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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废弃的花园(1)

书籍名:《周蓬桦小说集》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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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样才能形容那个荒凉又美丽的花园呢?现在看来,与其说它是一个温馨之地,倒不如说它是一个避难之所更准确些。那个三年前的冬天啊,荒野上的鸟儿近乎绝迹。麦的心情仿佛沉入了低谷,不祥的预感云一般覆盖着他。从花园的门口远远望去,他看到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只麻雀在积雪上啄食着什么;而往年的白嘴鸦和灰喜鹊以及其余的各种鸟类却没有如期飞来。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哪里去了,那些快乐的鸟儿,我亲爱的邻居,大自然不知疲倦的歌手?冬天的荒野较少有行人的,离这儿附近的农人偶尔从花园旁边的士路上经过,仿佛一朵罢花忽现,很快就消失了。他们有时赶一辆旧式马车,稍加留意,你就能够听到马车经过的方向传来一阵悦耳的铜质声音,那是由马身上的铃铛发出来的声音。你会不明白眼下为什么还有马车的存在,或者在心里怀疑着它的用途,询问它要去什么地方。现在城里已很难再见到马车了,光荣的马匹巳经入梦。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马这种被人类疏远的朋友大概就该绝种τ。荒野上还会有抄着手的行人悠然而过,这类人大多身份不明,但为数极少,他们的出现仿佛只是为了给\/宁静的荒野增添一丝动感。其实,荒野上自有常人察觉不到的美丽风景,比如大片的藤萝纠集在起,好像在互相索取温暖的样子。法时候你会感到宁静真是好极丁,它让你站在雪地上能够昕到阳光流淌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微,像奔流不息的大树身上的血管儿。

  这个冬天一共下了两场大雪和一场小雪,雪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如果好好回忆一下,你会惊讶地发现上帝也越来越吝啬了,当年大雪封住柴门的情景再难见到。那时候连大人们都要到雪地里去体会一下,更别说正在茵壮成长的儿童了。他们在夜晚像一只只出没的精灵,在荒野上进行各种游戏,这给一个人的童年时代抹上了极其浓重的一笔。而这一切似乎都已变成了难以捕捉的梦境。就像几十年前总是出没在雪地上那美丽的狐狸尾巴,在人眼前一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有时候大风徐徐吹过荒野,大风是一个不速之客。它总是在夜晚降临,把园子内的茅屋吹得呜呜作响,那是屋顶上的枯草发出的声音,像一列火车穿越隧道时的尖叫。大风吹动着园内的树干和坟墓,树干上的风铃会在深夜里很急促地响起来,像闹鬼似的。这时候你会惊讶地发现在某一处突然有了灯光,它通过一方小小的窗口投射到天地间来,使原本有些可怕有些凄凉的荒野顿时变得温暖和富有诗意。只在一刹那间,天上的月光有了,星星也有了,雪地是自茫茫的一片,散发着冷的美。随着茅屋的门吱呀一声响,走出来一对男女。哦,原来那破败的茅草屋里是住着人的。

  此刻,他们从厘子里缓缓地是:出来。舅的紧紧拉了那如诗般樊铺纯情的女孩的手,他们先是在那座坟墓面前默默地伫立了几分钟,像是在凭吊似的,女孩的眼里有一汪精撒的泪水。那坟里葬着她的祖母,她唯一的亲人。四周静得美丽,他们回身望望,自己的草屋也是这般的美丽。再看眼远处-当即在心里松了口气。远处便是干座城市,正有另一种声音顺着大风隐隐传来,那声音模糊而抄哑矿撞击着一片山岗。再看看眼下,男的便觉得自己此刻真算是世上最有桶的人了,他看一眼自己爱着的忧伤女孩,越发感觉她的前世是一只知恩图报的狐狸。而他自己是一个砍柴郎,一个穷孩子。他们在今世相逢了。他搂紧了女孩柔软的腰肢,到大风劲吹的月光下散步。他亲热地叫她:草儿。然后伏下身来吻她。

