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寒(1)
凌天力闷闷地喝着酒。
五分钟前，刚摆好碗筷，青椒回锅肉还没起锅，凌天力跨进门。他阴沉着脸，恼怒地拧着眉心，眼也不斜一下，闷声闷气地叫声“爸，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酒，一包卤菜，自顾自地吃喝起来。
继母不耐烦地一瞪他，想嘟哝几句，父亲忙用眼色示意：忍着点，由他。
菜上齐了，三人坐在桌前吃饭。父亲小心地问起他的近况。
“在朋友家住。有生意做生意，没做的给人帮忙。”凌天力简单地回答。再问，他像没听见，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刚才，他与女友梅竹吵了几句。大街上人多，他怕闹起来难堪，抓住她的手，想到僻静处谈。她以为他要打她，拼力推开他，转身慌忙跑去。起因很简单。梅竹说他成天打打杀杀，不务正业，今后怎么办？他说他是社会逼的，身不由己。梅竹说他狡辩。说着，两人顶起来。
喝着酒，凌天力心情更加恶劣。他想着十多年的经历，越发觉得社会对他不公正，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他。
浣花中学时，凌天力报名去云南支边。因为父亲当过国民党区党部委员，新中国成立前夕受过潜伏集训，头上戴着“特务”帽子，他被刷下。公布支边名单那天下午，他的心情格外阴沉，约了两个同学，去人民公园滑旱冰。一个同学冲撞到几个青年。他们与对方没说几句，就大打出手。殴斗中，同学被对方刺死。作为流氓斗殴主犯，他被判刑八年。那是1971年春天，他17岁。1979年，他从苗溪茶场劳改回来，没有正式工作，只能干些又脏又累的零工。父亲提前退休后，他顶替进了锦江电机厂。几个月后，锦都市工农业余师范学院招生，他去报名，想读书。小学到中学，他的成绩一直不错。学院说，必须要有工厂介绍信。厂里说，只要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出介绍信。两边推来推去，就像争论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最后，直到开学，他也没跨进教室。他清楚，这次不是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两年前，父亲已被平反，还补发了工资，主要因为自己是劳改释放人员。一怒之下，他索性从厂里退职，同几个劳改出来的场友混在一起，开始做生意。一晃几年过去，生意没做成几笔，逞凶斗勇倒还不错。他带着一帮人，抢赌场、收保护费、替人消祸寻仇，闯下不小的名气。在西南半个城区，提起“小力”的名头，大小混混都忌惮三分。
凌天力愤愤地吐着长气，赌气般将才点上的香烟一摔。当初，假如父亲没有历史问题，他一定去了云南，当然没有打架判刑这桩祸事。后来，如果他进了昭忠祠街那个业余学院，就绝不会从工厂退职，更不会像今天一样，35岁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地，还是单身一人；其他同龄人，孩子都已七八岁了。
“小力，不要喝了。喝多了，又要惹事。”父亲给他泡杯茶，关心地说。
他还未答话，腰上的传呼机响了。他手下弟兄小胖挂的，叫他速回电话。中午，他派小胖去安顺桥香烟市场，找几个倒腾香烟的大户要点钱，眼看就是中秋节国庆节了，总得用钱。他估计出了什么事，含混地对父亲说了一句，跨出家门。石灰街街口，新安了一部公用电话。
