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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阿鲁二(1)

书籍名:《周蓬桦小说集》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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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今,我还清晰记得在那个遥远的黄昏,落叶在脚下四处飘飞,一阵冷风吹来,天空开始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找裹紧了大衣在空旷的大踏上疾走,周围是树木发出的尖锐呼啸和伫立在田野的电线杆发出的阵阵呜咽。我在这广大的世界上走啊走,有谁能听懂我内心孤独而又忧郁的歌声吗?到处是拥挤的人群和陌生的面孔,人人都有一个自己的起点和终点。那么,活着的意义究竟在哪一个时段呢?我苦闷,彷徨,似乎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而多余。

  冬天的来临给我的心灵增添了另一种寒意,望着荒野上大片大片的茅草和荒坟,我想:是的,一切都过去了,一切。眼泪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花朵,学校,鸟,雨,树林,蘑菇,草莓,爆开的土豆,少女的嘴唇……剩下的只有我,阿鲁。阿鲁是谁?一个孤芳自赏的家伙,一个永远的流浪汉。

  那么,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阿鲁存在吗?嗯,一定有。我想,既然上帝创造了那么多被称作人的动物,难道就没有一个雷同的可能么?此刻,另一个我大概正在远方的某一个角落里思念现时的我。他对我说,阿鲁,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只是我们俩一出生就分手了。走吧,伙计,我们还会再相遇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一一也许在今生,也许在来世。

  类似的冥想常常让我陷入久久的恐惧,另一个阿鲁的影子像蛇盘绕在树桩上那样缠绕着我的肉体和灵魂。他时时刻刻地洞穿着我内所有隐秘的数念,我的自私,我的丑陋,我的虚荣心和占有欲。哦,我怕他,我真的怕他!我怕他会分享我的每一份幸福,那样,我对幸福的感觉就淡化了,好像大家吃着同样的苹果,别人说苹果是甜的,而我吃到的却是一嘴的酸涩。我还害怕我们俩会爱上同一个姑娘,哦,那样的情形多么糟糕一一他会吸走我心爱的姑娘身体的芳香,她头发的芳香,嘴唇的芳香,以及手指的芳香。他让她变成户个女巫,眼神空洞鼻子空洞一切都空洞。她在黑夜里鸣哩哇啦地实施巫术,她把我带到床上,说阿鲁阿鲁,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那个阿鲁。

  “他在哪里?他究竟在哪里?”“他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她笑笑说,“他是你身上高尚和纯洁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说,是你好的一面。”“每个人都有那个高尚和纯洁的一面吗?”我间。“是的。”她说,“它们在一些人身上肴的已经消失,有的却一生也会保留下来,无论岁月怎样变幻,它们却会像埋在泥土中的一粒珍珠,一拭即亮。”

  “不过,”她又说,“眼下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我问:“那么,我是谁?”她说:“你是一个彤子”我说:“这e是圈为我受到过伤害。”

  她说:“每个人都受到过程度不的伤害,但结果却各不相同。”

  伤害

  时间大约在十五年前,我居住在城郊一座即将被拆掉的房子里。

  那时候我还很小,只要你看一眼我坦诚清澈的目光你就该知道了原来你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对世界没有任何设防的男孩。所以你也无需设防他。我总是在荒凉的园子里大踏步迎风而走,故意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让风吹得呼呼作响一一远远看上去它很像是一幅贝多芬的木刻头像,在电闪雷鸣的背景下摆出与命运决斗的姿式。我还把半截开裂的衣袖索性撕下来做成了一面小旗,一边举着它一边高呼着一句时髦的口号。我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引起那些人对我的注意。注意了又怎样呢?我的要求极其简单甚至十分卑微-一他们只要给我一个友好的表示就可以了,比如一个微笑,-句关照的话语。但在后来事情越来越不对头,我发觉人们总是非常忽略我的目光,好像没有我的存在一样。我想,我大概在他们的心目中还不能被称作人吧,我和园子里残存的树木和芦苇没什么两样。这使我感到伤心和难过。

