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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鲜花需要牛粪

书籍名:《丰情惠韵》    作者:史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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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根妈殷勤地招待着,说没什么菜,粗菜淡饭,多吃点多吃点,特地给皎月夹了一只鸡腿还有一只荷包蛋。皎月道了谢,连声夸赞,好吃,太好吃了。皎月并不是纯粹的恭维,在她看来,这些菜肴是那样的鲜美爽口,都是她近来少能吃到可口美味。她惯于消化清汤寡菜的肠胃对此很是受用。皎月感觉不虚此行。

  “这里是乡下,好酒好菜拿不出,尽是些土货。”土根妈说,“鸡是家里养的,蛋是鸡生的,菜是地里种的。也没去赶集,粗茶淡饭上不得台面,将就着吃吧。”

  周一心说:“已经够好的了,别太客气,叫大家一起吃吧。”

  土根妈朝里喊:“土根,土根,快来陪陪客人。”

  土根先入为主地以为来者必定是“歪瓜裂枣”,所以也没怎么“装潢”自个的“门面”。现在不同了,得给皎月留下好印象,好让她尽快答应了婚事。他翻箱倒柜找出过年才穿的衣服,从上到下装束一新,还用他妈的梳子醮着水梳理了乱草窝似的头发。听到他妈的呼喊,就惴惴地走过来,在皎月旁边的座位上坐下。

  皎月专心地剥着烤芋艿,没留意周围,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一个愣头愣脑的青年庄稼汉,身板结实,脸膛黑油油的,一双大手粗糙得像树皮,手掌上长满了老茧,嘴里一口不规则的牙齿又阔又黄。最奇怪的是他今天的穿着有点讲究,在自己家里却是一副做客的打扮,一件八成新的粗布衣裳套在身上,每颗纽扣都扣得紧紧的,毕恭毕敬又有点拘拘束束,认人感觉很别扭。

  皎月抬头看了土根一眼,见他前面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可他梳头只顾了前面,脑后没梳,后半个脑袋上的头发仍然乱蓬蓬的像一个鸟窝。他的眼睛象猫头鹰似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中饱含着原始的粗野。皎月对土根的那种做作的装束和滑稽的表情觉得很可笑,不禁咯咯地笑了一声。

  土根不知皎月为何发笑,心想是不是我头上沾着稻草没拿掉?是不是我脸上有乌煤没洗清?要么是有眼屎?可明明刚照过镜子的呀。要不,是她也看上我了,对我一见钟情?想及此,一条长长的涎水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嘴唇延伸到了桌上。皎月一抬头刚刚看到了他嘴角边瀑布似的涎水,忍不住又嘻嘻地抿着嘴笑了一声。

  土根被笑的尴尬极了,赶紧低头用手背擦拭,他一低头,正好让皎月看到了土根头上的一个瘌疤,明晃晃地像鸟窝里有一个鸟蛋。土根笨拙地掩饰着他的窘态,手足无措间一把碰翻了前面的酒杯,满杯的黄酒向桌边流淌,最后滴滴答答全洒在了他精心装扮的衣服上,让他尴尬不已。皎月这一回更是哈哈哈大笑不止,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周一心连连给皎月丢着眼色,她都没看见,照旧放肆地笑,于是说:“死娘娘,笑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皎月发现自己不太礼貌,急忙掩饰,说:“没啥没啥。我只是觉得这里什么都很好,很新鲜,所以才高兴。”

  土根妈见皎月如此开心,不以为怪反以为喜,觉得这门亲事成功在望。

  土根妈说:“大户人家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落落大方,到哪都无拘无束。不像我家土根,胆小,见了生人就手忙脚乱,连酒杯也管不住。土根你要好好学着点。”

  土根嘿嘿笑了笑,心里还挺高兴的。他以前听过唱莲花落的讲过三笑姻缘的故事,说的是江南才子唐伯虎外出游玩途遇美女秋香。唐伯虎怔怔地看着对方,秋香对他笑了三笑,唐伯虎于是紧追不舍,卖身进华府,历尽波折终于成就一桩美满姻缘。他数了数,今天皎月对他也是笑了三笑,莫非三笑姻缘将要重演?莫非我就是当今的唐解元?

