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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云涌风无声(1)

书籍名:《折射的光斑》    作者: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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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家姑婆打扫房间时,不小心碰倒毛主席石膏像。塑像摔在地上,顿时成了碎片。要在前些年,这完全可能上纲上线,视为现行反革命事件。现在,粉碎“四人帮”已近两年,人们正在走出“极左”思潮泥沼,不会形而上地攀连许多。不巧,她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碎片,林大孃从她门前经过,恰好看见。这件小事,被林大孃一夸张渲染,再向派出所一报告,即刻掀起轩然大波。

  在狮子门洞儿大院,顾家姑婆始终罩着一层神秘色彩。锦都解放第二年,她买下三间房子,独自搬来院里。大家只知她原籍乐山,大户人家出身,老家已没亲人,丈夫姓顾,在北京工作。奇怪的是,搬来狮子门洞儿至今,整整二十八年,她丈夫从没回来过,也没见她去北京探亲。有人问起她丈夫情况,她总是淡淡的一句话:“他搞研究,忙。”再问,她要么把话题转开,要么闭上嘴,不肯多说一个字。她搬来不久,一个满口北京话的七八岁男孩,来她家玩了一两个月。她说是她儿子,男孩却叫她姑妈。前五六年,一个眼睛又大又圆、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大概三四岁,到她家住了半年多。她说是她孙女,叫顾兰兰,小女孩却脆生生地叫她姑婆。更奇怪的是,她没有工作,也没有其他生活来源,但是,每月二十号左右,总有汇款单从北京寄来:每次三十元,春节那月五十元;偶尔,还会寄些炼乳、方糖等紧俏物品。顾家姑婆说,这些是她丈夫寄来的。院邻好奇地偷偷看过汇款单:汇款地址为北京某信箱某分箱,汇款人为顾一涛。“文革”开始那年,有人揭发她,说她出身大盐商家庭,一直过着寄生虫生活,家中供奉着观音,藏有大量金银珠宝。一群红卫兵挥着红旗,气势汹汹地来抄家。他们找遍墙角床下,什么值钱东西也没搜出。最后,砸了观音瓷像,抄走她笨重的黑漆描金大床、楠木衣柜,顺带拿走她的方形镏金首饰盒。她气得浑身颤抖,不阻拦,也不说什么。第二天,她去邮局挂了一个长途电话。三天后,两个北京来的军人,提着一大包礼品,气宇轩昂地跨进她家,阿姨长阿姨短的,对她非常尊重。不知两人什么来头,没几天,她被抄走的家具,如数退回。那只首饰盒,连同里面的信件和照片,也一样不少,物归原主。当时,抄家后再退还所抄物品,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邻居猜测,这与她丈夫有关,她丈夫在北京一定很有背景。从那以后,没人再敢找她麻烦。大家看她的眼光,也多了一些神秘和敬畏。她却还和以前一样:端庄的圆脸上,始终浮着恬淡的微笑;早上打扫了房间清洁,就拎着菜篮上街买菜;下午,小憩片刻后,不是同叶婆婆等在皂角树下拉家常,就是戴着老花眼镜,坐在门口专心致志地绣花。

  狮子门洞儿大院犹如一个细颈大肚玻瓶。细颈是外院,瓶肚是内院,一个简陋的旱厕连接着两院。夏天,厕所泛出的臭味,常熏得人捂鼻而过。顾家姑婆住外院。外院一字排开,住着四家人。从外往里数,顾家姑婆旁住着康婆婆,过去是林大孃,然后是张大伯。全院人中,林大孃是一个不可小看的人物。她四十多岁,长得又高又壮又黑;颧骨高耸的脸上,两个眼珠鼓鼓的,凶悍地瞪着前方,一副没事惹事模样。为着一点芝麻小事,她可以在院里骂上一天一夜。院邻大多有点怕她。她丈夫在石油队工作,她随丈夫常年在省外。一年前丈夫去世,她回到狮子门洞儿,同儿子住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很快,她把顾家姑婆当作“敌人”:相比自己黧黑粗糙的面容,顾家姑婆虽已六十多岁,白净的脸上皱痕很少,如果只看外貌,显得比自己还年轻;自己只有一间房子,儿子结婚还不知住哪里,顾家姑婆却一人住着三间,只厨房,也与自家房间一般大小;比较自己到处找零活挣钱维生,顾家姑婆却悠闲自在地待在家里,每月都有汇款。……一切的一切,都让林大孃愤愤不平。生活中所有的坎坷失意,全被她凝聚成对顾家姑婆的不满。她常找碴子挑起事端,比如顾家的鸡在她房里拉了屎、晒的衣服挡了她的路等。对她的挑衅,顾家姑婆总是宽容地笑笑,不多说什么。近来,听说居委会张主任年老多病,要卸下主任担子,又风闻政府要给居委会干部发补贴,林大孃突然生出当主任的念头。除了三天两头朝办事处跑,积极揽事帮忙,她更是天天寻思,怎样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大大地立上一功。这个节骨眼上,顾家姑婆摔坏毛主席塑像,恰巧又被她亲自抓住,岂会轻易放过?

