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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阿鲁二(4)

书籍名:《周蓬桦小说集》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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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飞速流逝,大约又过半年光景。一天中午,我的客厅里突然来了两名不速之客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我当时正蹲在厕所里拉稀一一我已经拉了整整两天肚子了。由于吃了一家酒店里的不洁菜肴,所以造成这一恶果便只能怪我自己。在听到敲门声后,我在厕所里说:“请进。对不起,请先坐下来等一等吧。”十分钟后我从厕所出来,到客厅里一看,顿时愣住了。

  只见白发苍苍的小玉娘坐在沙发上,旁侧摆放着一根崭新的龙头拐杖,正用那瘪着的嘴巴吹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我还注意到她的手上套着两只明晃晃的戒指,一边扭头与身边的小玉说着什么。小玉涂着口红,还烫了发,脖子上戴着一串宝石项链,一身艳俗打扮。见我走过来,两人便很礼貌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小玉娇媚地叫了声:

  “阿鲁哥。”“哟,你们怎么来了?”我吃惊地问。

  “鲁儿,俺来看看你。”小玉娘说着,微微一笑。小玉说:“阿鲁哥,俺在报上看到了你的照片,俺不识字,是别人念了你写的诗……俺琢磨着孩子这么大了,该有个爸爸了,这不,俺就来了。”

  听小玉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她怀里还有个小布包包,布包包里露出一只婴儿的小手和一撮黑里透黄的毛发,像一撮鸭翅膀上的羽毛。

  “爸爸?什么爸爸?”我被她们弄懵了。“鲁儿,这是你的儿子哩!”小玉娘手里的拐杖稳稳地敲响了地板。小玉使劲儿朝婴儿粉嫩的屁股蛋儿上捏了一下,婴儿哇地哭了起来。小玉高兴了,用手指一指我,叫道:

  “醒了醒了,俺的小鲁鲁哎,快,快点儿叫爸爸。快点叫啊,傻儿子!”

  那婴儿大概不足一岁,一双黑眼珠滴溜乱转,根本不会说话。末庄的事情过去五年多了一一尽管当年我逃离那儿的情景还时常在脑海闪现,那一堆老头老太们举着火把追赶我的喊杀之声还时常在我的耳边响起,但我已认定今生不会再和官有什么瓜葛了。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和小玉发生那事儿,我在关键的时刻忍住了自己那么,眼下的情形……这它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心里叫苦不迭,大呼冤枉。

  在盲常

  深秋。遍地枯叶。我在盲常见到麦娃活在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是母亲李玉玲。据老笨介绍,李玉玲居住在位于郊区的盲常精神病院里,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老笨说=“鲁诗人,你若是想见她的话,可随时调我的车。”说着,用手拍了拍锈迹斑斑的,车把,又晃了一下车铃,车铃发出一声难昕的钝响。我笑一笑,点点头。

  他把P机号留给了我。在个晴朗的天气,我乘坐老笨的破三轮车(谢天谢地,我们成了朋友〉,行驶在了通往盲常精神病院的郊区小道上。沿途都是收割后的困野,农人们正在焚烧田里蔓生的秋草,以便对土地进行耕作,种上小麦。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一幢花园别墅般的小楼房便出现在视野中了在空旷的郊区原野上,它是最引人注目的建筑物,看上去倒也干净卫生我们对门岗说明来意,老门岗朝我挥了挥手,道:“进去吧。”他把老笨的破车挡在了门外。这样,老笨就把三轮车靠墙停下,晃晃悠悠地眼在我身后,边走边用手里的毛巾擦脸上的汗。

  我们一起进了二楼医务人员的办公室。

  我们说明来意,我还掏出一家杂志的“特约记者”证来让他们看了。

  据坐在那里的一位外表冷漠的中年女人介绍,他们的病人李玉玲十分勤快,一有空就肩扛一只大扫帚到院子里打扫卫生,只是嘴里一边不停地咕哝着什么,但她很少有歇斯底里的病情发作。“她发病的原因是什么呢?”我问。

  那个戴一副眼镜的女大夫冷漠地搓了搓两手:“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大概是受了什么剌激。”

  老笨接过话茬:“对对对,我知道,不就因为……那件事嘛!”

  女大夫白了他一眼,老笨没往下说。“出去看看吧,”女大夫说,“她可能在后边的院子里。”于是我们一同下楼,拐了一个弯儿,通过一段短短的走廊,视野中便出现了一个不算宽敞的院子,那儿聚集着许多行为怪异的人一一我有生以来第二次看到了那么多的神经病患者。他们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跳舞,有的蹲在地上哧哧笑着。其中,我看到一个病人身子一跳一跳,朝天伸长了两手要抓住什么。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要抓住什么呢?我感到很奇怪,就上前一步,问那个伸长手的病人:

  “老兄,你要抓什么呢?”他轻瞄了我一眼,答道:“云。”

  我看到他又奋力跳了一下,两手拼命伸向空中继续抓着,弄得满头是汗。

  我没再说什么。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我们每天的生活,不正像一个疯子在地面上抓云吗?

