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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困境 (2)

书籍名:《郁达夫在情爱之途》    作者: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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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进了城,来到了他最喜欢的地方,酒馆。他独坐一隅,自斟自饮,慢慢地就有了些醉意。他眼里含着泪,举起酒杯,自言自语:“沫若,大可,你们怎么不来和我干一杯啊?你们不来,它就成了一杯苦酒呢!唉,苦也罢,甜也罢,我总得一个人把它喝了下去!”他仰头痛饮,酒液从嘴角溢了出来。

  他总算没让自己喝醉,天色暗下来时,他踉踉跄跄地出了酒馆,却没有回家,而是往江边而去。他蹒跚着,来到一处高高的江岸上,俯瞰着滚滚东去的扬子江。夜幕四垂,四野空寂无人,惟江声浩荡。凛咧的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飘扬不止。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一片冰凉。他突然就有了一种欲望,一种飞身纵下,投入江水中的欲望。这欲望是那样强烈,以至于让他的身体发出阵阵的颤抖。他理了理头发,向江边走近两步。但是恐惧蓦地攫住了他的心,他紧接着又后退了两步。

  这时,风中掠过一声尖锐的呼叫:“达夫——!”

  他慢慢地转过身。他看见他的妻子满脸惊恐,披头散发地向他奔跑过来。她的头发扬起在风中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她扑到他跟前,猛地抱住他:“达夫!你可别做蠢事,你可别做蠢事,你可别想不开!你要走了你让我怎么办啊!”她喊着叫着,号啕大哭。

  他抓住她两只肩,摇动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再大的难处我也得想开啊!”

  她仰起一张被泪水弄脏的脸:“那你不是来做蠢事的?”

  他摇摇头:“想是想过,可仅仅是想想而已。我再蠢也不会蠢到跳扬子江!我晓得身上的责任!我不过是来散散心的。”

  她似乎还不相信:“你真的只是来散散心的?”

  “放心吧,我也苦闷,也忧伤,也烦恼,也愤怒,但我不会因此向世俗投降,更不会跳江!我只是来散心,仅此而已!”他信誓旦旦地说,瞟一眼江水,倒吸了一口冷气。

  “哦——”她长吁一口气,全身一软,瘫倒在地上。

  他急忙抱起她:“荃!你怎么了?”

  她抚着腹部,满脸痛苦:“我痛,我要生了,快送我去医院!”

  他连忙搀起她,摇摇晃晃往前走……他身后的江声越来越大,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推动着他。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他不知是怎么走完那条坎坷的小道来到医院,也不知是如何将妻子送进产房的。他被漆黑的夜色所笼罩。后来他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婴啼,于是那夜色便被划破了,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了他的心头。 

  郁达夫有了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叫他龙儿。龙儿喜欢笑,他一逗龙儿就笑个不止,这让他享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天伦之乐。

  “荃,你说,龙儿长大了,会做什么呢?”

  “跟他爹一样当作家?”

  “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到处漂泊,生活无着……当然,如果是做他喜欢的工作,那另当别论。”

  “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孩子出生了,花费就更大了,付清医院的钱后,家里所剩无几了吧?”

  “这个你别担心,过两天,我爹就有一笔作贺礼的钱到了,还有你大哥,也有一笔钱寄来。”

  “我这么大一把年纪,居然还要家人接济,这脸放哪里搁啊!”

  “达夫,你不要这么想。”

  “我能不这么想吗?你要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想?我不能不想,不得不想,不想想也得想!”他懊恼极了。

  她轻吁一口气,不吱声了,伸出手来,怜悯地抚着他的头发。

  他将她的手拿下,转身趴在桌上写起来。他得多写点稿子,多卖点稿费,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

  在最需要钱用的时候,郁达夫辞去了教职。

  辞职的原因很简单:校长成了学校派系倾轧、利益冲突的牺牲品,有人把状告到省教育厅去了,而聘用郁达夫来教英文,竟也成了校长的罪状之一,结果就免了校长的职。如此一来,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感情上,郁达夫都觉得不能在这儿干了,于是愤然递交了辞职书。

  其实在郁达夫的内心,早就想离开安庆了,这地方的空气令他窒息。

  孙荃心里怨他过于意气用事,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问他:“奶妈还请不请?”

  “怎么不请?”

  “钱呢?”

  他烦燥地:“钱,钱,又是钱!没钱用了我去偷、去抢,好不好?”

  孙荃怀里的龙儿受了惊吓,哭啼起来。她急忙哄着孩子,哀怨地瞥郁达夫一眼。龙儿越哭越响,郁达夫不胜烦恼,叫道:“都是你!你们简直就是我的镣铐!连个孩子都带不好!你不会让他不哭吗?哭得我的头都要炸了!”