果然，小胖告诉他：其他人的钱收了，每户两千；谢老五很爽快，开口就给五千元；不料，牛市口几个混混过来，叫什么老虎豹子的，也强要五千元；谢老五不可能给两份，大家正僵持着。
凌天力摸摸藏在衬衣里的匕首，满是酒意的脸上，现出一丝骄横的冷笑。他连挂七八个传呼，通知手下人迅速赶到安顺桥。然后，他叫了一辆三轮车，匆匆跳上去。
安顺桥河边“青莲茶铺”里，茶客早已躲开。小胖等三人拥着谢老五，正与一群人怒目相视。谢老五手上拿着一迭钞票，尴尬地对双方赔着笑脸。
“小力来了！”见凌天力跨下三轮车，大模大样地走来，小胖如释重负地呼道。
“我不相信，安顺桥的河水，还能把我姓凌的淹死。”坐下，凌天力点上烟，狭细的眼睛，眯成一条杀气腾腾的窄缝，死死地盯着对方。
“小力，我们久仰你的大名，并没惹你。不过，你要吃饭，我们也要吃饭。我们是找谢老五借点钱。”一个裸着上身、胸口文着豹头的光头小伙子，傲慢地扬着脸说。
“借钱，要看我点不点头。今天，我就是不准他借，咋样？”凌天力轻蔑地哼道。
“只准你吃肉，不准我们啃骨头？东门一带，还没这个说法。今天，我就是要借。”光头小伙子忽地跳起来，一脚踢翻竹椅，拍着胸口蛮横地说。
“你再说一遍。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没听清楚。”凌天力威胁地压低声音，右手伸进衬衣，紧紧地攥着匕首。
这时，几辆三轮车在门外戛然刹住，凌天力的手下赶到了。
“小力，误会了，误会！大家都在外面混，刀口上舔饭吃，为点小事，不必伤了和气。”一个一直沉默的方脸青年起身，圆滑地打着哈哈。他拉过光头青年：“这是陈小豹，我兄弟。我叫陈老虎，也在山上待过，大邑煤矿。好了，我们先走。小力，改天请你喝酒。”
“屁股还是青的，想同老子斗，也不打听打听！”望着陈老虎的背影，凌天力不屑地将一口浓痰向地上啐去。
二
新南门河边“热盆景”火锅店，座无虚席，正是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店外街沿上，一顺溜安着十来张火锅桌。尽头，凑在一起的两张火锅桌前，凌天力大马金刀般坐在上首。谢老五请他们吃饭。他端起酒杯，正给凌天力敬酒。
“小力，这几年全靠你罩着。我姓谢的不说假话，哪天发了大财，忘天忘地都不忘你。”他将酒一口喝干，弥勒佛似的胖脸上，现出苦恼的神色：“这个假烟生意，我也不想做了，哪天被抓到，老账新账一起算。我有个朋友在海南做电器，叫我过去一齐做，这两天就走。”
华灯初上。闪烁的灯光，映在凌天力脸上，半明半暗，像狰狞的鬼脸。他心绪不安地沉默着。
“小力，那五千元钱……”小胖凑过来，试探着问。
“你们拿去分。”凌天力烦乱地一挥手。他没有心思管这些。浓浓酒意中，远处繁星般的灯光，好像幻化成梅竹那双深情的眼睛……
他同梅竹认识不到半年。
今年2月，为帮一个朋友收债，他带着小胖和刚娃，去了一趟南京。回锦都的硬卧上，他与梅竹都是下铺，两人面对面。梅竹个子高高的，满口吴侬软语，白净的鹅蛋脸上，洋溢着开心的微笑，一看就叫人喜欢。凌天力试着同她交谈起来。梅竹说她是苏州人，在西南财大读大四，刚回家过完寒假。凌天力介绍自己在做家电生意，为业务去南京。梅竹好奇地问他是什么公司。凌天力谦逊地摇手：“才出来一两年，小公司，不值一提。”车上，凌天力表现得礼貌又豪爽。到餐车占座位、打开水以及去站台上买小食品等，他全支使小胖去办。每顿饭，他都点五六个菜，热情地邀请梅竹一块儿用餐。回到锦都，他把梅竹送上出租车，抢先付了车钱。
“小力，你是不是想打她主意？”刚娃愣头愣脑地问。
“喊你多看点书，你不听。晓不晓得，西方的骑士，都是这样的。”凌天力傲然笑着，顺手在他头上敲一下。
