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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破碎(2)

书籍名:《31区》    作者: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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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区的夜像一座古老的坟墓,没有一点声音。风在上一次光顾三十一区,带走了五条生命之后,又无影无踪。黄雾却像打湿了的棉花一样,伸手一抓都能拧出水来。

  卫五婆子在这个夜晚像幽灵一样游荡在三十一区,她最终在纸货铺门前停下了脚步。白天的时候,她已经来过一次,她看见纸货铺的大门依旧紧锁着。卫五婆子在白天并没有打开大门,她也和算命先生、老院工一样,只是在窗外偷窥着玻璃。玻璃蜷在床上,她的脸还是那么白得透明,像是一团虚浮的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卫五婆子感觉嗓子很干,像有一片鸡毛在里面作祟,卫五婆子咔咔地呵喽了几声,受了刀伤的地方有点隐隐作痛。卫五婆子抻了抻脖子,像一只吞食田螺的鸭,用力将口水咽了下去。她又看了一眼蜷在床上的玻璃,离开了纸货铺。

  卫五婆子来到纸货铺时,三十一区的夜已深沉。卫五婆子像幽灵一样飘浮到了纸货铺的门前,左右张望了一阵,确信没有人跟着她,于是卫五婆子就掏出钥匙打开了纸货铺的门。纸货铺腐朽的门板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卫五婆子闪身进入了纸货铺,又将门板掩好,她的动作很轻,轻得像一只夜行的猫。

  卫五婆子将手中的麻绳握了握,她听到了自己衰老的心脏在胸腔内撞击的声音,像是敲响的丧钟。她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像拉扯着的风箱。卫五婆子将身子贴着壁根,深吸了一口气来平静内心的不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卫五婆子再次这样安慰自己。她吞了一口口水,轻轻地摸索到了房门口,只一推,房门便无声地洞开。房间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卫五婆子慢慢地摸到了床前。她那一双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开如在床上摸索了起来。卫五婆子把床上摸了一个遍,也没有摸到玻璃。卫五婆子的心一凉,一种不祥的感觉触电一样传遍了她的全身。卫五婆子深吸了一口气,她再一次用她那老树玻一样的手把床上摸了一遍。卫五婆子的手再一次落了空。卫五婆子摸到了电灯开关,拉开了灯,卫五婆子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玻璃并不在房间里。这个发现让卫五婆子大吃一惊。卫五婆子将纸货铺里的灯都打开了,四处搜索了一遍,根本没有玻璃的影子。

  卫五婆子在这个夜晚叫醒了老院工和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和老院工听说玻璃神秘失踪了,也大吃了一惊。他们在察看了纸货铺之后,并没有发现那根松动的窗柱。

  卫五婆子,你这样做就不对了。

  老院工逼视着卫五婆子。

  卫五婆子说,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卫五婆子激动地抹去了鼻尖上的清鼻涕,说,你们以为我把玻璃藏起来了吗?我藏她干什么?卫五婆子说着找到了麻绳,压低了声音说她本来是想趁着黑夜来结果了玻璃的,这根麻绳可以作证。老院工相信了卫五婆子,于是他们开始寻找玻璃,一直找到天亮还是一无所获。

  盲女玻璃并不知道,她已躲过了一劫。在卫五婆子来到纸货铺之前,玻璃已离开了纸货铺。这些天,玻璃白天都在纸货铺里睡大觉,一到晚上,她就下掉那一根窗柱,爬出纸货铺,然后再将那柱子装好。她开始在大街上像梦一样四处游走。她喜欢深夜的三十一区,三十一区的人都睡着了,这时的三十一区虽说也是寂寞的,可是这时的三十一区却是安全的,没有了那无处不在的腐朽味道和危险气息。

  盲女玻璃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走,一直到鸡叫三遍,她才回到纸货铺,依旧从窗口爬进去,寻一点生米吃下,然后蜷在被窝里睡觉。她知道白天老院工和算命先生还有老树皮和其它的三十一区的人都来过,他们在窗外像老鼠一样偷窥她时,她就一动也不动地蜷在被窝里。她觉得和三十一区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很有意思。

  心事重重的卫五婆子第二天又来到纸货铺。这一次她意外地发现了蜷在床上的玻璃。这一发现让卫五婆子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她很快就证实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卫五婆子就怀疑昨天晚上是在做梦。可是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卫五婆子再一次找到了老院工和算命先生,他们证实了卫五婆子昨天晚上并没有做梦,三个腐朽不堪的身影来到了纸货铺,他们从窗外看到了像一团浮光一样的玻璃。玻璃蜷在床上睡得很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又都默不作声。

  老院工在这时发现了窗户上的秘密,那根松动的窗柱落入了老院工的手中。

  三个相视一笑,笑声像腐朽的枯木,他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于是三十一区的空气中飘浮着古怪的呵呵之声。