  周一心说:“唉,风水轮流转呀,形势变了,我们再也不比从前,今非昔比,家道中落,远不如平常人家了。”

  “别担心,困难是暂时的,日子总会好起来。”土根妈说,“想当年,南门祝家是有名的富贵人家,良田成片,粮食满仓。我听公公说过,村前大片田地都是祝家的,村里很多人家从前是祝家的佃户,我家也是。”

  周一心知道祝家在这一带以前有大片土地,那年老公卖地时她还哭闹过好几会。只是不知道哪一些是他家的田地,更不知道土根家以前也是家里的佃户。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照土根妈的说法,祝家那时是地主,而他们是祝家的佃农。也就是说祝家是剥削阶级,他们是被剥削者,相互间是阶级敌人。如今地主该向佃户低头认罪,她小心地说:“我刚听说这样的事,真对不住。”

  “说什么对不住呀,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土根妈说,“那时能租到田地就有了活路。我公公常记得祝家的恩惠,收租公道,灾年还能免租,哪家若有天灾人祸,祝老爷会送上银两资助。公公常常对子孙说,做人要有良心,要不是祝老爷租田给咱家,哪能在此地安居乐业,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呢。所以给他孙子起名叫土根,他说有土才有根,没了土地如何能生根?只能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他老人家要是还在世,知道如今祝家景况不好,定会全力相报。”

  周一心感激土根妈没当自己是阶级敌人还不忘旧恩,常记感恩图报。厚道的人还是有的,她想。心里对这一家多了一分亲近。

  土根妈又说:“祝老爷过了世,祝镇长,嗯,不,祝老师当家后,马上把田地都卖了,卖得一点都不剩,就像算到了十年后的事,真是太有眼光了!当初有人说他崽卖爷田不心疼,骂他是败家子,其实是最有远见的做法。倘若那时死守着这些田地不卖,土改时定会评个地主成份。如今哪个‘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有好日子过,没被枪毙就运气了。真是万幸啊!也是祝家上代积德,好人有好报。”

  皎月自豪地说:“我家祖先真了不起!”

  阿莲不喜欢听她妈自揭老底,把自家说的那么不堪。贫农身份现在虽然吃香,但她不感到有多么光荣,等于说自家是祝家的下人,平白低人一等。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她急忙转移话题,说:“这些陈年旧事都别提了,现在是新社会了嘛,贫下中农当家作主,一切都变了。皎月,你说这里好不好?”

  皎月说:“好,很好,好吃的特别多。”

  “好吃的还有很多呢,”土根终于兴奋地插上了话,“春天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能结一大筐桃子,旁边边那棵桔树秋天也能长很多柑桔,山上还有杨梅、栗子。到结果时我带去你采摘。”

  “是吗?真太好了,这些我都喜欢吃。”听说有水果可摘,皎月也是一脸的兴奋。

  阿莲说:“这里生活自在,不会饿着肚子,离镇上也不太远,想回去很方便,真是好地方呢,皎月你说对不对?”

  “是呀,以前没来过,现在知道了,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真不错。”皎月说。

  土根妈说:“那你愿意到这里来吗?”

  皎月说:“愿意呀,我很愿意,还要带弟弟妹妹一起来。”

  “你能来就太好了,”土根妈说,“这里是乡下不比镇上,没别的,只要勤劳就饿不死人,山上地里好坏总能弄到吃的,委屈一点,贫贱日子好歹能过。”

  “就是。”皎月妈点点头说。她想为自己的决断的正确性找到更多的依据。先说服自己,才能更好地做皎月的思想工作。

  一桌子人说到了一块儿,都快乐地笑了,气氛非常融洽。连一直闭口不语的土根爹也露出了泛黄的牙齿。

  “吃,吃,别光顾了说话。”土根妈热情地招呼,又夹起一块鸡肉放到皎月碗里,令皎月受宠若惊。

  吃完饭,又聊了些家长里短、乡间趣闻,她们向土根一家告辞。

  回家的路上,皎月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说走亲戚吧分明是去阿莲的娘家而不是咱家的亲戚,说是为了报答老一辈的恩情吧也有点牵强。联想到土根妈的热情、土根的拘谨及阿莲的心计,她觉得这里面有名堂。

