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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薄奠 (1)

书籍名:《郁达夫在情爱之途》    作者: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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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教几天课,郁达夫就急急地去砖塔胡同拜访鲁迅。鲁迅叼着烟斗坐在桌前写字,见他进屋,眼一眯,笑道:“哦,是达夫先生来了,久违,久违了!”听鲁迅这么一说,他不由得有些激动,因为半年前来北京小住时,还见过了的,鲁迅这么说,说明他心里是记着他的。他殷勤地问:“先生近来可好?”鲁迅笑道:“饭有得吃,烟有得抽,黄酒有得喝,文章有得写,好啊!请坐!”

  他恭恭敬敬地坐下,说:“看来,先生忙碌得很呵!”

  鲁迅吐了一口烟:“忙倒也不忙,但是如同唱戏一样,每天总得到处去扮一扮,上讲台的时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就非得扮官不可了。”

  他知道鲁迅在北大教书的同时,还兼着教育部的佥事,便笑道:“嘿嘿,君子也为稻梁谋啊!”

  两人慢慢悠悠地说了一会教员中间流传的闲话,以及学生习气之类。鲁迅忽然皱一下眉:“让你讲什么统计学?应该讲文学嘛!”

  “没办法,原来讲这门课的人出国考察,我只不过是来填空的。”他摇了摇头说,拿出一本书递给鲁迅,“这是我新出的一本小说散文合集,《茑萝集》,请先生指教!”

  鲁迅接过书翻开,只见扉而上写着:鲁迅先生指正,郁达夫敬呈,十二年十一月。“唔,多谢啦!”鲁迅将书放进书柜,置于许多名家的作品之列。

  他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说:“这本书应该是不太受欢迎的,因为读它的时候,并不能得到愉快。我只求世人不说我对自己的思想取虚伪的态度就行了,我只求世人能够了解我内心的苦闷就对了。作者没有任何的法子,可以救主人公于窘境。总之我们现代的社会和人类,是我们的主人公的榨压机,我们可以替他发几声呻吟和怒吼,却难以替他报复了仇怨。”

  “嗯,你我描写的人物多有不同,他们的困境倒是相似的。”

  “可先生的大手笔,那种内敛的风格,是我所学不来的。”

  “也没有必要学呵,艺术不可求同,而要存异。正如你主张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而我的人物的模特儿却没专用过一个人,大抵是杂取种种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故事也不一定是作者本人所经所历。有人说,我的这一篇是骂谁,另一篇又是骂谁,完全是胡说。”

  “在挨骂这一点上,我和先生倒是相似的。”

  “挨骂好,挨骂说明你有价值!不过,对《沉论》的声讨,也该平息下去了吧?”

  “嗯,现在骂声渐稀,寥寥无几了,”他兴奋地说,“周作人先生写了文章,说《沉论》是一件艺术品,虽不太端方,却并无不道德的性质后,那些骂我诲淫的旧道德卫士们才收敛了气焰。可笑的是,倒是出现了一些只懂皮毛的模仿之作。”

  鲁迅笑道:“呵呵,文坛也好,政界也罢,都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就是,一来京城,就又听说曹锟贿选大总统之事,一片沸沸扬扬。”

  鲁迅沉思片刻说:“北京的风沙大得很,它还有一种沙漠似的寂寞,大约,你会对它失望的罢!”

  郁达夫很快就感受到了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沙漠似的寂寞。讲课之外,他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坐在房间里,孤立无援,自己的心思像一条蛇在寂静的沙漠里爬行,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

  这天上午,他正不知如何排遗寂寞之时,一封陌生的来信使他忘记了自己。这是一个叫沈从文的年轻人写来的。

  “先生: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另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封信。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说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生的希望……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我想法去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生活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接近,到头终于失败……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爱?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来信深深地打动了郁达夫,他反复读了几遍,在屋子里徘徊着。他在屋里呆不下去了,便按照信上的地址,冒着风雪找到了湖南会馆。

  当郁达夫推开一间厢房的门时,只见一个瘦弱的青年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向他转过一张苍白的脸。郁达夫立刻从他脸上看到了许多与自己相似的东西:孤独,懦弱,忧郁,伤感……他举起那封信:“这是你写给我的?你是湖南的沈从文?”他怜悯而亲切地注视着他。沈从文羞怯地点了点头,身子打着冷颤,脸上却浮出一层红晕。郁达夫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挂到沈从文脖子上。沈从文眼睛一下湿了,忙推辞着:“不,先生……”他拍拍沈从文的胳膊:“围上吧,我穿得比你多。”沈从文捏了捏围巾,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他问:“你还没吃饭?”沈从文窘迫地点点头。他一挥手:“走,咱们吃饭去!”

  他将沈从文带到一个小饭馆,点了几样菜。他自己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却不停地往沈从文碗里夹菜:“你吃,别客气!尽量多吃点,肚子是不跟你讲客气的呢!”沈从文开始还有些忸怩,放不开手脚,吃着吃着就狼吞虎咽起来。看着沈从文饥不择食的样子,他有些好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饭菜很快吃光了,沈从文抹了抹嘴巴,不好意思地笑笑,恳求道:“先生,我希望在你面前当一个仆人,我只要生,不管任何生活我都满意,我愿意终日劳作,无论用手还是用脑,只要能活下去……请先生为我指一条活路。”

  郁达夫想想说:“你别急,常言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何况,你文章写得很不错的。下午我还要去上课,所以现在没有更多工夫与你谈天……我还得想想,也许会把我要说的话写下来。你看好么?”

  “好。”沈从文感激地点点头。

  交饭钱时,郁达夫将堂倌找回的两块多钱塞进沈从文手里,“这点钱,你先拿去零花吧!”

  “这……”沈从文嗫嚅着,望着郁达夫,一时说不话来。

  当天夜里,郁达夫坐在桌前,闷闷地抽着烟。他的脑子里,怎么也摆脱不了沈从文那张苍白哀怨的脸。一股激忿之情像一头暴怒的马在他心头冲撞。他终于按捺不住,摁灭烟蒂,抓过笔,迅速地写了起来……数天后,他的文章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这就是那篇著名的《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沈从文是逐字逐句地看完这篇文章的,看到后半截,他的泪水已经止不住了。他边擦眼泪边读:“……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美梦打破而已。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

  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去找出四五年你不曾见过的老母和小妹妹来,第一天相持对哭一天;第二天因为哭伤了心,可以在床上你的草窠里睡上一天;既可以休养,又可以省几粒米下来熬稀粥……但是我听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燹,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五年来音信不通;并且现在回湖南火车不开,就是有路费也回去不得,何况没有路费呢?上策不行,次之中策也不行,现在我为你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好想了。不得已我就把两个下策来对你讲吧……第一,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你若应募之后,马上开赴前敌,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第二,这才是真真的下策了,你现在不是只愁没地方吃饭而又苦于没有勇气自杀么?……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还能胜任的,要干的时候一定是干得到的。这是什么事情呢?啊啊,我真不愿意说出来——我并不是怕人家对我提起诉讼,说我在唆使你做贼。啊呼,不愿意说倒说出来了,做贼,做贼,不错,我所说的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窃呀!……”

  沈从文拿着报纸,红着眼找到了郁达夫的住处。其时,陈翔鹤和冯至两个文学青年正与郁达夫进行热烈讨论。郁达夫把沈从文介绍给了他们。沈从文激动地向郁达夫鞠了一躬:“郁先生,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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