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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麦娃(1)

书籍名:《周蓬桦小说集》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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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回到二十年前,镜头穿透迷雾,渐渐放大:我们看到有一个女人即将临产这个名叫李:玉玲的女人连生了两个孩子,那时候他们还住在乡下。

  第一个孩子叫麦会会,是个女孩。按照黄金村的规短,谁家若是生了女孩跟没生一个样,是不能算数的后来有了麦生,所以麦生才算是老大。眼下怀上的,实际上应该是她的第三个孩子了。

  麦娃出生时是在冬天里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那一天,李玉玲本来正在沙河镇上她的娘家那儿带着麦生走亲戚$她早早地就起床了,先是按常规坐在镜子前梳了一会儿头,梳完了头以后又洗脸-一那个原本在她做姑娘时曾经属于她的游动着一条红鲤鱼的花脸盆,现在变得又脏又腥,上面布满了一层粘乎乎的油垢。她样子非常吃力地弯着腰,把手伸到冰凉刺骨的液体中,立即闯到了一股浓烈的尿液眯儿。

  她咧了咧美丽性感的嘴唇,想呕吐。心里嘀咕道,这不是水,水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么这是什么呢?这是尿。嗯,这真是尿,是尿是尿是尿。她飞快地判断着,这是谁的尿呢?这是她儿子生儿的尿。她熟悉他的尿味儿。知道了是儿子生儿的尿以后,她就很奇怪地不想呕吐了,就想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到院子里的水缸里去换一盆水。她这么想着,就弯下腰来端脸盆,手刚刚触到脸盆边沿的一丝冰冷,她就感觉到肚子里的麦娃很不老实一一他大概又在用小小的脚丫子踢妈妈那粉红色的子宫了。顿时,他的妈妈李玉玲觉得自己的子富像蜂房一样的颤栗着,无数的蜜蜂在里面嗖嗖叫着乱飞翔,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这样像一阵疾风突如其来当时,麦娃的哥哥麦生还蜷曲在炕席上睡觉,他的身上只盖着一条没有被面的棉絮,身子底下铺了一层冰冷的破油布。昨天晚上,麦生一共尿了三次炕,第一次他把姥姥冲醒了一一昨晚上他非要和姥姥睡不可姥姥睡得正香呢,这时麦生的小鸡儿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小机器,突突突地窜出了一泡压力很强大的尿。姥姥感觉到身子下面一阵热,慌得使劲儿推醒他,叫着生儿,生儿,小王八羔子,你快醒一醒。接着就摸索着找到火柴,哧啦一下点亮了煤油灯。煤油灯刺鼻的气味让生儿一下子就醒了,这时候姥姥已经掀开了被子,他慌忙下意识地用一双小黑手捂住了自己直直竖立的小鸡儿。

  他的小鸡儿上很奇怪地伏着一个小小的肉瘤瘤。生儿眯着一双眼睛对姥姥说,我梦见我在到处找厕所。我要尿尿姥姥说,生儿,你别找厕所了,你已经尿了炕了。姥姥吃力地欠着身子哆嗦着嘴唇=你、你都快把蜡姥给冲跑了。

  生儿嘟囔着说,姥姥,费知道我已经尿了炕,可我还是想尿尿。姥姥说那就尿吧,炕下边有个尿盆儿,你小心着点儿,可别踩着了尿盆儿。

  姥姥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咣当一声响,原来正是生儿的一只脚准确无误地踩在了尿盆的边沿上,一股尿味马上就布满了房间。那个尿盆儿在响了一声后立起来,像个小车轮子一样快速地滚动着,最后和那个花脸盆碰在了起,并且紧挨着它停住了。姥姥说你看看,让你小心着点儿你不听,你还是踩着了尿盆儿了吧。

  生儿不说话,睡眼惺怆地就尿起来。他是昨晚喝得太多了,他喝了足足有四碗地瓜稀饭,还吃了两个掺了豆子面的玉米窝头。虽然在自己的家里也能吃到同样的玉米窝头,可它们的区别是自己家里的窝头没有掺上豆子面儿。掺了豆子面的窝窝头好香,它们最终使生儿的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对他来说,世界上没有比地瓜稀饭和豆面儿窝头再好吃的东西了。地瓜稀饭只有在姥姥家才能喝得到,豆面儿窝头也只有在姥姥家才能吃得到。人有姥姥可真好。一阵悦耳的尿尿声响过之后,生儿打了个激灵就又爬上了炕。他不知道他把尿都撒在了脸盆里了,所以就出现了早晨李玉玲用儿子的尿液洗脸那一幕麦生第三次尿炕时天已快明了,镇上的大街上已经响起了阵阵钞啦沙啦的扫雪声,以及一两声严于律己的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准时的打鸣声。再过一阵子又该是人欢马叫,太阳把一层淡淡的微弱光芒投射在人们脸上的情景了。人们在冬天的表情显得僵硬呆板,眼睛像甥鱼嘴巴像河马,总之一切都充满了讨价还价。这时候生儿早已不在他姥姥的怀里睡了,在他又尿了第二次炕以后,他的姥姥终于忍不住,就把李玉玲从甜美的睡梦中喊醒,骂骂咧咧地把麦生赶到了李玉玲的被窝里。她说,看你这整天夸奖的好儿子,他折腾了我一个晚上没睡着;你倒是睡得像头猪,可把老娘我害苦了。她说,你尽早到医院里去给生儿看一看,把他尿炕的这个病治好,治不好你得晴多少床单子。还有他那个小鸡上的肉瘤癌,也要把它给切了,要不长大了谁家闺女会跟着他?

