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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好大一个水漂(1)

书籍名:《丰情惠韵》    作者:史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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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工厂而言,生产人造丝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应从小至大摸索着前进。厂里决定先要搞个试验车间,汇集各路学习归来的人马,聘请厂外技术骨干,进行小规模试验,待取得经验,技术过关后再大面积铺开。

  设备安装是机修工们的事,子康和大柱到岗后就干这个。拉丝机比麻纺机要复杂得多,从原料树脂变成丝线要经过好几道工序,其中涉及不少化工生产工艺,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好在厂里已培养和外聘了不少工程技术人员。子康他们就在工程师的指导下,对照图纸,摸着石子过河。安装第一套设备最难,他们装了拆,拆了装,反复研究方才完成。因为是小试,只需装五台机器,有了第一台的经验,另几台安装速度就快了,没几天便全部完工。接下去就要试车拉丝。

  各部门准备就绪,试车开始。

  这是厂里第一次技术攻关大会战,头头脑脑及各方面技师都聚集一堂,神情肃穆地全来车间观摩。子康等机修工在试车时本来可有可无,但他很好奇,便混迹在人群中观看。他第一次看到作为原料的树脂竟是些淡黄色的粗糙薄片,很像牛皮纸,只是比牛皮纸厚,没牛皮纸那样光滑。技术人员把树脂浸入一种碱性药液中,在搅拌机的搅动下,“牛皮纸”迅速溶化,变成粘稠状液体,粘稠液被传送到压缩机挤压,通过带小孔的喷丝头喷到另一种酸性液体中,粘稠液立即固化成线状物,据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造丝。很神奇。

  后一道工序的技师将人造丝捞起,漂洗,甩干,分发给领导和工程师们察看。子康望见那东西灰不溜秋的,没有棉花或蚕丝那样洁白。旁边有人解释,颜色不是问题,那是因为还没有经过下一道工序处理。但从领导们的脸色中看得出,所谓的人造丝并不令人满意。总工程师摇着头总结出了产品的几项缺陷:一是丝线粗细不均匀,细的如发丝,粗的如麻线;二是没有纺织品那种柔软感,有扎手的感觉;三是牢度不够,经不住拉扯。总之,一点也没达标。众人叹气的叹气,摇头的摇头,脸上现出沮丧。

  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了,听旁人说,这人是省纺织厅派来将担任工厂党委书记的。他说:“同志们,不要气馁,首次试验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是难免的,我们刚刚开始嘛。爱迪生发明电灯就是经过1600多次失败才取得成功。马克思说过,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只有不畏艰险,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大家总结一下这次试验的经验教训,拿出改进的措施,为下一次试验做好准备,下一次定会比这次好。我们的事业一定要成功,我们的事业一定能够成功!”领导毕竟是搞思想政治工作的,说话力量蛮大,众人心中的希望被重新点燃。有人附和说,对对,失败乃成功的妈妈,改进一下方法再试,总会摸到通向成功的大门。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乔子康充满疑问的心也被说服,他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这么多什么“长”什么“家”在,他们不会光吃饭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吧?

  这一天,他收到了皎月的来信,信中说转正的事泡了汤,估计以后也难,她面临重新择业,问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傍晚他约了大柱去找李主任聊聊,他们几个最早进厂的老职工关系很铁。李主任现在还是李主任——车间主任。眼看人造丝厂即将红火,各式人等通过鱼路虾道涌了进来,由省纺织厅委任,占据了厂里各个要职。他被远远地挤到了一边,厂部没他的位置,只能下车间了。李主任也没怎么在意。听完乔子康的事,他一拍大腿,说:“叫她来杭州呀!你跟她结了婚,将户口迁过来,反正你老婆是城镇户口。工厂全线上马时,人歇机器不歇,一天三班倒,工人需几千,你老婆就可以招工进厂,就算一时招不了工,做个临时工也行呀。你这聪明人怎么这点也想不到?”

  大柱也说:“康哥,我听说评书的说过什么来着?臣择主而事,鸟择林而栖。厂里栽下梧桐树,引来嫂子金凤凰。让嫂子来没错。”

  “真的可以吗?”子康还有点不踏实。

  李主任说:“工厂发展了,各式人才都会聚一起,能容不下你们小两口?”

