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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麦娃(2)

书籍名:《周蓬桦小说集》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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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他的外婆李杨氏在后面拼命追赶。冬天干冷的风吹亮了一条僵硬的羊肠小路,路边土沟里的芦花发出了呼啸。他在母亲的体内死死地拽住了命运的衣角,但无济于事。

  语言与沉默的交锋

  生下娃儿后,李玉玲躺在土炕上。她在心里惊讶着瞻子黄老亮的判断,心想他的眼睛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却怎么会认出是我又怎么会猜出我肚子里怀的是个儿子呢?莫非他真的明了上天的种种玄机不成?听说他算命准极了,好像掌握着人们的生死簿一样哩在这个瞬间,李玉玲把昨天发生的一切一一联系一遍,竟在心里决定了桩很重要的事情。她把心里的这个想法说给了母亲李扬氏。于是,一大早,年老体弱的瞎子黄老亮便摇头晃脑地出现在了产妇李玉玲的屋子里。李杨氏把一簸冀麦糠往炕洞里填,并且用火柴哧啦一声点燃了它们。不一会儿,屋子里布满了袅袅青烟,李玉玲忍不住喀儿喀儿地咳嗽起来。

  她安详多了,额头上缠着一条花绷带,一脸平静的表情。麦娃躺在她旁边,茫然地吮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头“老亮爷来了?”李玉玲欠起身子闷。“来了来了。”李杨氏说。黄老亮笑眯眯地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像个医生那样抓起了李玉玲的-只手,道:

  “恭喜恭喜!”

  李场氏递过一杯水给黄老亮:“她爷,你快喝点儿水。”她说:

  “昨晚玉玲做了个梦,怕是不太好。这才想起来叫你来给孩子算上一卦。嗯,你喝水。”

  黄老亮一只手接过水杯子,另一只手仍在原处逗留着。李玉玲想把手从黄老亮的抚摩里抽出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噢?什么梦?说给我昕听。”黄老亮吱地吸了一口水,微笑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李玉玲就把昨晚的梦向黄老亮复述一遍后,嘟哝着说,都怪生儿个小王八羔子,把梦给揽了。她张了张嘴,几次想把乳房上长毛这件事也说出来,大概是出于害羞吧,终于忍住没出口。

  黄老亮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说“凡人受命,在父母施气之时,已得凶吉矣。”他朝李玉玲要了麦娃的生辰八字,口中念念有词:“天干地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圭葵……他,可会开口讲话?”李玉玲与李杨氏面面相觑,不明白黄老亮是什么意思。“老亮爷,孩子刚生下来,怎......会开口讲话?”“可会嚎哭?”李扬氏接e过话茬:“孩子老实着呢!吭都不吭。”李玉玲娘儿两个看到黄老亮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串大颗粒汗珠,嘴里说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深奥谶语,当然里面还不时加带一些诸如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一类的大众口语。黄老亮始终半遮半掩,让你听得懂叉不让你全昕懂。

  结论很快出来了:根据麦娃的生辰八字看,他降生时恰与天上一颗名叫“黑蝇子”的灾星相遇。黑蝇子一一一昕这名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下麻烦可大了,这个孩子将来长大了既克父又克母。黑蝇子的魂儿已经附到了这个小性命的身子上了,他将先萤死兄弟姊妹然后萤死爷爷奶奶七大始人大姨紧接着……紧接着就轮到亲生父母了。李杨氏插嘴纠正道“他没有奶奶,他奶奶早死了瞎子黄老亮全然不听,只管滔滔不绝地道来。

  李玉玲慌了,一阵子心焦火燎,带着哭腔,一口一个”亮爷亮爷“地叫:

  “亮爷亮爷,可有什么办法?亮爷亮爷,俺求你了。”黄老亮翻翻白眼,仍是四平八稳。他最后说,破除之法有二:一、转移法一一把麦娃送人$二、躲避法一一六至八岁离开亲生父母。