  孙荃连忙走入厨房,轻声哄着龙儿:“宝宝不哭,宝宝要乖些,再哭爸爸就要讨厌我们了……”龙儿总算止住了哭泣,泪水却从孙荃脸上淌了下来。

  见妻儿哭作了一堆,郁达夫心里不是滋味,走了过去,拿出手绢替孙荃揩脸。孙荃夺过手绢,转过脸去,自己轻轻揩着。他不禁长叹一声:“唉,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莫计较我了,我说的都是气话!”

  “是气话也是真话,是我们娘儿俩拖累你了。”

  “别说了,你们是我的责任,我堂堂七尺男儿,如连这个责任都负不起,真是无地自容!”

  “这不能全怨你……辞了职,没了薪水,怎么办?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郁达夫想想说:“安庆有家新开的银行,大哥与经理熟识,已答应我去谋个职位。”

  “不是说,银行受一个案子牵连,还开不了业吗?”

  “再等等吧,如果真的开不了业……那我们就回富阳去。我就不相信,我一个日本帝国大学经济系毕业的留学生,回国来就找不到一份养活老婆孩子的工作!”

  他们又等了半个月,那家银行还没有开业的迹象。他们不能再等了,越等口袋里的钱越少,再等就会困在这里了。于是,郁达夫买了去上海的船票,带着妻儿离开了泥淖似的安庆。

  这是1923年2月间的事。

  本来,郁达夫是要带着妻儿回富阳的,但一到了上海,他就走不动了。因为,他碰到了老友郭沫若和成仿吾。成仿吾是从长沙赶过来的,本来是他大哥介绍他到商务印书馆去做编辑的,不过,到上海后,他却不想去商务印书馆了,而想用全部精力去搞创造社;郭沫若本来也要带着安娜和三个孩子回四川,见仿吾有这么大的决心,也被他鼓舞了,所以也决定留下,在创造社大张旗鼓地干一番。他们极力挽留郁达夫,说:“为了文学,我们在一起过‘笼城’生活吧,有事一起做,有饭一起吃,有酒一起喝,岂不快哉!”

  这样的生活对郁达夫是有极大的诱惑力的,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不但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父亲。他很为难。不过孙荃不让他为难,主动提出带龙儿回富阳,而让他留下。孙荃说:“这里有你的朋友,有你喜欢做的事,留在上海,你会过得快乐的。你不用担心我和龙儿,回富阳后,有母亲和二哥照应,也不用租房和请奶妈了,花费不是很大的。”

  于是,郁达夫送走妻儿,自己留了下来。他们仍在泰东书局编译所办公,楼上的王友德编辑已经离去,无须再忍受他的手风琴和洋泾浜英语,所以清静多了。因为另租了住房,床铺已拆去,虽然三个人的办公桌挤在一起,也显得比过去宽敞整齐了。

  他们除了继续办《创造》季刊外又增办了一份《创造周报》,每天写稿、审稿、发稿、初校、二校、三校、出版,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一周里没个消停的时候。郭沫若戏言他们简直像成了文学的奴役。不过这奴役却是心甘情愿的,就如一个陷入情网的男子情愿受美丽女郎的奴役,他不觉其苦,反觉其甜。

  有一件事让郁达夫非常高兴,胡适之先生给他写信来,针对骂他的那篇文章向他道歉了。胡博士在信里说:“我很诚恳地希望你宽恕我那句‘不通英文’的话,只当是一个好意的诤友无意中说的太过火了,如果不爱听这种笨拙的话,我很愿意借这封信向你们道歉……我尤其希望你们要明白我当初批评达夫的话里,丝毫没有忌刻或仇视的恶意’。”既然鼎鼎大名的胡博士都已道歉,郁达夫当然也要‘费厄泼赖’,有君子之风,他立即复了信,说但愿从此将误会消除。

  还有一件好事,《中华新报》希望他们每天编一页文学副刊,编辑费每月一百元。郭沫若起初不太情愿,说好是好事,只是《中华新报》政治上的色彩不好。郁达夫却认为,编辑的权力在自己,他的色彩就沾染不到我们,反过来,我们的色彩要沾染他呢!并且有一百元编辑费,可以弥补一下开销。他们做了分工,郭沫若主管《创造周报》,郁达夫和成仿吾主要做日刊,日刊名就叫《创造日》。郁达夫特地写了一个“创造日宣言”,发表在创刊号上:

  “我们想以纯粹的学理和严正的言论来批评文艺政治经济,我们更想以唯真唯美的精神来创作文学、介绍文学。现代中国的腐败的政治实际,与无聊的政党偏见,是我们所不能言、不屑言的。我们这一栏是世界人类共有的田园,无论任何人,只须有真诚的精神和美善的心意,都可以自由来开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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