  大柱说:“快叫嫂子来吧。只是你们两口子双宿双栖别太过亲热,叫我们这些单身汉看了眼馋。”

  李主任说:“大柱,别光说子康,你呢?眼馋有什么用,心动不如行动,我早叫你找一个,找着了吧?”

  大柱憨笑一声:“哪有?谁看得上我这样的粗人。”

  李主任最喜欢开玩笑。他笑着说:“别担心,有道是猪头搭脚爪,死鱼配烂虾,傻小子娶二百五,老婆总会有的。教你一个‘七字方针’,叫‘腿勤嘴甜脸皮厚’,照此去做,保你不出半年娶上媳妇。哈哈哈。”

  大柱骂一句“老不正经,还‘七字方针’呢”,直笑得前仰后合。

  听李主任这么一说,乔子康心里乐开了花。回到宿舍后立即高兴地写了回信,邀请皎月到杭州来,以后就共同生活在这里。他知道眼下厂里不会安排家属宿舍,不过没关系,他想抽空到邻近的农家转一下,看能不能租到一间房子,先把皎月安顿下来,等待厂里招工的机会。

  乔子康很快收到了皎月的回信,亲爱的皎月想的跟他一样,不仅答应来杭,还主动提出了结婚的事。他太高兴了,东园桃树西园梅,即将移向一起栽。从今后,吃饭一对,出门一双,上班愿做比翼鸟,下班愿为连理枝。他想向全世界大声宣布:我将结束单身,我将不再是孤儿,我将不再孤独。从此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做饭有人洗衣有人来把破袜补。皎月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我就是幸福无比的董永;皎月是美丽热情的“田螺姑娘”,我就是那苦尽甘来的王小二。从此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娇妻相伴(哦,后一句没有),每晚同床共枕相拥而眠,好家伙,不得了!道不尽欢乐无边,说不完快活赛神仙。想到这些,他喜不自禁,浑身充满力量,做事特别轻快,嘴里还不时哼一曲黄梅戏:“寒窑虽破可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亦甜,多么好的鸳鸯啊,成双对,在人间哪……”他计划着从找房子开始,一样样尽快办妥,早日把皎月迎娶过来。

  乔子康不仅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了工厂,捎带着把皎月也捆绑在了一起。但是,但是……事情总在“但是”之下,平添许多波折。乔子康,你别高兴的太早。

  二三十天过去,工厂试车的结果一次次令人失望,树脂和化工原料浪费了不少,得到的人造丝总是不如人意。多次改进后,丝线的均匀度提高了,抗拉性改善了,可是手感还是那么差,没有棉花或蚕丝的那种柔软质感。这样的线织成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披了只麻袋。产品不会受欢迎,也卖不了好价格。

  工程师们为人造丝质量担忧,会计师却提出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核算的结果,成本高得离谱!树脂从山西购得,那里同样搞大炼钢铁,树木砍伐得所剩无几。原料少,物以稀为贵。树皮变成树脂要经过一系列加工,再加上运输费用,本身就不便宜了。拉丝时要用烧碱溶解再用硫酸还原,再经过漂白等工艺。不计人工费用和设备运行的成本,仅买这些原料的钱就高得出奇。而生产出来的人造丝却卖不出价钱。亏本!亏损!!亏空!!!

  厂长书记像什么也没穿的皇帝,装作穿着世界上最美衣服的样子,听着“啊,这件衣服真美”的赞美,强打精神,继续维持着。

  可还能硬撑多久?厂领导面临三大难题:一是原料不足,如果机器开足马力运行,根本是无米下锅;二是资金匮乏,国家投入的钱已消耗殆尽,已无力购买设备原料,工人的工资也无法支付。三是人造丝质量不过关,卖不出去。不生产少亏,生产越多亏损越大。这些难题任其中之一都是致命伤。三管齐下,谁扛得住?

  子康知道皎月正等待他的回信,早些告诉她来杭的日期,他也同样期待。可他不能贸然叫她来了,他已发觉到厂里的微妙变化,一种不祥的预兆正悄悄出现。他发现那些空降而来的领导很少出现了,渐渐地销声匿迹;他发现进出大门的汽车少了,有点“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感觉;他发现那些“长”们“家”们脸上都像结了一层冰,表情凝重;他觉察到全厂弥漫着黑云压城的压抑气氛,就像大暴雨来临前的天气。子康心里疑惑,难道他一直担心又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真会出现吗?

