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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邂逅

书籍名:《丰情惠韵》    作者:史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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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民的印象中,看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家早先看过一些诸如余姚滩簧、嵊县越剧、绍兴小歌班之类的戏文,都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如今县里派出剧团到山区来演出,那是比狮子座的流星雨还难得一见。这天全公社就像是过重大的节日,邻近几个大队家家户户都亲眷朋友来了一大桌,全是奔着晚上的戏文来的。主人早早地开饭,也不讲究酒菜是否丰盛,吃完饭碗盏一推就往戏文场里赶。演出场地就是不久前展览过出炉钢铁的地方。公社竹木社停工三天,动用社里的木材毛竹,专门为演出搭建了戏台,戏台前安放了一排排竹椅子,当然也是竹木社的产品,供领导和炼钢有功人员观看。文宣队下午已经赶到,正在供销社楼上作最后的彩排。

  这天天气晴朗,夜幕降临,几颗星星便调皮地在天上眨着眼睛,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照亮了山村里弯弯的路径,秋风微微吹拂,为今晚的演出营造了祥和的气氛。

  天刚暗下来,两盏气油灯被高高地挂在了戏台的两边。气油灯极其亮堂,把戏台上下照得如同白昼。悬挂在戏台正上方一块红布条上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19个大字,充分表达了今晚演出的主题。附近山沟里的飞蛾没见过这么亮的灯,也图个新鲜,争先恐后前仆后继飞奔而来,义无反顾地扑向气油灯,就算烧得遍体鳞伤纷纷坠落也在所不辞。小孩子们也在灯下跳啊喊啊、哭啊笑啊,胆子大的还爬到台上玩起了捉迷藏游戏。孩子都是人来疯,人越多越疯。那支民间吹敲队又被请来敲开场锣鼓,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嘀嘀嗒嘀嘀嗒,嘀嗒嘀嗒嘀嘀嗒。吹的还是以前那几个调,大伙也不讲究吹的是什么,热闹就行。随着锣鼓响起,人们聚拢过来,领导们还有冒充领导的以及他们的家属们在预先放好的椅子上就坐。乔子康和赵文龙作为献铁和炼钢的有功人员也荣幸地坐上了竹椅子,尽管这椅子就是他们放着的。文龙得意地对子康说:“听我的没错吧!要不是跟着我去掘坟,你哪有今天这等待遇?”没有资格坐公家椅子的人要么自备凳子,要么干脆站着,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单等红男绿女早些登台亮相让他们一饱眼福。

  演出前,照例是领导讲话。马佑成书记大步流星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台前,他扫视了一眼台下蚂蚁般的“臣民”,颇有君临天下的快感,心中不免洋洋得意。他拿出准备好了的稿子,作叱咤风云状,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高声念道:“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在上级党委的大力支持下,在广大群众的共同努力下,我们枫树公社各方面形势也同全国各地一样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各项事业蒸蒸日上………”

  然后台下的臣民们并不领他的情,对这样的陈词滥调早已厌烦之极,有人起哄:“又是老一套,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好什么好,人都快要饿死了。”

  “这张丑八怪似的脸有什么看头!快下来得了。”

  “这屁怎那么长,还没放完吗?臭死人了。”

  “……我们在享受幸福生活的同时还要看到,世界上还有四分之三的人民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遭受着资本家的残酷剥削和压迫……”马书记硬着头皮继续念着。但他的声音已完全淹没在吵闹声里。那边有女人喊:“阿牛,阿牛,看到我家阿牛了吗?这小畜生晚饭没吃就跑来了,不知投胎到哪里去了。”这边男人说:“喂喂,阿三老婆,你挡在我面前,叫我一晚上就看你的大屁股啊?”后面一群大姑娘高声谈笑吸引了许多小伙子蜂拥而来,引得姑娘们更加“咯,咯”地娇笑不止。马书记望着吵吵嚷嚷的人群,想要发火又无从发起,只好把还没念完的两页稿子抓在手心,悻悻地下了台。

  突然,全场肃静,从台后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见那男的作军人打扮,高大威武,目光炯炯,英姿焕发;那女的身着红衣,明眸皓齿,面若桃花,婀娜迷人,亭亭玉立。这对金童玉女在台上一站尚未开口便震慑全场,人们心中暗暗赞叹,县剧团的演员就是不一般。李鬼见到李逵,山鸡遇上孔雀,那些平时以美女俊男自诩的姑娘小伙相比之下不免有些脸红。

  观众中最惊讶的当数乔子康。他知道那男的叫贺鹏飞,是跟他同届不同班的同学。而女的就更清楚了,正是祝老师的女儿祝皎月,学校里虽比他低一届,但她是男生心中的维纳斯,寝室里偷偷谈论并一致公认的校花。她的影子也常常在他心里闪现,今天能在此相见实在难得。原来,贺鹏飞毕业后吵着要去县剧团,他父亲贺副书记就找了关系把他安插了进去,皎月则是由贺鹏飞介绍,临时抽调去的。