  黄老亮的口才在那天终于得到一次淋漓尽致的发挥。他一边摸着李玉玲越来越冰凉的手,一边以一种独特的形式判决了对婴儿麦娃的死刑“孩子短寿……这辈子坎不少啊。”

  他强调说“二十七八岁左右还有一次情劫。”李杨氏道:“啥?啥叫情劫?”“情劫嘛……”亮爷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最后哼嘟道:

  “业精于勤毁于色,自古以来色为患。这孩子将毁在女人上。”

  “啊呀,丢死人啦!”李玉玲掩面而泣“这是命哩……‘黄老亮说着,唉声叹气地站起身来,猫一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猫晗欠。当他在得到两角皱巴巴的毛禀离开那幢灾星罩顶的房子以后,李玉玲泪眼汪汪地说:

  “娘,这个膳子都快把我的手给捏断了”

  简要背景

  正午时分,娃儿的爷爷麦老太从田野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把被泥土磨得雪亮的铁锹,铁锹上面挂着一只用荆条棵编就的篮子。篮子里盛着几块被冻出了黄水的地瓜和一些带着秧子的花生阳光灼灼,照耀着他不算高大的身材,他粗布的衣服上面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草籽与他差不多同时到家的还有他的鹉弟麦二太。麦二太终生未曾娶妻,他一直和哥哥麦老太相依为命。当年,他们弟兄二人一同闯关东下煤窑,把生命中最好的段时光扔给了厚厚的黑土和大森林中一片树叶的萧萧之声。在那儿,麦老太与一位当地靠捡破烂为生的姑娘结为夫妻,第二年生下了儿子麦实奋。

  在一家人围着同一张木桌吃午饭的时候,李玉玲还呆呆地坐在炕上想心事。她昕着一片喝玉米粥的声音,此起彼伏。麦老太见儿媳不吃不喝,就想问个究竟。李玉玲摇摇头说,没什么,我是不饿。她说,你们吃吧,吃完了还要去下地。

  李杨氏忍不住,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麦老太和弟弟麦二太顿时收住了嘴,脸上布满了一种类似木瓜的僵硬表情。麦老太问:

  “怎么,你相信这个?”麦二太也跟着咧嘴,他说话有点儿结巴“哪、哪……哪能。”

  李玉玲又满腹委屈地撑开了泪,李杨氏忙把一块粗布毛巾递给她擦眼泪。

  她哭着道:“黄老亮说了……得把这孩子送人,要不…说着,她看了看麦娃,麦娃正瞪着一双黑眼珠傻傻地盯着她看,小手拼命一挥曹笑了。想想这几个月怀胎的过程,李玉玲心里泛起一阵悲酸,眼下的结果的确是令她始料不及的。对于女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究竟是在何时怀上麦娃的呢?说法有二。她首先回忆起在春天里槐花怒放的那个夜晚,麦实奋从遥远的城里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呈现给李玉玲一个非同以往的形象:气喘吁吁,全身汗水淋淋,大张着一双恐惧的眼睛,手在不停地哆嗦。看到他这个样子,李玉玲还以为丈夫是生病了,关切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到家,是哪儿不舒服吗?麦实奋把头摇了又摇,鼻孔里喷出了一股酒味儿。”你喝酒了?那还能骑车。“麦实奋不说话,默默无言地把窗台上那盏奄奄一息的油灯吹灭,急不可待地搂定了她。她被压倒在炕头的边沿上了,嘴里只咕哝了一句:

  “小心孩子呢……你呀。”然后就由着他了。麦实奋不顾一切地做完了他想做的事情,在那个散发着浓烈土腥气的炕沿上。事毕,他们惊讶地看到了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一幕,那是他们的呆儿子生儿的眼睛他大概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了,坐起身来搜寻着你、你不害眼呀你……快点儿睡觉。“李玉玲骂着生儿,把他按倒在被窝里。