  小王八羔子。

  老院工将窗户柱子装好,找来了铁丝将窗户扎紧,又用力地摇了摇,三个人像三具行尸走肉,他们压抑着内心的欢喜,面无表情,同时离开了纸货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疯子阿采一路叫喊着从火葬场那边飞跑过来,一会儿就消逝在黄雾之中。卫五婆子和老院工跟在算命先生的后面,他们来到了算命先生的家。算命先生洗手焚香,然后开始打卦。看了卦相的显示,算命先生的老脸蒙上了一层死灰色。他算出了他的阳寿已快到头。

  不能再拖了,今天晚上就行动。算命先生说。

  风在傍晚时分再次光临了三十一区。风在树梢上疯跑,像无数匹恶狼发出的嚎叫。黄雾在风中翻滚,像舞动的龙。

  卫五婆子听到了在屋外尖叫的风,卫五婆子于是开始烦躁不安。像一匹关在笼子里的老狼一样开始在家里不停地走动。她总是觉得在她的背后站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拿着一根麻绳在朝她的脖子勒过来,卫五婆子于是转过身子想面对那影子,可是影子却无声地转到了她的身后。这让卫五婆子惊惶不定。卫五婆子于是不停地转着圈子想抓住她身后的影子,可是她怎么也抓不着。卫五婆子转出了一身的汗,她三把两下就扯掉了身上的衣服,继续不停地抓着背后的影子。

  惊恐万状的卫五婆子在傍晚时冲出了家门,像她的儿子儿媳一样疯狂。

  卫五婆子嘴里发出惊恐的尖叫,她在大风中上蹿下跳,拼命地想抓住藏在她背后的影子。

  卫五婆子很快被三十一区的人围了起来,她们用麻绳将卫五婆子捆了个结结实实。卫五婆子还在不停地挣扎着,她感觉到那个影子已钻入进了她的肚子里,那影子在她的肚子里变成了一只猫,在疯狂地抓着她的五脏六腑。

  街坊们下了一块门板,将卫五婆子捆在了门板上,卫五婆子还在拼命地喊叫、挣扎。有人用布条在卫五婆子的嘴上缠了一道,这样可以防止她咬破自己的舌头。

  妖孽啊。算命先生说,妖孽。妖孽不除,卫五婆子性命难保,咱们三十一区的每个人怕是都难逃劫数。

  玻璃,都是玻璃。算命先生说。她是灾星附体。

  那就把她弄死算了。有人这样说。

  弄死?算命先生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弄死,这样恶毒的话你也说得出来。玻璃是无辜的,她被灾星附体,本来就够可怜了。算命先生说,你们还要把他弄死?

  那你说怎么办吧。老院工知道算命先生已有了办法,于是问道。

  把她抓起来,绑在街上冻她三天三夜,把她身上的灾星给冻走就可以了。算命先生说出了他的主意。

  没有人反对算命先生的主意,就像三十一区没有人怀疑他的善良一样。

  58

  玻璃被三十一区的人绑在了街边的路灯柱子上。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睡衣,这是银珠用自己穿过的一件睡衣给玻璃改的。玻璃很喜欢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感觉就像是睡在银珠妈妈温暖的怀里。

  盲女玻璃发现窗户被封死之后,就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玻璃并没有感到惊慌。空气中的危险气息越来越浓,玻璃知道她无路可逃,她反倒平静了下来。她穿着银珠妈妈亲手给她缝制的睡衣,蜷缩在床上想着银珠,想到银珠说的谁也不要伤害我的玻璃。玻璃的泪就下来了。玻璃觉得她像是一只毛绒绒的小鸡,而银珠妈妈是一只老母鸡。她钻在老母鸡的肚皮底下,是那么的温暖与安全。可是现在老母鸡不知去向了。玻璃还想起了奶奶,奶奶说,奶奶老啦,奶奶要到三十一区去了,到了三十一区,奶奶就变成一股烟,奶奶就什么心也不操了,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盲女玻璃想,大不了变成一股烟。盲女玻璃蜷在床上,她又做梦了。这一次她梦见了银珠妈妈,银珠妈妈的声音肉肉的、软软的,像一阵温暖的春风。

  盲女玻璃感觉春风在轻轻地吹拂,可是春风中挟裹着阵阵的血腥。于是玻璃就惊醒了过来。她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反剪着双手绑在路灯柱子上。

  风在耳畔尖叫,像是张牙舞爪的野兽。背后的柱子冰凉,像一条蛇。

  盲女玻璃试图挣扎掉捆绑在身上的绳子,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她的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她的双手反抱灯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脖子上也勒了一道麻绳,这根麻绳限制了她的动作,只要她的头动一下,麻绳就勒得她脖子生疼。盲女玻璃尖叫了起来: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玻璃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尖叫也是徒劳的,根本没有人理睬她。