  工人们还在照常上班,机修工们仍在车间里安装机器。工人们就像闷热天气里池塘里的鲤鱼,都感受到了厂里气氛不对,不时地冒出头来吹两个泡泡。大家无心干活,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众人也难辨是真是假,想找领导问问,他们能找到的最高长官还是李主任,可他也不掌握内幕,知道的不比别人多。李主任倒很有信心,他说:“不可能倒闭的。我还想再干几年顺利退休呢。国家下了血本,花了一百多万呐,怎能说下马就下马,工厂倒闭了国家的钱不就打了水漂?这个损失谁承担得起!”

  子康听了李主任的话,还是将信将疑,惶惶不可终日。

  是祸不是福,想躲躲不过。这一天,工人们正准备上班,突然接到通知,说不用上班了,全体到办公楼前面集合开会。

  子康和大柱急匆匆最先赶到。三层高的办公大楼内空无一人,干部们早作鸟兽散,他们有办法进来自然也有办法出去,本来门庭若市的办公室都铁将军把门。整幢大楼因静默而平添几分肃穆,也隐含一股萧瑟的气氛。地面的垃圾几天没人打扫,到处是树叶和碎纸屑。墙上张贴的标语、报表已被雨淋得褪色脱胶,秋风一吹,就如清明时分坟头上的纸幡哗啦啦飘舞。

  工人们陆续从工棚里出来,住在厂外的也汇集到一起,大家站在楼前的空地上,很快聚集起四五百名工人。大家神色不安,表情严峻。

  这时一辆吉普车从外面开来,走下三个干部模样的人,大家以前都没看见过。三位领导匆匆从人群中穿过,径直走到办公楼二楼的走廊里,其中一位手里还提着一只喇叭。他们面对职工站定,中间一位举起喇叭居高临下开始讲话:“工人同志们,请肃静,我们是省纺织厅的,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有一件事情宣布:经省政府研究决定,杭州人造丝厂即日起全线下马,全体工人,包括车间领导,一律遣返原籍。”

  工人们心中的疑问得到了证实,虽然有所预料,还是如遭了雷击,都快晕过去了。短暂的静默过后,人群炸开了锅,骂娘的骂娘,跺脚的跺脚,有几个女工当场哭出声来。一个女工高声哭喊道:“我不回去!我妈病了,就靠我的工资维持生命,我不能没工作,不然我妈就没命了。妈妈哎,妈妈呀,我怎么办啊,我们怎么活啊?呜呜呜……”

  女工的哭声刺到了各人的痛处。有人愤怒地冲着二楼喊:“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们回去?给个理由!”

  “当初招我们进来,说这是国营企业,工人终身有保障。现在怎么说让走就走,怎么可以这样?我们是人不是货物!”

  “对,政府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

  喇叭里传来语重心长的声音:“工人同志们,咱们厂的人造丝生产遇到了困难,严重亏损啊。大家知道吗?厂里每生产一斤人造丝,亏损的钱就可以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或者一块上海牌手表。不得不停工啊,生产越多亏损越大,这样的傻事我们不能再干啊。”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是那时的“三大件”,许多人以拥有它们为荣,而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拥有哪怕其中之一。越干越亏损,且亏损这么多,工人们以前的确不知。

  人群中又有人喊:“我们只管干活,亏损不是我们的错,是头儿们的事。当初怎么没想到,现在为什么要我们承担责任?”

  另一人也说:“对,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只想靠劳动混口饭吃。”

  一个女工说:“我在棉纺厂实习了半年,会做挡车工,请求去棉纺厂做工。”

  大柱也喊道:“我们要求去麻纺厂做机修工。”

  喇叭的声音又起:“我知道大家为工厂的建设尽了心出了力,要求工作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要告诉大家,我们国家遭受了严重的自然灾害,粮食连年减产,有些地方甚至绝收,国家面临了严重困难,国民经济将要崩溃,城镇养活不了许多人。所以党中央作出了‘精兵简政’的英明决策,将在全国范围内精简机构、下放人员。我们厂只是第一批,以后别的厂,别的单位都将精简,所以去别的单位是不可能的。不要留恋城镇,都到农村去,土地是我们生存之本,那里才能养活大家。”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喊:“不是天灾,是人祸。”

  “骗谁呀?农村里也没粮食,回去照样饿死。”

  “我们不回去!要死也死在这里。”

  “不回去,坚决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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