  林大孃立即大声嚷叫,叫来康婆婆当证人,要她保护现场,守住顾家姑婆和石膏像碎片。她一溜小跑,到居委会张主任家汇报。她绘声绘色地说,亲眼看见顾家姑婆举起石膏像,重重地摔下,还恨恨地在残片上踏了几脚。“她为啥要这样?”张主任听说过顾家姑婆的北京背景,不相信地问。“‘四人帮’倒台了嘛,她在发泄阶级仇恨!”林大孃断然下着结论。她拉上似信非信的张主任,十万火急地去派出所报案。

  二

  米市街管段户籍姓汪,瘦瘦的,个子不高。接到报案,他清瘦的脸上,现出沉思的表情。他想想,和颜悦色地说:“顾家姑婆这个人,我听说过。到底有意还是无心摔坏塑像,这是关键。你们请她来派出所,了解清楚再说。”他委婉地叫林大孃去作笔录,让张主任通知顾家姑婆。

  林大孃的勃勃兴致,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原以为,到了派出所,她会受到热烈表扬,然后,再带上两三个警察,风光无限地杀进狮子门洞儿,把顾家姑婆铐走。无奈,她只得留在派出所,很不甘心地作讯问笔录。她一口咬定,她亲眼看见顾家姑婆举起塑像摔下,是蓄意的。

  张主任同顾家姑婆赶到派出所,已经快中午了。正是三伏天,顾家姑婆走得急,心情又紧张。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泛着一颗颗汗珠。坐下,她顾不上说话,手颤抖着,从衣包里摸出小药瓶,倒出几颗药吞下。闭目调养片刻,她抱歉地苦笑:“心脏不好,难受。吃了救心丹,才缓过来。”

  汪户籍叫顾家姑婆讲清事情原委。

  顾家姑婆说,早上她打扫房间,想把毛主席像移开,擦拭桌上灰尘,一不留神,塑像摔到地上。她正拾掇碎片,林大孃闯进来,硬说她故意摔的。

  凭着本能,汪户籍相信顾家姑婆的话。假如真像林大孃所说阶级仇恨什么的,她会把房门敞开,当着人摔像?但是,他又不能指责林大孃无事生非——石膏像毕竟摔坏了,林大孃又坚持她亲眼所见,虽是小事,处理不好,也可提升到对伟大领袖的感情高度。

  林大孃冲过来,张牙舞爪地指着顾家姑婆鼻尖:

  “狡辩!我亲眼看见,你举起石膏像摔下的。”

  “红口白牙的,打胡乱说!”顾家姑婆气得浑身发抖,“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啥诬陷我?”

  “这是阶级立场!”林大孃得意地宣布,“我出身城市贫民,你呢,大盐商小姐。看你的言行举止,哪一点像我们劳动人民?北京经常给你汇钱寄东西,你说是你丈夫寄的,哪个看过你丈夫啥模样?说不定,那些钱是活动经费,你是国民党特务。”

  她口无遮拦,信口开河。汪户籍不满地制止她。极度的羞辱和激动中,顾家姑婆站起来,双唇抖动着,颤巍巍地指着林大孃,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脸色,由潮红逐渐转青,最后变得惨白。她用手抚着胸口,痛苦地大口喘息。

  汪户籍急忙扶住她。张主任从她衣包里找出救心丹,端来开水,连忙给她服下。

  “今天就这样了,我们调查清楚再说。”汪户籍打发走林大孃,又叮嘱张主任,送顾家姑婆回去好好休息。

  谁也没想到,因为受了刺激,顾家姑婆的心脏病骤然加重,第二天竟去世了。

  林大孃回家后,很是愤愤不平,甚至认定汪户籍觉悟有问题,寻思着去区公安局越级汇报。为了抓住证据,她更加警惕,监视着顾家姑婆的一举一动。从派出所回去后,下午,顾家姑婆把自己关在屋里,破例没到皂角树下聊天,也没坐在门外绣花。林大孃从窗缝窥看,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发愣。第二天一早,她又去窗缝偷窥,不由惊叫起来:顾家姑婆倒在卧室门口,手向堂屋方桌方向伸着。她立刻叫来邻居,大家手忙脚乱地破门而入。顾家姑婆全身冰凉,鼻间没一丝气息,已死去多时。

  警察和急救车都赶来了。勘查现场后,警方初步判断:夜间,顾家姑婆心脏病发作,但救心丹放在堂屋方桌上,她强撑着起身找药,不慎摔倒在地,心肌梗塞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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