  人呢?盲女玻璃听不到一点人声,也没有感受到人的气息。只有越来越尖锐的风在树梢上疯狂地奔跑。玻璃喊出的声音像一只脆弱的玻璃杯,一出口就被风撞得支离破碎。

  玻璃感到了冷。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冷。

  风像小刀子一样撕扯着玻璃的脸。狂风卷起地上的沙子,劈头盖脸地扑向玻璃。盲女玻璃紧紧地闭着眼睛和嘴,可是沙土还是钻进她的眼睛鼻孔嘴巴里。路灯柱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盲女玻璃感觉自己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像一件挂在树上的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银珠妈妈给她缝的睡衣也被风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妈妈~~~

  玻璃无助地呼喊着。可是没有人回答她的呼喊。她的呼喊像一片飘落在井中的雪花,无声无息。狂风卷来的一截枯枝猛烈地击打在了玻璃的头上,玻璃感到一阵剧痛,很快,玻璃感觉身体像一片雪花,沉入了无声无息的世界。

  半夜时分,玻璃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是被一阵阵刀割一样的剧痛痛醒的。

  盲女玻璃手腕上的麻绳已深深地嵌入肉中,她的嘴里填满了沙子。盲女玻璃张开嘴,往外拼命地吐着沙子,她感觉嗓子眼儿里像着了火一样的难受。她的手脚都已麻木,身上像是有很多人拿着针在扎她。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的,盲女玻璃听见路灯罩子丁丁当当的响。开始还是稀稀拉拉的。后来响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那些扎针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豆子大的冰雹在半夜时分对三十一区进行了猛烈的轰击。

  玻璃低着头,可是脖子被勒得难受,冰雹无情地打在她的头上、脸上。盲女玻璃于是昂起了头,任凭冰雹劈头盖脸砸向她的身体。玻璃感觉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彻骨的寒冷。可是冰雹很快就变得像鸡蛋那么大了,朝玻璃的头上、身上密集地砸下来。玻璃很快就失去了痛楚的感觉。她依稀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那声音那么的清脆、悦耳。她感觉温度正在快迅地逃离她的躯体。玻璃又挣扎了一下,可是她的手脚已不听她的指挥。玻璃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起来。她听见从巷子深处传来了一声高一声低的哀嚎,很快,哀嚎声就被噼哩啪啦的冰雹声淹没。玻璃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她飞呀飞呀,她骑着一匹白纸马。白纸马是那么的白,像梨花一样,白得耀眼。她看见了银珠妈妈,银珠也骑了一匹白纸马。银珠妈妈说,玻璃,春天到了,咱们去看春天。玻璃说,可是妈妈,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春天是什么样子的。银珠妈妈说,傻孩子,春天是绿的,那个绿呀,你睁开眼看嘛,你一睁开眼就看得见的。玻璃说,真的吗。可是我是一个盲女孩。妈妈说,真是个傻孩子,谁说你是个盲女孩呢。你可以看见的。于是玻璃就睁了一下眼,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银珠妈妈说,玻璃玻璃,你看见了吗?玻璃说,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了,绿色的春天。比绿还要绿的绿,比红还要红的红……玻璃骑着白纸马,飞呀飞呀,她飞到了比花朵更红的高度,飞到了比棉花糖更甜的云朵上……棉花糖,好吃的棉花糖……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不要打碎玻璃……棉花糖……孩子,来,爷爷给你吃棉花糖。玻璃接过了棉花糖,不,这不是棉花糖,这是一块老树皮……

  一切都远去了,银珠远去了,白马远去了,棉花糖远去了,老树皮远去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玻璃又一次苏醒了过来。

  冰雹早已停止。席片一样的雪覆盖住了整个的三十一区。玻璃以反剪着双手跪着的姿势,成了一尊雪雕。她的全身己覆上了厚厚的雪,只有鼻子嘴巴眼睛还没有完全被雪覆盖。玻璃艰难地伸出了舌头,她舔了一片落在脸上的雪,又舔了一片。身上的雪像是一个玻璃罩子,将玻璃整个的身体罩在里面。玻璃像一只困在琥珀中的小虫子。玻璃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眨了眨眼。玻璃感觉眼睛像被针刺了一样的痛。玻璃又眨了一下眼,抖开眼皮上的雪花,这一次玻璃慢慢睁开了眼。

  一个陌生的世界出现在了玻璃的面前。

  玻璃看到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玻璃意识到,她的眼睛看得见了,她终于看见了她生活了九年的世界。她看见一个陌生的黑影从白茫茫的远方走了过来。她听见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咕吱咕吱的声响。黑影越来越近,黑影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可是黑影显然并没有发现困在雪中的玻璃,黑影于是从她的视线中消逝了。

  玻璃想,这个黑影就是人了,玻璃想,她这是看见人了。玻璃于是从心里发出了一声呼喊:

  妈妈,我看见了!我真的能看见了,我看见了这个世界,我还看见了……人。

  2004年11月初稿

  2005年3月二稿

  2006年2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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