  那群人就在园子旁边的麦田里工作,田垄上植有一丛丛茂盛的玫瑰和丁香,有一种叫作美人蕉的植物甚是令人喜爱,它肥硕油绿的叶片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那群人在给它们剪枝和浇水,一边嘟哝着说这些花就快要搬家了,这座园子也要变成一片真正的麦田了。我断断续续地听着他们的交谈,不时感到他们投射而来的冰冷眸腕,那样的眼神分明隐含着另一种寓意一一小孩子,你也该快些滚蛋了。我惊讶他们手持剪刀的手在阳光下格外灵活。他们说说笑笑,亲热得像一家人。中午时分,他们坐在田垄上的花朵旁边吃着自带的午餐,并且互相谦让着把最好的食品给对方品尝其中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看到我吃着地上被风吹落的果实:一只腐烂的苹果。我一边吃一边故意把嘴巴弄出了声响,烂苹果的黄色液汁在我的嘴角纵情流淌。她先是吃惊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在那一刹那,我在心里暗自得意一一我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一一一个成年姑娘的注意我禁不住心花怒放,嘴巴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后来,我看到那个善良的姑娘站起身来,举着一只香喷喷的鸡腿朝我走来。我觉得我的心脏掀起一阵狂乱的跳动,像秋风中一片呼啸的落叶$许多美好的画面在我的眼前诞生,姑娘的裙子和下面光洁明亮的小腿占了主要的部分她在犹豫片刻后踩着音乐的节拍朝我走来,是人间大爱大葱大悲大怜悯的象征。在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还跳出了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其中一条就是当这位姑娘把肥美的鸡腿递给我吃的时候将会遭到严厉的拒绝我会大声嚷道拿走,难道钱是一个乞丐吗?我当然不是乞丐,这一点我比谁都明白。那样做只是为了让她身后那个总是向她大献般勤的男人听到罢了或者我会小声地对她说:谢谢,我又不是乞丐,我不需要怜悯。这样说却是为了让她一个人听到但要让她看出我的目光里明明是很需要她的怜悯。只要她再坚持一下那么我就会立即像一条小狗那样欢呼雀跃,在绵软软的草地上打几个滚儿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能看到她感动的眼泪。

  可就在这时,我看到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变得十分凶恶,一个箭步跨到她的前面,以极快的速度抢走了她手中的食物,他扭曲难肴的脸上写满丁责备的意味我感到在姑娘转过身去的瞬间我的幻想彻底熄灭了。我的眼前布满了那-年全部的黑暗。

  我看到丁梵高

  听了我的话以后,她哈哈大笑起来,说:“这算什么伤害?这只是一种冷落罢了。在一个特殊落后的时代,别说一个孩子,即便一个成年人又能怎样呢?”

  “那么,究竟什么才叫作真正的伤害呢?”“我想……”说到这里,她犹豫了,“我也说不太清。我想,最大的伤害莫过于是一种被某种东西笼罩而造成的误解和不公吧。那是一种心灵中的巨大压迫。嗯,可能是这样……”

  “比如命运?”她没有回答。她消失了。

  夜里,我躺在一座残破的石碑前抽了一大堆香烟。为了防止野狼一类的动物前来骚扰,我到石碑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捡了些枯树枝,准备用火点燃。由于下雪的缘故,火柴很潮,怎么也划不着。我就把火柴放到胸口,慢慢地履干。然后我划着了火柴。那些枯干的松树枝在遇到火柴后先是像一位待嫁的姑娘那样钮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嘟嘟啪啪地燃烧起来。松校燃烧的气味精香刺鼻,勾起了我许多对于往事的回忆。

  在熊熊的火花中,我看到了荷兰人梵高。他用一双深邃的目光盯着我看,满脸都是黄色的颜料。他仍穿着那件破旧的由他的哥哥提奥援助的掉了两颗纽扣的西装,神色恼惶。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捂着那被刀割剩下的半只耳朵。我问他:

  “还记得你那幅叫作《莺尾花》的作品吗?”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来:“别提那一壶了。当年我在巴黎,为了卖它,磨坏了两双鞋子。”

  “卖掉了没有?”我间。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我告诉他说:“它现在已经卖到五千四百万美元了。”他耸了一下肩膀,轻蔑地一笑:“哼,我记得我把它烧了。

  流传在世上的这幅大概是件腰品。”我想,梵高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解解气了,他已经拿不到这个世界给他的分文版税。后来,他又嫉妒起他的同行来,骂道=“毕加索这小子!”

  第二天,我写了一首赞美梵高的诗篇

  河流枯干,麦子倒下$而美丽的向日葵,大片大片,站在秋天黄昏的山岗,吹响了生命舞蹈的号角。

  金光喷射,重重地打在地上。有一队队的妇女从田野经过,有一群群的母牛从田野经过,天上的星啊,你在照耀着谁,为什么美丽的向日葵,仍在荒凉里默默燃烧?

  天上星啊,你究竟为什么照耀?

  这时候我看到一只手,伟大的手,贫穷的手,自山的背面伸来,抚摸着向日葵根,颤栗的火焰,倾入。

  那是一个疯子吗?光的儿子,色彩的王,艺术的殉道者。那是衣衫槛楼的梵高,一只眼幻想着爱情,另卢只眼思念面包。

  那是夜夜憔悴的梵高啊,在一尘不染的月光

  下,在大风吹击的山岗上。独自游荡。身躯越来越小,影子越来越大二那是孤独的天才梵高,十四朵向日葵的父亲,渴望的手渐渐松开,直至最后冷却下来。那么天上的星啊,你究竟照耀着谁?你为什么还在热烈地照耀?从西方到东方,从南方到北方。只有向日葵在发疯地生长,遍布大地。

