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司机大概不相信，两只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当时全国政治气候比较紧张，一阵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空降过来很多特务，还有传单、毒品等，一阵又说苏联老毛子要侵犯西北边疆。这个县属西北边疆，草原上的民兵已经发了枪支，日夜操练，防特务，防空降，还有从外面流窜到这里的坏人……因此，她对司机的盘问很理解。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她指着路旁的书箱说：“我真是巡回售书的，你看，那是我的书箱子。”司机伸长脖子扫一眼书箱，又打量她一番，才打开了车门。
叶梅赶紧把书箱放到车厢里，钻进驾驶室。上车后司机认真审看她一阵，脸上泛起震惊的表情。她清楚，他发现了她的美丽漂亮，因为她时常“遭遇”这样的目光。他问：“就你一个人？”
叶梅回答说：“是的。”
他似乎不相信，又盯住叶梅问：“真一个人？”
叶梅点点头。他皱了皱眉说：“野山野岭，荒无人烟，一个人出来就不怕出什么事？这地方出过很多事，有个牧羊姑娘，好端端就不见了，后来在一条山沟里发现了尸体，被人奸杀了……”他自言自语着。她不禁身上发紧。一年来她经常在公路上拦车下牧区，有几次就碰到耍流氓的司机，要不是她见机逃跑，就落入人家的掌心了。这时她就觉得刚才应该说还有几个伙伴，怎么就说一个人呢？她忽然有点后悔，同时发现这人目光怪怪的。
太阳已经没入西面的大山，夜幕好像黑色的裹尸布覆盖下来，大山深谷黑沉沉的。突然起风了，呜呜的啸声在沟谷里回荡。汽车好像甲虫凭着两道晕黄的光柱，在山路上颠簸。他仍断断续续说着这一带发生的事情，有的很是恐怖可怕，她听着心里阵阵发紧。前面是深深的峡谷，沟顶的山岩狼牙交错，好像堆着死人头颅。这就是野狼谷。路在峡谷里绕来绕去，汽车好像在黑暗的海底移动。她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深山峡谷里，如果有歹人出现，弄死一个人，还不跟弄死只蚂蚁一样简单，谁能知晓？谁能发现？
一进入野狼谷，他沉默不语了，一副居心叵测的样子，眼睛里流露着可怕的光。她不由身子远远移离开了他。风还在刮着，尖厉的啸声四处撞击，好像什么怪物在哀鸣惨叫，满天的砂石打在车棚上，刷啦啦的直响，听不到人声，看不到灯光，只有汽车的轰响和身旁这个居心叵测的人。一股阴森恐怖之感袭上心来。她发现脚前方有把扳手，便用脚尖轻轻拨到自己跟前，又悄悄摸到手里，准备应付突发的事件。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旦发生什么情况，没有人可以帮助她，没有人可以搭救她，只有自己救自己。谁料她刚拿起扳手，就被他发现，一把夺过去，瞪她一眼，放在身旁的工具箱里。完了！看来她今天搭错车了。下午怎么就没有认真想想，就糊里糊涂上了车？现在防身武器被夺走，她赤手空拳了，该怎么办？她想了想，准备跳车逃跑——便叫了声：“停车！”
司机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叶梅说：“不要问我怎么了——快停车。”
司机说：“好端端的停车干什么？——没听见山崖上正掉砂石吗？如果不加紧赶出野狼谷，万一狂风刮下大石头，还不把车砸坏了……”
叶梅说：“不要说了，我，我想解手……”她随口编了个谎。但司机并不理她，瘦猴脸黑煞煞的，一副凶恶样子。她越看他越像个心怀祸心的坏人，心里急了，喊道：“你停不停？不停我就跳了！”她起身要开车门，他拉住她：“你疯啦！乖乖坐下！”把她摔在座位上，好像要吃人。她见他那蛮横凶恶的架势，跳车逃跑的想法更加强烈了。她清楚，现在汽车在峡谷里行走缓慢，如果现在逃不脱，一出峡谷就没有逃跑的机会了。于是她趁他不注意悄悄旋开车门，但刚准备推开，又被他逮住，一把拉回来：“你这姑娘怎么这样？找死吗？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再胡闹，我对你不客气！”他啪地拉上车门。
前面的路况更复杂，汽车大幅度颠簸弹跳。他扶着方向盘，盯着前方全力驾驶，瘦猴脸绷得紧紧的。她见他只顾驾驶，又把手悄悄伸向车门，可还没挨到车门把上，便被他一巴掌打开，接着抓住她的手腕，铁钳般抓着，怎么也挣不脱。
汽车老牛般颠簸喘吁着爬出峡谷。这时，她发现汽车越过便道，驶入一条黑暗的山沟。地上根本没有路，汽车在沟坎乱石上皮球般颠簸弹跳，好像风浪中飘摇的小船。看来这家伙要把她弄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情况十分危急！她焦急万分，拼命掰着他的手，见挣不脱，低头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痛得嗷地叫一声，放开了手，汽车也随之戛然而停。她趁机打开车门，跳下驾驶室，像只受惊的小鹿，在黑莽莽的野地里毫无目标地逃跑。
