瞄准,见了猎物,打够吃的后,便不再用枪打,而是徒步追赶,思量着跑心里会好受些,把所有的苦恼都跑出来,跑得久了,倒也能追上腿笨的兔子。倒是娘和来顺的影子渐渐地远了,虽然也思想,想起来心里便涌出一股股的黑血。娘和来顺的尸首没能找回来,他是去寻过了,来和也去了,可是并没找到他们的尸体,以为记错了地方,重复找几遍也没有,后来打听,才知道尸体是给人埋了,同埋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尸体。祥子和来和总不能把坟都扒开,没别的办法,只好买了纸香,在一片土坟前烧了,又狠哭一回,这事也就算完了。他也曾想去看看朝向媳妇,一时又找不出去的借口,去了是说来顺的尸首没找到吗?祥子说不出,只好把一份思念压在心底了。

  这一天,祥子把枪压满子弹,顺着山坡走,他心里似乎有一种朦胧的感觉,会遇到那只雪白雪白的狐,头顶一只不大不小的鸟飞过,祥子抬手一枪,那鸟线儿一样直栽下来。

  就在这时,白狐如影,在他眼底闪过,祥子举枪已来不及,心里一时有说不清的懊恼,倒恼了不该随便举枪,虽然是把鸟打住,到底放跑了跟白狐比斗的机会,白狐的身子是比枪子还快了吗?祥子悻悻地走到死鸟跟前,拾到手里看看,猛地往远处扔去,飞鸟落处,突然那只白狐腾地站起,祥子手忙脚乱,抬手一枪,白狐不曾打着,白狐立过的白色石头给打下一角,冒出一股白烟。祥子正要走近细看,忽听到远处似有枪的回音,又不是回音,分明就是枪声。这声音让祥子兴奋不已,他掖了掖衣襟,顺着声音的方向往山下走去,将近山脚,已能听到从远处村子里传来的狗叫声,狗吠声叫得急,祥子立住脚,听听动静,正要往前走,忽又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他重新稳住身子,伏在草丛中向外张望。马蹄声更近了,已能看得见马的身影,一匹又一匹,顺着山路飞奔,看不清上面的人都是谁,祥子把枪捏得死紧,不敢弄出半点声响,直到最后一匹马跑得远了,这才站直身子,拍拍身上的土,衣服的前襟给树枝刮破了,他有些自嘲地摇摇头,一直又觉得很没意思,把枪掖了,无精打米地往山上走。

  天忽然降下入冬的雨,雨下得不大,但雨丝细密,一根连着一根,给山上的树林,将枯的草都打湿了,也打湿了祥子。祥子加紧脚步往山洞跑,脚步正急,突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枪声,祥子一轱辘趴到地上,四下瞅望,枪声是在山下,他摸索着往山下走,到底路熟,虽然有雨滑了脚,还是给他摸到了先前停过的地方,就在一堆树丛后把身子隐下了。

  是两伙队伍,都让树枝草丛掩着,看不清人的脸面,衣服却是杂色的,各伏在路两边的大石头后或树后打枪,祥子发现,草丛中埋伏着的竟还有马。被打的是日本兵模样的人,有三十几个,路上已被搁倒了几个,剰下的那些也都趴在路上或什么隐身的地方,朝树林、草丛中打枪。

  两边的枪打得热闹,祥子想抬身仔细看看,抬头的当口,一颗子弹擦着他身边飞过去,虽不曾伤到毫毛,还是吓了一跳,他急忙把头缩回去,有一会子的工夫不敢抬头看,枪声还在响,浑杂着喊打和疼痛的叫声,十几个日本兵把机关枪架上了,组织成一组猛烈的火力网,往草丛两边打,打得山石乱飞,两旁的小树也给打断不少,一棵一棵往下倒,先前埋伏的那些人抬不起头来,有几个人身上流了血,这时,只听一个人喊了一声:“合字风紧,越马拉留。”