  回到家里,皎月问妈:“姆妈,今天的事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周一心觉得无法隐瞒,迟早要向皎月说明,还不如趁热打铁,便说:“你看这一家,还有土根,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原来你是带我去相亲!我就估摸着你们有什么阴谋。”皎月终于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后就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心里有些愤恨。吃饭时的良好印象瞬间化为乌有,吃在肚里的食物顿时变成了苍蝇,恨不得立即呕出来。她气恼地说:“姆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事先不跟我说明,害得我傻瓜似的自己送上门去,还说喜欢去那里。我太傻了,应该早就警觉的。我太傻了,一点没防备,还乐在其中呢。真是别人把我卖了我还在帮他数钱呢。”对于自己的婚事,虽然现在提倡早婚,她的同龄人中已结婚的比比皆是,可她一直觉得自己还小,没考虑过这事,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少女常怀春,她心里对婚姻大事有时也会向往,但绝对不是这个样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跟土根比那是天差地别,想像中的相亲也比这浪漫一万倍。

  “皎月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一个女孩子总要嫁人,给人家传种接代,为人妻为人母。这次就是去相亲,事先没告诉你,怕你反对不肯去。我以前也托人找了几家,都不太合适,听阿莲的主意,我看你嫁给土根还是比较妥当的。”

  “什么,就他?那个瘌痢头?我呸!”皎月想起了土根头上的瘌疤,想起他贼溜溜色迷迷瞪着她看的样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好一只癞蛤蟆,真会异想天开。”

  “还笑!你以为你还是小时候那样是富家千金,镇长家的大小姐呀,如今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周一心还在恼怒她吃饭时不断讥笑人家,没规没矩的。

  “我是凤凰就是凤凰!毛脱了还会长出来,总有一天会飞上枝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皎月还是自信满满。

  “皎月呀,你是小姐身子丫头命,还是认命吧。”

  “哼,嫁给他实在太辜负了本姑娘一身姿色。”

  “别做白日梦了。如今世道变了,讲究的是家庭成份。以前越富贵现在越倒霉,以前越贫穷现在越吃香。你看人家拍着胸脯说‘我家三代贫农’,多自豪。我们家以前的确家大业大,你小时候的确是尊贵的公主,祝家的大小姐。现在呢,倒霉事不断,喝口凉水也会塞牙。你要清醒一点,认清眼前的处境,不要再做美梦。土根家世代贫农,清清白白,如今这种人家最为稳妥,什么风浪都不用受。”

  “姆妈,我现在还小,到要嫁人了还担心没人娶呀?追求的人不要太多哦。到那时我就把追求者们召集一起,排好队,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接受我的检阅。呆头呆脑的——不要,没有文化的——靠边,头上有瘌疤的——淘汰。土根嘛,三条全占,不在候选之列。不好意思,离我远点,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你想得美!土根虽然长得寒碜一点,可人勤快会干活会过日子,年龄也大不了多少,我看呀将就一些也可以许配。”周一心执意想皎月接受土根。

  “姆妈你真这样想?要我嫁给这样的人?呸!去了那里除了能吃上顿饭,还有什么乐趣?”皎月噘起了嘴,心里简直有点愤怒了。她说:“那家伙懂琴棋书画吗?知道唐诗宋词吗?跟他在一起有共同爱好吗?实足文盲一个,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饿了吃,累了睡,吃饱睡足了就去干活。依我看这种人跟牲口没有多大区别。我跟他?真是乱点鸳鸯谱。肯定是阿莲耍的鬼花招,你还跟她一个鼻孔出气,里应外合打我的主意。”