凌天力有些喜欢梅竹。几年来，他接触的女人，脱裤子就像摘手套那么随便，他早腻味了。梅竹这么清纯的大学生，他第一次遇上。梅竹给他留了宿舍门卫室电话，叫他有空去玩。他事情一多，就淡忘了。
胡耀邦去世后，人们用各种形式表示悼念。一次偶然经过春熙路，凌天力又看见梅竹，她同几个同学正在募捐。他惊喜地走过去，将身上的两千多元，一分不剩地丢进募捐箱。然后，他将梅竹拉到一旁，约她明天下午3点，在百花潭公园大门见面。梅竹羞涩地答应了。这样，他俩开始恋爱。那时，梅竹已在银行实习，每晚仍回财大宿舍。只要没事，凌天力下午都在总府街银行外等着。接到梅竹，他叫上几个兄弟，一块儿吃晚饭，再送梅竹回校。梅竹对他也很体贴，省吃俭用地攒下钱，给他买名牌香烟、进口打火机。哪知，今天下午几句话，竟惹得梅竹赌气走了……
想到梅竹的种种好处，凌天力突然坐不住了。他身上，像有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在推动他、催逼他去找梅竹。他蓦地站起来，没头没脑地说：“我走了。”
“十点过了，你去哪儿？”小胖问。
“有事。”凌天力已经醉了。他偏偏倒倒地上了一辆三轮车，向财大而去。
赶到财大，已经深夜12点。见凌天力醉醺醺地直闯校园，门卫不准他进去。凌天力说出梅竹的班级和姓名，说梅竹是他表妹，找她有急事。门卫帮他挂电话，宿舍没人接。凌天力以为门卫骗他，陡然火起，推开门卫就往里走。三个门卫跑到他前面，挥着电棍叫他出去。“你们有家伙，未必我是空手？”他斜睨着，冷哼一声，猛地抽出匕首，向前逼去。门卫一步步后退，他一步步紧逼，双方对峙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挂电话通知保卫处，有人嚷着叫警察。凌天力睁大被酒精烧红的双眼，恶狠狠地指着门卫：“我记得你们的样子。再不让开，三天之内，我弄死你们。”突然，他双臂被人紧紧箍住。他想挣脱，却软软的使不上劲。众人拥上来，三两下将他制住。警车来了。简单地询问几句后，警察将他塞进车，带回派出所。在留置室待了一夜后，因“持刀滋事，破坏社会治安”，他被拘留15天。
第二天，保卫处找到梅竹，详细了解她与凌天力的关系。梅竹一口咬定，凌天力的确是她表哥，找她可能有急事，其他的，她一概不知。听着校园里的风言风语，看着同学讥诮的眼光，梅竹反倒把心一横：“我就要这样，看你们怎么办！”她又感动又骄傲：不是自己与凌天力赌气，他绝不会酒后硬闯学校，自然不会被拘留；凌天力是爱她的，在乎她的。怀着内疚，她找到小胖，一起来到凌天力家里。
“伯父、伯母，我没有别的意思。小力出来后，我们一起好好地帮助他，千万不能任由他这么下去。再这样，不知哪天……”她坦诚而忧虑地说明来意。
凌天力的父亲打量着她，难以置信地沉思片刻，有些激动地讷讷道：“好，好啊！”
“这么多年，太让我们操心了。只要他能改过来，我们算是烧高香了。”凌天力继母感慨地说。
凌天力出拘留所那天下午，梅竹接到他，直接回到石灰街。
父母做了一桌菜，特地通知凌天勤也回来。凌天力只有这个哥哥，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他带着爱人和九岁的儿子凌星，一起回到父亲家。
父亲只允许凌天力喝三小杯酒。大家一面吃饭，一面苦口婆心地劝他。
“小力，翻过今年，你就36岁。我们老了，不为我们着想，总要为你的前途想想啊！再这样下去，何日是头？”说到伤心处，凌天力的父亲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