  末庄

  那天晚上,我被以歪嘴老头为首的末庄村民与小玉锁在了同一幢屋子。小玉头顶红色盖头,在土炕前端坐。我看到她好像是全身微微发抖。屋内烛火喽喽跳跃,拼命淌泊。那方古老的八仙桌上,摆着两只盘子,盘子里放着花生大枣还有两杯米酒和两双筷子。我已整整一天没吃任何东西了,见到食物,胃里立刻翻起了波浪。上午,他们把我绑在院子里的那根木桩上,我的脚下就是我昨晚用过的那只尿壶。冬天懒洋洋的太阳斜斜地从天空照下来,使地上的雪反射出一种耀眼的白光。那群人早已做鸟兽状四处分散,有的在门口,有的在羊圈旁边,有的则爬上墙头。他们远远地观望着我的一举一动,像观望一只在某一座公园里的假山上上蹲下跳的猴子一一而我连一只猴子都不如,我形容憔悴,神情哀怨,像一头即将被宰杀的老牛还差不多。我眼里淌泪嘴里却无有一丝叫喊的气力。我知道人一旦落入此种境地,任何的挣扎都是多么的徒劳无益啊。我看到歪嘴老头正像骑马那样把双腿骑在摇摇欲坠的土墙头上,嘴里叼着一只歪嘴烟斗,一股青烟正在作袅袅状斜斜地向上飞升。歪嘴老头朝我得意地笑着,并不时发出一两声假冒产品般的伪劣干咳。过了一会儿他们不再怎么注意我了,聚在一起玩起了石子的游戏。他们列队站好,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石子你传给我,我传给你,谁若不小心丢了石子便要被乖乖罚站。那被罚站的人满脸沮丧惶惶如丧家之犬。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这里的人崇拜石子。他们把石子当做最好的礼物互相赠送。在这里,所有被世俗认可的东西都一钱不值。这里没有人类所遵循的道德规范,什乒金银财宝,什么缕罗绸缎,都是一堆粪土罢了。天哪,我这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这是在地狱还是在人间?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个村庄存在呢?

  正午时分,这些人在小玉娘的一声招呼之下纷纷钻入厨房,他们个个手端海碗,手里夹根大葱,偎着墙根儿喝起了地瓜稀粥。一直到他们都快吃完了饭,小玉娘才在歪嘴老头面前耳语了几句,意思是要不要给我点饭吃?歪嘴老头急忙摆手,从嘴里吐出几个恶狠狠的字眼:

  “不给。嗯,我就不倍,嗯,我就不倍饿不服他!”小玉娘道:“我怕饿坏了他,那样小玉就不高兴了。”

  歪嘴老头自有道理

  “你给他饭吃了,他一有了力气,嗯,那他跑了怎么办?我们这些老头老太谁能追得上他?”

  小玉娘觉得言之有理,便不再说话。下午,在歪嘴老头的建议下,我又与羊圈里的那两头老绵羊关在了一起。

  我被押解进圈之后,一股浓郁的尿腺气味直扑鼻孔,啊呀呀,令人作呕,我强忍着才没有把肚子里仅有的一点酸水吐将出来。那两头老绵羊是一公一母。母羊的脏后面吊着一双肥乳,正扬起尾巴来小便$公羊哗哗叫着,头上有两个精角,正低头啃吃雪里的一团烂草。听到动静,母羊竟迅速地把屁股獗得老高,嘴里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呻吟之声。我心里又气又笑一一这家伙昏头晕脑,大概以为公羊又要与它做爱了,所以断然止住小便,獗起脏来满足公羊的要求。与之相比,过于敏感的公羊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态度,在听到动静后,公羊警觉地转过身来。它布满忧伤的大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忧伤的形象,以为进来一个破坏力很强的“第三者”。公羊大吃一惊,接着醋意大发,它后退了几步,然后攒足了劲儿,高挑着那对又尖又长的精角朝我撞来=一下、两下、三下……我一边躲一边破口大骂:“歪嘴老头,我日你祖宗!哎哟哟......周围响起一阵快乐的大笑声。歪嘴老头等人抱着肩膀作观赏状。

  “算了算了,嘿嘿。”过了一会儿,歪嘴老头说,“嘿嘿,这办法不灵,算了。”

  于是他们这才把我像拉一条落水狗那样从羊圈里拉了出来,重新绑到了木桩上。

  我的腿上被公羊顶伤多处,我的胳膊被一根粗大的绳子勒出了淤血,钻心的疼痛覆盖了我。但我只能咧嘴忍着,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事情一直僵持到天黑以后,那些人躲进屋里开起了会。由于屋子离羊圈尚有一段距离,我只能隐隐昕到一些喊喊喳喳的小声议论和偶尔爆发的一阵哄堂大笑。天色渐暗,鸣鸣的冷141风吹了过来,风里夹杂着一股炊烟的气息,这该死的炊烟气息又勾起了我肠胃的不满,肚子咕噜噜响起一阵雷鸣。我又冷又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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