  李玉玲听了显出一阵不耐烦,说娘你有完没完了?生儿尿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再尿炕也是你外孙儿。说着伸出一双白白的肉胳膊,把生儿紧紧地搂住了,生儿,你跟妈妈睡觉,妈不嫌弃你。我的乖乖儿,你摸着妈的奶子睡,只是可别碰坏了妈的肚子。妈的肚肚里有你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你碰坏了他或她就会哭,他或她一哭妈妈的肚肚就没命的疼了李玉玲不亏是个已有五年教龄的小学教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忘不了语法知识。生儿不说话,早已打起了解了。李玉玲本来做着一个很好的梦,她梦见了波涛汹涌的片汪洋大水,一条龙驮着她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天上是一轮明净的太阳,从空中播下万道金线:一个自须飘飘的老者飘然而至,口里念念有词,正想对她说些什么。可就在这关键时刻她被母亲叫醒了。安顿好生儿睡下后,她就急急忙忙闭上了眼,想把那个美妙而又神秘的梦接续上一一奇怪的是那个梦竟真的被接上,只是没了那条龙和那片水,她也不再是骑在龙的背上而是站在了一片冷风赠蝇的野地里。那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又在空中出现了,手里还好像托着一件什么东西李玉玲睁大眼睛瞅了瞅,认出那是一顶小宝塔,啊呀,这还得了,我是遇到神仙了啊。她心里这么想着,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这时候老者说话了,老者说地上跪着的可是平民李玉玲?

  李玉玲头也不敢抬起来,怯怯地回答说:正是老者笑了笑,说,平民李玉玲,抬起头来吧。李玉玲说:民女不敢。老者又说,平民李玉玲,抬起头来让老夫瞧一眼。声音里有了一丝严厉。李玉玲就抬起了头,心里愈发紧张,头发随风乱舞。至高无尚的老者依旧在空中飘动,李玉玲看到他手中的宝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金晃晃的令牌。老者大声宣读u李玉玲接旨。“就在李玉玲感到一阵子天旋地转,战战兢兢地竖起耳朵听圣旨的时候,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她丰美的大腿非常放肆地往下汩汩地奔涌起来,那感觉好像是某一根血管被一把刀子切断了。她一撒灵醒了,触电般地坐起来:

  “啊啊,生儿,你、你你给我起来!”

  生儿的屁股上挨了-记重重的巴掌,咧起嘴哇地一声大哭了。李玉玲破开嗓子嚷起来“生儿,你已经尿了两次炕。第一次冲醒了姥姥,说是做梦魔怔了,第二次你还是冲醒了姥姥,又说是做梦魔怔了。这第三次你连我也敢冲,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我看你这第三次还有什么话说?嗯,你说说我昕听。”

  生儿哭着,咧咧嘴

  “哼哼,还是魔怔了。”李玉玲气不过,牙齿咬得咯吱响,骂道我叫你魔怔。正要举起巴掌打下去,就昕到生儿冒出一句话:

  “哼哼,人家就是魔怔了嘛,人家梦见你肚子里是、是”

  “是什么?”李玉玲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哼哼。一条大灰狼。”

  “你胡说!”

  那双举着的手就这样很突然地僵住了,像个泄汽的皮球一样软下来。

  李玉玲哆嗦半天没说一句话,打那她再也没睡着。躺在炕上,她用手抚摸着自己日益鼓胀不时作疼的双乳,禁不住大吃一惊,慌得爬起来到油灯下看个究竟。一梦过后,她黑红的乳晕旁边,奇怪地生出了两根弯曲的黑毛。惊吓之余,她果断地将它们拔嘘了,顿时,乳房上渗出两粒红色的血珠。