  一旁的赵文龙嘴张成了“O”字形,眼睛在女演员的脸上胸脯上扫来扫去,眼神中充满了淫猥。他对子康说,你见过这样美的女子吗?哎,谁要是娶她做了老婆,啧啧,还不快活死了。那怕只睡一晚,要不,他做了个淫荡的动作,只要抱一抱,也消魂啊。子康推了他一把,别瞎说,你个下流坯子。文龙说,别光说我,你往前看,马书记不也色迷迷地看着?那虎视眈眈的样子像是要把人家一口吞到肚里去呢。

  贺鹏飞神情威严庄重,庄重得犹如英雄人物赴刑场,他环顾四周开始朗诵。祝皎月面带微笑,紧密配合。

  贺鹏飞:旭日东升,阳光万丈。

  祝皎月:春雷滚滚,五洲激荡。

  贺鹏飞:英明领袖,指引方向。

  祝皎月:人民大众,斗志昂扬。

  贺鹏飞:万众一心,葵花向阳。

  祝皎月:高举红旗,永远跟党。

  贺鹏飞:社会主义,蒸蒸日上。

  祝皎月:各条战线,战歌嘹亮。

  子康知道他们在表演对口词,也是紧跟形势吧。他看过皎月很多次演出,每次学校文艺汇演总是她唱的主角。不过形式上有点不一样。第一次看她演出,她插着羽毛扮成寒号鸟,玩皮可爱的样子,只知道玩不去筑巢,贺鹏飞扮演的喜鹊一次次劝导,她答应着但过后又忘了,最后“哆罗罗哆罗罗”地叫着冻死在岩缝中。还有一次她扮演的小白兔和李爱芝扮演的小灰兔去向贺鹏飞扮演的老山羊讨菜去吃,老山羊各给了一棵,小白兔高兴地吃了,小灰兔不要菜而要菜籽,几天后小白兔吃完了菜又去讨吃,而小灰兔挑着一担菜来谢老山羊。他对这两只劝人劳动的童话剧印象最深。台上两人继续朗诵。

  贺鹏飞:民兵战士,紧握钢枪。

  祝皎月:帝国主义,吓破胆量。

  贺鹏飞:贫下中农,干劲高涨。

  祝皎月:阶级敌人,魂飞胆丧。

  贺鹏飞:革命群众,团结紧张。

  祝皎月:地富反坏,谁敢嚣张!

  贺鹏飞:战鼓阵阵,响彻云霄。

  祝皎月:红色江山,屹立东方。

  随着他们两人慷慨激昂的朗诵,台下观众目不转睛地看着。全场静悄悄的,连那些吵吵嚷嚷的孩子也安静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虽然并不理解台词的意义。城市的剧院里,观众用掌声表达他们对节目的喜好,掌声越响说明节目越受欢迎。乡下且好相反,是用吵闹声表明对节目的反感,如果喜欢看,则会安静下来。假若对大家喜欢的节目还有人胆敢吵嚷,别人就毫不留情地丢以白眼,甚至恶语相加。

  贺鹏飞:总路线为我们指明方向。

  祝皎月:三面红旗,迎风飘扬。

  贺鹏飞:大跃进让我们插上翅膀。

  祝皎月:革命建设,一日千丈。

  贺鹏飞:人民公社,百业兴旺。

  祝皎月:共产主义,就在前方。

  贺鹏飞:大炼钢铁,捷报频传。

  祝皎月:赶美超英,小事一桩。

  接下来的话直接准对说枫树公社了,这也许是上级对本公社的评价,马书记听得十分仔细,心中也十分受用。

  贺鹏飞:枫树人民精神爽,

  祝皎月:战天斗地意志强。

  贺鹏飞:深山沟里摆战场,

  祝皎月:古庙变成钢铁厂。

  贺鹏飞:社员群众眼明亮,

  祝皎月:溪沟底里开铁矿。

  贺鹏飞:烧炭炼铁一齐上,

  祝皎月:炭多钢多上红榜。

  …………

  听到本公社大炼钢铁的事被编成节目来颂扬,那些往日里或砍树烧炭,或溪涧挖沙,或拉风箱烧窑的人们心头感到一丝欣慰,苦和累忘掉了大半。

  接下来是舞蹈、独唱、小组唱、歌伴舞等等,节目内容丰富,花样繁多。皎月又出台了三次,一次是独唱,她唱道:

  “公社是棵长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公社的青藤连万家,

  齐心合力种庄稼,

  手勤庄稼好,心齐力量大,

  集体经济大发展,

  社员心里乐开花。……”歌声悠扬动听。

  另两次都是跳舞,子康最喜欢看她的舞蹈。如果说她的朗诵和唱歌还是业余水平,那么她的舞蹈绝对是专业水准了。她的舞姿轻柔从容,行如流水,飘逸婀娜。舞步如凌波微步,轻如飞燕,柔若无骨。远远望去,犹如纷飞的蝴蝶,上下舞动;也如雨中的春燕,凌空翻腾。让人目不暇接,令人心旷神怡。