  麦实奋咳嗽着,掩饰着尴尬。事后,他告诉李玉玲,他骑了整整一天的自行车,到达沙河镇时天色已晚,就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点饭,耍了半斤猪头肉,还喝了几杯酒。酒足饭饱之后,他就哼着小曲重新上了路,乡村的夜晚是多么静呵,万籁俱寂,空气里流荡着一缕青革的芳香。可结果在来到黄金村东头那片坟地里的时候麦实奋撞见鬼了。他先是听到坟地里有一头老母猪粗重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两只、三只,后来发展成了一群。一群来历不明的牲畜在坟地里横冲直撞,尖尖的大嘴巴发出一阵呜鸣哇哇的悲鸣。黑猪自猪混杂,皮毛光亮无比$双眼皮下的大眼睛里投射出一种类似确火的蓝光这群野猪一忽儿用嘴拱地,把一座座坟墓都拱烂,露出了白不咣咧的棺材板'一忽儿又仰天大哭,好像是在哭爹又好像是在哭娘;一忽儿那群野猪不哭了,就搂在一起互相安慰着,你给我擦泪我给你摒鼻涕$一忽儿那群野猪开始交媲起来,野地里顿时响起一片吱吱哇哇的交擒声,那是一种纯粹的兽性渲泻,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吓得天上的月亮乱躲藏,吓得书生麦实奋魂飞魄散屁滚尿流,拼起命来蹬着脚下的自行车。可在关键时刻该死的自行车咔嚓一声掉了链条,他就扛起自行车来跑回了家。

  回到家他惊魂未定,把一腔恐惧发泄到了李玉玲的身上。他很快从性交的快乐里得到了安抚然后他平静下来了,点上一支烟抽着,开始怀疑自己在坟地里看到的画面是个幻觉,是自己生性胆怯造成的结果。

  那么,麦娃就成了麦实奋在惊慌失措情况下的一次粗心大意了,一次乡村鬼文化作坊里生产的副产品。

  另一种说法来自经常聚集在黄金村街头上的一大堆妖舌妇们喊’威喳喳的小声议论一-在春天刚刚到来的那卢段日子里,黄金村里唯一的女教师李玉玲经常到池塘里去洗衣服,她砸开池塘里面的一层薄薄的冰,立即有一汪清水冒出来。渭水里映着少妇李玉玲羞怯的脸庞,她显得那么年轻漂亮,短短的一头乌发,眼睛大而有神,脖颈自暂而顾长。她的魅力远远不止这些一-她有文化,受人尊敬,黄金村里的孩子们不按惯例称呼她为”大婶“或”大娘“之类,而一律亲切地唤她老师。尤其是在早晨,孩子们背起书包去上学的这段时间,只要李玉玲一出家门,那么满胡同内都是一声声的”老师好“的问候了二李玉玲在一片艳羡目光的追踪下高傲地走着,腋下夹着一摞书本,服装整洁,朝村子里那座唯一的小学堂方向走去。最要命的是从李玉玲嘴里经常吐出的字眼自然就不只是吃喝拉尿和柴米油盐之类了,而是不时地夹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段著名语录之类。

  这很自然地就惹起7一些闲得心慌的村妇们的羡慕乃至嫉妒。她们开始编造一些捕风捉影的风流艳事硬往李玉玲身上扯。她们说有一天,李玉玲洗着洗着衣服时村长黄开恩来了,他在池塘旁边停住了脚,在李玉玲的耳根上小声耳语了几句什么,李玉玲点点头,后来连衣服也不洗了,把它们收到一个术盆子里,然后就把声名远播的好色村长黄开恩领回了家去。

  “家中没人哩!老太二太都不在家。”村子里那位又胆小又怕事儿却还爱挑事端的长舌妇张三焕边说边把一根针往头发里磨一磨,她正纳着一只鞋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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