  这时,女大夫叫了一声:“28号,过来过来。”他们给每个精神病人编了号,一来避免了重名重姓带来的麻烦,二来省略了叫名字的记忆过程。可我昕起来是那么的刺耳,鼻子酸酸的,想哭。

  李玉玲好像没听见,依旧低头在那儿扫地。女大夫声嘶力竭,又大叫了一声:“28号!”她抬起了头。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那个看上去外表正常的女人了她正在一株落光了叶子的石榴树下,手持一个大扫帚扫地,扫得那么认真。她把落叶扫成一堆儿一堆儿,落叶金黄。当她闻声转过脸来的一刹那间,她满脸的皱纹像一堆铁丝网那样勾起了我心底的辛酸与悲凉。哦,她是麦的可怜的母亲,二十年前,她曾用多么年轻的乳房哺育过麦啊,如今却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毫无特色的阿拉伯数字,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28号。麦走了,永远地走了。此刻,我觉得她就是我的母亲,想到这儿,泪水从我的眼里涌了出来,我轻轻叫了声:

  “妈妈……”李玉玲在昕到呼唤后吃惊地把眼睛睁大了,她把手中的大扫帚远地一下丢掉,甩出好远,朝我扑来。

  “妈妈……”我不停地叫着,抚摸着她那散发着一股来苏气味的头发。她在我的怀中抽动着肩头,喃喃自语:“噢,娃儿,俺那娃儿……你咋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妈啊…俺那娃儿哎…妈这辈子对不住你…”“哦,妈妈,我来了,来了……”我泪如泉涌。

  “娃儿,你可来了,妈夭夭盼你来啊……妈想回家去,妈一天都不想在这儿呆了啊……”很快,我觉得肩膀上的衣服已经被泪水浸湿了。老笨也哭了。那个原本很冷漠的女大夫也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抹开了泪。

  突然,李玉玲抬起了头,问:“娃儿,草儿怎么没来?啊,她干什么去了?”

  我支吾着:“革儿……”李玉玲盯着我看了半天,哆嗦着手摸了摸我脸上旺盛的络腮胡子,触电般地叫起来=“不,你不是俺的娃儿,俺的娃儿脸上没有胡子,你是个骗子一一骗子!”

  “妈妈…”李玉玲失去控制,大叫起来:“俺不是你妈妈,你是个骗子!”

  几个女护士跑过来,连推带操地架走了她…这时,我听到那个抓云彩的病人在旁边拍着两手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抓到了抓到了,我抓到了!”

  他抓到什么了呢?我-一阵惶惑……

  “老笨,麦实奋是怎么死的?”

  一路上,我一直沉默不语。三轮车在肮脏的土路上飞驶着。原野上偶尔会有几处水塘收入眼底,三两只野鸭嘎嘎而遁。在车子快要到达我此行的最后目的地一一那个被废弃的花园的时候,我向老笨提出了那个藏在心里的问题。

  老笨正在拼命蹬车,满头淌汗,听我问他,就把车停了下来。我们在路边坐下来,打算休息一会儿再走。老笨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烟荷包来,卷了一支旱烟递给了我,自己也卷上一支,用火点着了吸着。他大概不小心把烟沫子吸进了嗓子眼里了,喀喀地朝地上吐了儿口。“怪,”他说,飞那个麦实奋啊当了几年副县长,俺盲常撒县取市后又干了两年副市长,他后来犯了错误,被撤职了“噢?”

  “撤职后他整天精神恍惚,被车撞死了哩!”“他犯了什么错误?”老笨挠挠头皮,有些不好意思:“这在俺盲常可是一大丑闻,老百姓没有不知道的,唉,别提了,他他他......有一次在’香里歌舞厅‘跳舞,多喝了点酒,一口咬掉了人家陪舞姑娘的一只乳头……鲁诗人,这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对不?”

  我点点头:“那麦娃的哥哥是怎么死的?”提到麦生,老笨咧嘴笑起来:

  “鲁诗人,说起麦实奋的大小子来,那又是盲常一大新闻,电视上都报道了不是?怎么,你没收看?”

  我摇摇头:“我很少看电视,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笨故作神秘起来,把声音压得很低“麦实奋的大小子打小鸡巴子上长了个肉瘤瘤,那年到盲常医院去做手术,结果你猜怎么着?哈,别提了......'’

  我说”老笨,你别说了,我、我听说了。“”你听说了?“我说:

  “嗯,他们不小心把肉瘤留了下来。”

  “是哩,是哩!”老笨说。可是,这一切怎么能归罪于麦娃呢?这太不公平了。谈到这儿,我把烟用力捏灭,站起身来:“走,老笨,我们到那个花园看看。”那个花园已变成片废墟,看样子我只能凭想象去写麦与草儿的爱情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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