  狭路相逢

  李玉玲捂着肚子痛苦地叫起来,她依稀昕到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沙沙的扫雪声。晨光初露,到处是水淋淋的雾气,地上是一片耀眼的自光几只灰褐色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不停地吵叫着。她的母亲李杨氏正在那儿手持一把大条帚扫积雪。这个勤劳的小脚女人昨晚一夜没睡好,现在眼圈都黑了,但她还是早早地就起来了。她前年病死了丈夫,去年又让一辆大卡车撞死了唯一的儿子。她在世上的亲人就只剩下李玉玲一家。她一个人喂着一头老母猪和七八只鸡,还喂着一只晖晖叫着的老绵羊她起床后先是喂了猪后是喂了鸡和羊,这才,操起条帚扫起了雪。她动作吃力地扫着院子里的雪,心想昨晚的这场雪神不知鬼不觉下得还真不算小,可在屋里睡觉居然不知道下雪这件事儿。下点雪好,瑞雪兆丰年,但愿今年是个好年景。她又想着眼看着就要过春节,俺闺女好点在节前就生产,那样可以轻轻松松过个节。嗯,也不知肚子里怀的是个啥东西,嗯,最好是个小子。这个生儿有点呆,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如果老天开了眼能让玉玲生个聪明点的二小子该多好。如的先别求了,只要能像他爹麦实奋也就可以了。一想起女婿麦‘实奋,李杨氏心里生出点儿得意之惰,眼前浮现出当年麦实奋前来镇上向李玉玲求婚的一副寒酸桶。那时候麦实奋还是一名家境很糟糕的穷学生,在人们的眼中当然是配不上艳若桃花的李玉玲了。但李杨氏却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老实得什么话也不会说的麦实奋,没等丈夫回家来就口把这门亲事向媒婆应承了。李玉玲的老父亲李士和在沙河镇的农业银行里当职员,起早贪黑,兢兢业业,骑着一辆稀里哗啦的破自行车。他回家后听说李杨氏一人作主把女儿许给了黄金村的穷小子麦实奋,立时就傻眼了2“他爹叫麦老太,我认识。那是个酒鬼’

  表杨氏瞪大了眼睛。李士和又说

  “你糊涂啊,这下咱玉玲该遭罪了。”事情似乎一切都晚了,那一年的腊月二十六,麦实奋敲锣打鼓带来一伙人娶走了李玉玲,李玉玲从此安家落户来到了名不副实的黄金村此刻,李玉玲的呻吟声自屋内传来,它像一阵夏天的冰雹破坏了田野上的蛛网那样破坏了李杨氏的思绪。李扬氏急忙放下手中的大条帚,挪动着一双小脚进到屋子里。她看到女儿李玉玲正捂着肚子咧着嘴,显示出一副十分扭曲的表情,前额上的汗珠把一缕头发浸湿了。李杨氏惊奇道=“怎么,想生?”她扳着手指计算日子,“没事儿,还差一个多月呢产说着又准备抄起条帚去扫雪了。但李玉玲似乎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来到炕沿上,胡乱收拾起东西来她把一两件从黄金村带来的衣服折叠好,放在一个包袱里她把一只手残忍地伸向生儿的右耳垂儿,使劲地拧了一下,生儿顿时发出一声明康亮的尖叫。老太太愣愣地望着她,迷惑不解地:“你、你这是做什么呀!”

  李玉玲不理她,只隐隐地感到了来自外部的一种神秘力量这股力量像一股气体那样袅袅而藩,贯注全身。她嘴里咕哝了一句“娘,你照看着生儿点儿,我、我得回家。”说着,拎起包儿就冲出了门外。

  一路小跑,李玉玲来到了一片荒野里四周是自茫茫的积雪,冷风赠同盟吹打着面颊雾气愈显浓重起来,像开了锅一样地蒸腾着团团臼烟。麦田和一大片残存在荒地上的芦花均被笼罩,看不清原来的本色。伴随着阵阵剧烈的疼痛,李玉玲觉得有一股冻土的清新气味扑鼻而来。“娘呀”…“她捂着隆起的腹部叫了一声。

  她忽然昕到身后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她昕出那个熟悉的声音来自自己的母亲,但她不理睬那个声音,只是没命地朝前奔跑她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是汗风顺着发梢鸣鸣作响浓雾的气浪淹没了她。从沙河镇到黄金村大约有三华里的路程,其间要穿越两个小小的村落,还要穿越那条已经缔了冰的沙河。在就要到达沙河地带时李玉玲被一阵风狠狠地呛了一口,她打了个翘起,差点儿滑倒在地然后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慢慢地走下河堤,河水已经变成一整块冰陀子了,在雾气里闪耀着青黑色的寒光。一丛丛的茅草、荆条、野禽等植物都被冻住,在风中发出瞠隘的声音,像蛇类吐出的倍子。

  那个急切的叫声又在耳边响起,但她已经小心翼翼地走。

  在了光滑的冰面,疼痛仍在延续、她几乎是在弓着腰身。就在她刚刚离开冰面,一只脚踏上河岸的时候,她听到河道里爆出一声脆响一一是冰层断裂了一一紧接着冰面上出现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白线,呈闪电状。好险!她嘴里咕哝一句,就又朝前跑去。

  大雾弥漫。那一天,当李玉玲跑到黄金材的村口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那一刻消失了三天的太阳奇迹般地出现在天空,驱散了萦绕大地的一团浓雾她看到了坐落在村口的那幢老磨坊,老磨坊屋顶上有三只乌鸦嘎嘎地怪叫两声,然后围着黄金村飞来飞去。懒懒的冬日的阳光照耀着老磨坊旁边一捆捆倚墙而立的玉米秸杆,村子里那个著名的算命瞎子黄老亮正靠在玉米秸上晒太阳。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黄老亮像一条野狗样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他吸了两下鼻子,闯到了一股女人的气味,失明的白眼珠翻动了两下,咧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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