  那帮人便飞快地往树林深处钻去。祥子望着的工夫,发现有一个人影竟是娇娘,他吃惊不小,想喊一声,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正愣神的工夫,猛瞥见一个日本兵正端着枪向娇娘的方向瞄,他顾不上是否会暴露自己,挺起身子,举手就是一枪,把那个日本兵打倒,他的身影也给人看到了,随后就有一串子弹打过来,祥子一轱辘到地下,仰头见几个日本兵正“哇、哇”叫着往这边扑,有两个腿快的已到他跟前,他抬手一枪搁倒一个,另一个愣了一下,忙趴在地上,后边的日本兵边打枪边往祥子所在的方向追,前边往林子中隐去的人中突然有一个回过头来,见祥子危险,竟立住脚,喊了一声:“兄弟快走。”狠命地朝日本兵射击,日本兵便又朝那人射击,忽见那人身子歪了一下,肩膀上竟流出血来,祥子“啊”地叫了一声,又一枪放倒一个追得近的日本兵,扶住受伤的汉子,急急地往树林中跑去。

  到底是路熟,七拐八拐,总算没给人追上,祥子抹了一把汗,庆幸毫发无伤,听山下的枪声渐渐地稀了,这时雨也停了,与汉子躲在一条山沟里,浑身滚满了泥巴,见那人的伤并不重,只是伤到肩上的一点皮肉,放心了许多,祥子脱下衣服,拧出里面的水,也把身上的泥搓出许多。那人也是累得直喘,这会子才倒出工夫说话,问:“你是邵家沟的么?”

  祥子说:“我是,我叫祥子,你是哪个绺子的呀?”

  那人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我们大当家的就是你们邵家沟的邵玉娴哩,我们专打日本人,日本人是狗么。”喘息了一会,说:“我得赶紧走,兄弟,你以后若愿意,不如跟我们干,你媳妇也惦记着你哩,咱一起打日本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咱活着就不能让人欺负了。”

  祥子问:“老哥,你能挺得住吗,要不我送送你?”

  那人摇摇头,说:“我没事。”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交到祥子手中,说:“兄弟,你知道姚家小酒馆吗,你到镇上,得空把这个交给酒馆的老板,我跟你姐你媳妇等你啊。”

  祥子把包接了,送走那人,思量着还得到山下去一趟,说不定打仗的地方会寻摸到枪或子弹的。他伏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听山下,是真的没有动静了,便提了枪,绕过来时的路,摸索着往山下去。

  太阳露出头来,穿过树叶照射到地面上,半个时辰的光景,祥子已到了双方交战的地方,他隐在一棵树下,细细地观察,只听到山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连虫们也给先前的枪声吓得迷糊,不肯叫了。祥子放下心来,抬眼看,几具尸体还在,他奔过去摘下两颗枪,又把子弹拿了,慌慌地往草丛中奔去,却一脚踏在一个人身上。祥子直直地看着那人,竟是个日本兵,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看看浑身是血的那个人,又给雨水浸得精湿,脸色更显得发白,显然还有一口气在,“狗,该死的狗。”

  祥子拾起一块石头,见一只黑壳虫爬过来,将那虫压进泥里,不住地拧,就拧死了。

  树林子中一时很静,连风都住了,树枝上有雨滴滚落到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滴滴嗒嗒。

  八

  走在镇子上,这些日子没来,一时很陌生,四下看看,又都分明是过去的模样,姚家的小酒馆幌子依然鲜亮,见有客人,店主走了过来,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目光却闪着亮。祥子望定那人,那人也望定祥子,两人对视,店主人忽地一笑,叫说:“你看我这笨,竟忘了招呼你了。”

  把祥子让进屋,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跑过来,端上一壶水,祥子问:“老姚头不在么?”胖子答:“早搬回去了,这店让我给照料着,是娘家舅哩,你跟我舅认识吗?”祥子点点头。胖子又说:“是熟客来了,不是外人,用啥吃啥知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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