  表演内容虽多是突出政治的说教,但演员们演得认真,唱功做功都不错,故而仍很吸引众人的眼球。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曲终了舞又起。唱唱跳跳两个多小时,才依依不舍地落下帷幕。观众们余兴尚浓,但好歹过了一把戏瘾,满意地陆续散去,戏台前只留下一堆堆甘蔗皮、瓜子壳和香烟蒂。

  第二天,竹木社职工得去拆了戏台,子康的任务是把竹椅子搬回来。他见剧团的人还在,昨晚就在供销社里歇着了。他想皎月鹏飞他们毕竟是同学,虽然不很熟,以前没说过话,但他们来到了这里,毕竟是客,总应该去看望一下,再说他也很担忧祝老师,想问一下老师的情况。于是他来到演出团的居地,他们正忙忙碌碌收拾道具,准备离开。

  子康走到皎月身边,见她正在低头整理行李,把衣服呀洗漱工具呀往包里放好。他以前都是在舞台上看到她或者远远地望一眼,如今近在咫尺,伸手可触。他看着她,心里倍感亲切。卸掉了戏妆的她,不再如戏台上那样娇艳夺目,那样光芒四射。脸孔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吧,看上去有些苍白,白得能看到皮肤下的血丝。洁白的皮肤更衬托出眼眸的幽黑,乌黑的眼睛里有一种淡淡的忧郁。她的身子看上去很单薄,清丽消瘦,样子楚楚可怜。舞台上红红绿绿的戏装换成了家常便服,不再光鲜亮丽,却适合居家过日子。她的衣服很普通,有点旧,脚上穿的是一双手工做的布鞋,浑身透析着质朴与简约。

  他痴痴地看着,心头涌上万般疼爱和怜惜,无端生出许多亲近感,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妹妹突然间回来了。他想会不会他本来就有个妹妹,在逃难时失散了?当然不会,她是祝老师的女儿,而自己并没有兄弟姐妹。

  他并不善于言辞,可此时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跟她说,说他心中的关切,说他的感想,说他对祝老师的挂念。他想上去帮她做点什么,要是她有请,最难的事也愿意做。他甚至有种冲动,想伸手理一理她的刘海,别让她瀑布般的秀发挡住了面颊。当然,他只是看着想着,什么也没动。

  他看着看着,心里的某根神经被触动。长这么大,他没有接触过任何年龄相仿的女性,一直处于“未恋”状态,今天见到她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人甜蜜,这种感觉让人回味无穷,心底似乎被种东西深深地吸引,使他充满了向往。

  他对自己内心的念头感到诧异。这是什么感觉,是青春的冲动?要么就是爱情?他已经二十四岁了,按说也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但他从未遇到过令他心动的女子,难道眼前这位就是他的红颜知己?不,不,他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她是骄傲的天鹅,而自己是丑小鸭,她是白雪公主,自己不是王子而是小矮人。

  皎月整理好行李,抬头看到呆呆地看着她的人,心头毕竟一怔。这人似乎有点面熟,依稀在哪里见过,但印象不深。

  子康讷讷地说:“你……好吗?”

  “你是……”皎月在脑子里快速地搜索着。

  “我是……祝老师的学生。我叫……”

  皎月想起来了,说:“噢,你是乔子康,对吧?我爸早先说起过你。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难得难得。”

  “是,是。多谢祝老师关心。老师近来好吗?”

  “我爸嘛,还能好到哪里去,总那样。”皎月估计乔子康不知道她爸去农场的事,她也不想多谈。

  “演出很辛苦吧?”子康关切地询问。

  “也没什么,习惯了,不辛苦。”

  “你们演得太好了,大家都喜欢看。尤其是你,唱歌跳舞样样出色。我以前在学校里看过你的演出,现在的演技更加精湛了。”

  “真的吗?谢谢你的夸奖。”她的脸上展示出妩媚的笑容。有人赞扬,哪怕只是礼节性的恭维,她也会感到无比高兴。

  贺鹏飞闻声走了过来。他也认识乔子康,只是一时叫不出名字,惊讶地说:“咦,老同学,你是三(2)班的吧?”

  “是是,三(2)班的乔子康,我们班就在你们隔壁,祝老师教我们语文。”子康说。

  “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贺鹏飞说。

  子康简要说了在这里工作的事。彼此都觉得在此相遇很难得。三人才聊几句,就有人喊皎月他们上车。

  剧团的货车既载道具也载人,箱子之类笨重道具叠放在车底,演员们就坐箱子上面,带队领导坐在驾驶室里。要回去了,皎月他们依次爬上车子。子康帮着把行李递了上去。

  待众人坐稳了,汽车便突突地发动起来,在泥坑里颠簸着向前。子康目送货车远去,消失在陡峭的山路间,才收回目光继续做竹木社里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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