那司机见她慌不择路，只顾奔跑，就在后面拼命追赶：“站住，站住！前面是沟崖！”她哪里听他的鬼话，只想着逃跑逃跑，没命地向前逃跑，跑得远远的，把那家伙甩掉，连车上的书箱也忘了。她跑出不远，果然发现前面有条深深的沟壑，她没有逃路了，回头见那家伙追上来，准备纵身跳下去，他猛虎般扑上来拽住她。她拳打脚踢，又抓又挠，又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向他砸过去。他没来得及躲避，胳膊上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手松开了。她从地上翻起来，又往前逃跑。他又猛追上去，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死死按住：“你不要跑，听我说，听我说……”她见自己这次难以逃脱，就叫喊着：“你要干什么？你这流氓！快放开我……”那家伙听此话，一愣，气恼地嚷着：“什么？你说什么？你，你不是要去大风沟吗？我黑天黑地送你，没想到你骂我是……你让我说什么？你朝前面看看就明白了……”他放开她，气呼呼地立在那儿，呼哧呼哧直喘气。
她翻起来，朝汽车前方的山谷看一眼，发现山谷里真有隐隐约约的灯光，不由愣住了。那有灯光的地方果真是大风沟……司机把汽车开到一顶牧民毡房门前停下。她跑进毡房，见主人正好是她认识的牧民，喜悦地叫着：“我可找到你们了！可找到你们了……”扑到女主人的怀里，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总算安全到来了，多亏了那位司机，但她却误会了他。她跑出去准备向他道歉，汽车已经走了，书箱被他卸下来放在毡房门旁。
她愣在那里，望着黑夜里远去的汽车灯光，两股热泪涌出眼眶……
叶梅在大风沟牧场巡回半个月，便开始往回走。马上就到年底了，她打算在元旦前赶回县城，利用假期去马蹄湾，给妈妈上坟扫扫墓，再去看望老妈妈和孟尚海，她太想念他们了。
大风沟距离县城近百公里路。牧人们把她送出毡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注意安全。他们说那条路狼害泛滥，人畜经常被狼伤害。她望着那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点着头。那条山路她走过两次，周围都有畜群牧户，她并不怎么害怕，就是害怕狼，但害怕也得往前走，便背起书箱往前走，天黑了就住宿牧民家，第二天再继续前行……这天，她又早早起程了，要赶往青崖子牧场。那里有三四户牧民，她想顺便在那里售书，第二天是元旦，她可以早早赶回县城。山里的天气变化多端，早晨还好好的，刚出发时间不长，就起风了。那寒风铺天盖地，四处呼啸撞击，好像发疯的猴子乱抓乱咬乱碰，曳得她歪歪斜斜，像塑料纸要飘起来。
前面是一条冰冻的河滩，一百多米宽，白白的冰滩在灰暗的太阳下闪着青幽幽的寒光。她刚踏上冰面，便被山谷里刮来的寒风掀倒了，人和书箱摔出去四五步远。她爬起来继续向前走，刚走了两步，又被风推倒，又摔出四五米远……到了冰河中间，山风越紧越烈，她被风刮得歪歪斜斜，移动半步都非常困难，一股狂风顺沟扑来，她便像草把子被掀翻了，重重地摔在冰滩上。这次她摔得很重，半天爬不起来。书箱也摔裂了，她怕书被风刮走，忍着疼痛爬过去，拿绳子把书箱捆好。风在山沟里沉雷般吼，拇指大的砂石满天飞舞，满世界发出马鞭抽打般的声音。一只苍鹰歪歪斜斜在天空中飘摇，翅膀发出断裂般的尖厉脆响，接着耷斜着栽向地面。
她趴在冰滩上，用红肿的拳头捶打着自己，捶打着冰滩。她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连这么一片冰滩也过不去。其实，并不是她软弱无能，而是这条沟里的风太大，太猛烈，冰太滑，又加上冰面向下游倾斜，就是强壮小伙子，要过这条冰河，也会被风刮倒、摔跤、栽跟头……她哭泣了一阵，挣扎着爬起来，但因腰腿受伤，手脚怎么也使不上劲，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只好取出绳子，一头拴在书箱上，一头抓在手里拽着，慢慢向冰河对岸爬去……一个小时后，她终于爬过了冰河。
冬天的日子短，转眼太阳就斜向西面的山头。她不能再耗费时间了，否则就赶不到有人烟的地方。她在那儿歇息片刻，歪歪斜斜站起来，背起书箱，一瘸一拐踏上蜿蜒的山道……
她终于赶到了青崖子，但可怕的事情出现了：这里的牧人搬家了，看样子是几天前搬走的，驻扎毡房的地方，还残留着柴禾灰、烂毡片、羊骨头什么的。她好像五雷轰顶，震愣在那里，又跑到另外几个原来驻扎过牧民的地方，也不见一顶毡房。她彻底傻眼了，望着帐圈坐落过的圆圆的空地，望着火塘里的残柴败灰，望着渐渐跌向西面山峦的太阳，陡然沉入一个无底深渊！
天渐渐黑了。回县城的路程还很远很远，就是骑着快马，也很难在天黑前赶到。看看周围，空山寂谷，荒无人烟，心里越发地着急害怕，最终两腿一软，扑通瘫坐在地上。这时候老天也变脸了，纷纷扬扬下起雪来。满天的雪片子，在狂风的搅动下翻腾滚动，一会儿掀起白色排浪，一会儿冲起巨大漩涡，面对这样的恐怖处境，她不知怎么办？俗话说：恶狼随着风雪来。这时沟谷里传来恶狼的啸叫，而且嚎叫声越来越紧，越来越近，越来越凄厉。转瞬，五六匹恶狼卷着风声雪浪扑来。
叶梅长这么大，只在动物园里见过关在铁笼里的狼，在电影书本里见过艺术化的狼。在马蹄湾时，老远见过单个儿活动的狼。因为人多，并不怎么害怕，现在近距离面对真实的草原狼群，大惊失色，紧张地向后退去。身后是山崖，她退到崖下，无路可退了，荒乱中顺手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为自己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