  周一心心里明白两人的确不太般配,可皎月说得也太过分了。她想坏就坏在皎月读书太多,就像阿莲说的,女孩子读书太多就不是好事情,古人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真没错。你看皎月,饿得快皮包骨头了还奢谈什么理想、爱好,大道理一套套。要是从前,哪有女孩子说话的份。很多人结婚前根本不知道对象长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到结婚时揭开红盖头才能看到,那时就算老公头上瘌得没有一根头发也只能自叹运气不佳。事实上,瘌疤头们常常能娶到如花似玉的俊俏媳妇,所以民间有“瘌子娶花娇”的说法。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能取长补短,优势互补,搭配均匀,跟抓阄似的抓起就算,公平合理,有利于下一代起步在相同的起跑线上。她还想耐心地说服,说:“如今这年头哪有比有的吃更重要的呢,没得吃,人都饿死了,还谈什么乐趣。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能填饱肚皮。现在什么都不值钱,只是粮食才是最有用的。对面李家一只祖传铜香炉,够值钱吧,别人丢下一斗小麦就捧走了,还有前院俞家的清朝瓷碗一升米换一只。我们一家人口更多,能卖的早让你爹卖完了。你想我们一家人一年得吃多少粮食?如今家里一点进账也没有,弟妹们天天吃不饱饭,我们真的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啊。”

  饥荒来临,金银财宝不值钱,人不值钱,这种事儿皎月也听说过。她的一个小学同学,经常一起玩的,前不久被人以一担烂番薯作聘礼,嫁到山里给人做老婆去了。人比番薯贱!她看到姆妈脸上的凝重表情,感到妈并不是随便说说,真有可能成为现实,危机就在眼前,心里着实焦急起来。她说:“姆妈,难道你真忍心把女儿一朵鲜花往牛粪上面插吗?”

  “鲜花有牛粪滋养才会开得鲜艳呀,你是一朵断了根的鲜花,没了牛粪供给营养马上就会枯萎。所以把鲜花插在牛粪上实在是件大好事,花能继续开,牛粪不再臭,多好。我这也是为你好,与其全家一起饿死,还不如给你找条出路,自己能保命还可帮弟妹们一把。”皎月妈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可我还只有17岁,还在读初二。”皎月急的睁大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17岁已经不小了,我18岁时已经嫁到了祝家。再说人家也没要你马上过门。他们说了,只要你答应了这门婚事,他们会供养你把书读完。待你毕业以后再结婚。”

  “哼,那只癞蛤蟆想要娶我?门都没有!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去吧!告诉阿莲,叫她别来算计本小姐。她有通天的本事也算计不到我,省了这份心吧。”皎月愤愤地说着。

  “皎月呀,就算你真委屈了,也为了弟妹们作出点牺牲吧。你是家里的老大,要为弟妹们着想。”

  “不,不行!这事没得商量。”皎月态度十分坚决。

  “我跟你说,皎月,婚姻大事惯来由父母作主,由不得你。”她妈妈也寸步不让。

  “姆妈,你不会是嫌我浪费家里的粮食吧?”

  “皎月,我养你到17岁已说得过去了。”

  “我的事自己作主,不要你们管!”皎月同样姿态强硬,母女两个立即起了纷争。

  周一心本不该如此铁石心肠,她也知道嫁给土根对皎月太委屈。但她已经答应了土根家,且马上能收到人家的钱(钱的事还不敢对皎月明说)。三百元呐,不是一个小数字,一斤米的价钱是一角三分八外加一斤粮票,这些钱全用来买米,可买多少米呀!现在家里的粮票还有,就是缺钱,一家人就指望这些钱度过一年半载的,让她的弟妹们得以苟延残喘,所以她已没了退路,只得狠狠心放出重话:“皎月,我先给你把话挑明了,到时候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不,我决不!就是饿死也不会去他们家。”皎月两行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她使劲跺一下脚,扭头跑进了房间。很快,里面传来了呜呜的哭声。

  周一心料到皎月会不同意,但没料到女儿反对得如此坚决。见女儿那样伤心难过,心里也是万分不忍,眼泪亦如开闸的洪水般流淌下来。刚回家的妹妹新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进房间去劝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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