  萃儿

  草儿像一株充满野性的美丽植物,朴素的绿色叶片如燃烧的火焰p她的身上仿佛缀满了一串神赐的红色果实,像一盏盏小小的灯笼照亮了黑夜。她是勤劳的农人的后代,经过了冬天冷冽的雪水滋润,像一串串在阳光下融化的冰凌,嘀嘀嗒嗒地流淌着天地间的精华。她是春天独一无二的景致。她是花园中个饱经悲怆的青年的全部意义。她让他一接触草儿这两个汉字就激动得浑身颤抖像中了魔一般地不能自持,立刻想起二十年前的诸多往事那个名叫黄金的村庄,他的出生地。那时候的天地是什么样子?天是蓝蓝的¥有朵朵的白云飘动,:地是辽阔的,伏着油绿的植物和庄稼,空气中充满了阳光,,正与水的味道。昆虫在空中嗖嗖乱飞,他的耳边是沙河流水的声音。一百亩麦田被清澈的沙河水灌溉着,他能昕到麦子在风中抽穗拔节的声音。那一刻,他还看到村子里的人在麦田里劳动,把一锹锹的肥料撒向麦田中,整个田野人欢马叫,炊烟在屋顶袅袅升腾。炊烟的气味太好闻了,像妈妈身上的气味。那时候妈妈已经远远地离开他去了遥远的县城,那时候妈妈多么健康那时候他和爷爷生活在一起,他们在一片瓜园里种植了大片的草莓,其中一株一直延续到冬天还没有死掉,并且顽强地举着颗红红的果实。他在雪里发现了它,像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一样不预示人。他几乎每天都要跑到那儿去看它一眼,看到它安然地存在才满心欢喜地回家睡觉。后来那颗草莓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给覆盖了,无论他怎公寻找也没有结果他扒开了白茫茫的积雪,手冻得又红又肿,它没有了。他流着泪自言自语,再也找不到了,呜吗!唉,那时候他年纪还太小,他不知道那颗草莓原来是他命里的一个劫难,一个美丽而残酷的预兆事后他想,也许草儿身上潜藏着一个魔鬼?哦,草儿,我的灵魂之光,我的欲望之火。他清晰地记起了那一年冬天的一个黄昏,他与草儿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一天雪下得是那么大,雪淹没了城市的街道,各种车辆从那儿经过,溅得他满身都是泥点儿和雪沫。他冻坏了,使劲儿朝地上跺着脚,企图驱赶满身的寒冷。他揣着手孤独地朝前走着,只有身上的一件旧大衣给他一点温暖@经过这次与父亲的一次争吵,他知道今晚的去处又是一条黑洞洞的水泥管子了,每一次都这样,他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是他无法说清的苦,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向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倾述这些。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苦,所有的安慰和同情都是一点不起作用的皮毛,没有人能够深入他的内心。没有人能够全身心地感受另一个人。但是爱人能够。当你的血和爱人的血融合在一起时,爱人就能够感受到你了。你也能感受到她一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喜怒哀乐,她心脏的跳动频率,她生命的节奏。

  他似乎正清晰地感到:今晚他就要拥有一个爱人了。那个名叫草儿的女孩伫立在)个站牌下面,似乎在等车,又似乎在等他。因为草一辆辆地飞驰而去,她为什么不乘坐呢?她看上去是那么娇小。她一个人呆在孤零零的站牌下,难道不害怕么?风夹裹着雪粒吹着街道,吹着街道上乱飞的枯叶,树枝在空中发出锐利的尖叫。于是,他走丁过去。

  他问:你需要帮助吗?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得相信我是一个好人。

  那女孩笑了,在昏暗路灯的光晕里露出一排明亮的自牙。

  她说:我没怀疑你不是好人。我到城里来买一本书,结果没赶上车,去那儿的车只有两趟,我担心雪下得这么大,最后那趟车不会来了。说着,女孩子开始眼泪汪汪的样子。

  他于是安慰起她来,像个大哥哥。他告诉她车会来的,可能晚一些。车定会来的,你不要着急。尽管天不好,可他们也该工作才是。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草儿。他的心为之一动,嗯,多好听的名字。那天晚上,通往郊区的末班车始终没来,他是步行十几里路送走草儿的。他们在路上说说笑笑,打起雪仗,玩跑了童年时代的各种游戏。他这才觉得自己原来并没有真正妖大。

  草儿和奶奶住在郊区的荒野上,准确点说,是那座花园里的」幢茅屋。那时候花园还没有废弃,她的奶奶承包了那座花园。回到家时雪已停了,天上出现了星星,在雪的映照下,大地到处一片通明。附近的村庄里传来一阵狗的吠叫,栖息在树枝上的夜鸟扑棱着翅膀惊飞了,把雪块弹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喽喽的声音。啊,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多么美好的一场大雪。

  他远远地看到栅门前站了一个矮矮的身影,在雪里一动一动。他听到草儿叫了一声奶奶。奶奶听到叫声,立即颤巍巍地迎了过来。她说:“是草儿吗?你把奶奶给急死了。”草儿笑了笑,说没赶上车,我们是走着回来的。

  奶奶说你还好意思笑,看都啥时候了。锅里还给你留着饭,快去吃吧。奶奶说着,朝草儿身后看了看,才发觉了他,问道:“这是……”

  “他叫麦娃。奶奶,多亏了人家送我来的。”草儿转过脸去看麦娃。

  麦娃慌忙说:“应该的,应该的。这算不了什么。”奶奶的脸上堆满了感激的笑容,又一边惊讶着孙女这么快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熟悉了。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孙女还是个孩子。奶奶说:

  “快,进屋暖和暖和吧。”

  日常生活

  麦娃一踏进花园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很投合他的审美趣味,这真是他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地方,这地方在城里是找不到的。麦娃十二岁那年从乡下来到了城里,多年来对城里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他在本质上其实仍然是一个乡下孩子。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尽力逃壁着城市对他的影响,一有机会就往乡下跑,只是令他感到遗憾的是现在的乡下已与他童年时代的乡下有了很大的差别。乡下的各种昆虫越来越少了,他每每都是失望而归。无数次的失望让他觉得今生今世也许再也找不到他梦中的乡下了,他像一只虫子生活在一座城市里。爷爷死后,老家就再没有什么亲人,他也不再回去。

  他害怕回去后会得到同样的失望,那将是非常大的打击。童年时代的那一段乡村生活的确苦,也有许多不愉快的回忆,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在心里很固执地恋着它,并把它虚构成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他知道只有那儿才是他最后的家园。他想,每个人都该有个最后的家园,无论他走多么远的道路,身后总被根线牵着,跑不了的,那就是被家园的手牵着。

  从一所中等学校毕业以后,麦娃被分配到盲常昆虫研究所工作。由于小时候的营养不良,他身材不算高大,偏瘦,他平日里总爱穿一件米黄色夹克衫。最有特点的是他那双眼睛,它简直是太明亮太清澈了,有点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的眼,睛。是的,麦娃从来就没有妖大那么他的内心呢?是的是的,一旦你对他稍加了解,你就会有另一种发现他的内心其实相当倔强。

  他永远是一个拒绝长大的男孩儿。

  麦娃在完成昆虫所里的工作之余便是读书,除专业书外,还有文学书。他是一个诗歌爱好者,但他一生也没有写一首诗,尽管他是食昆虫长大的,心里隐藏着,许多关于昆虫的诗篇。他在墙上贴着雪莱的木刻头像,还有列夫托尔斯泰在秋天的树林里小穗的一幅油画麦娃为什么喜欢那些年代久远的作家的作品?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比如他常常手,捧干部普希金的诗集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觉得普希金说出了他要说的心里话,说出了他的孤独、他的野性、他的不安、他的对故乡黄,金村的一种思念和他无家可归的感觉。在每周的星期六下午,他要准时乘车陪母亲李玉玲去位于城市郊区的精神病院,她算是那儿的半个病人。

  麦娃心里隐藏着许多秘密,母亲的病是其中之一。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对人谈起母亲的病情。

  奶奶

  奶奶做好了饭,是两碗热气蒸腾的面条荷包蛋。她笑眯眯地看着草儿和麦娃吃饭。奶奶说这是自家养的乌鸡下的蛋,营养是很丰富的,快吃吧。草儿也催着麦娃快吃快吃。她说,我奶奶挺好的,她很喜欢你的。她转向奶奶,笑着说,是不是奶奶?奶奶笑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轻声说,傻样子,你也快吃吧。你真让我担心,我怕你遇到了城里的坏人。奶奶又说,你这个麦娃哥哥不是坏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坏人。

  麦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红的。奶奶间,你多大了?我看你比草儿大不了多少,草儿今年十七了。

  “我都二十四了。”麦娃说,“我比她大多了。”奶奶惊讶地嘟囔着说看不出来,一点也看不出来。这时候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原来是停电了。奶奶就挪动着脚步出去,麦娃想可能奶奶去找蜡烛去了。外面的月光及时地溜进屋来,映照在草儿那美丽如雪的脸蛋上,她的鼻尖上吃出了晶亮的汗珠。草儿见奶奶到另一间屋子去了,便趁机往麦娃碗里夹了一只鸡蛋。麦娃没有察觉,一连吃下三个鸡蛋。他纳闷地问草儿,刚才明明是两只蛋的,怎么忽然变成三只?草儿就笑,不吭声。麦娃就说,革儿,我现在怀疑你和奶奶都是狐仙变的,我感到今晚的一切是一个梦。

  草儿又笑道“吃吧吃吧,奶奶来了。”奶奶手里掌的不是蜡烛,原来是一盏油灯。那油灯跳动着柔软的火苗,散发出一般煤烟气味。屋内的一切顿时重新清晰起来。那屋内的陈设简单而温暖,有一股稻草的清香。不知怎的,油灯和稻草的清香下子勾起了麦娃对往霉的同忆,它和他的故乡黄金村相遇了。今晚的一切实在是太好了,这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他的心里涌起阵阵温暖的气浪,感动得眼睛潮湿湿的。这种感动已多年没出现了。吃完了饭,奶奶说,你们到园子里看看吧这正是麦娃想着的事情,于是心里又是一阵感激之情掠过,慌忙应着,就和草儿走到屋子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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