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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阿鲁一(3)

书籍名:《周蓬桦小说集》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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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噩星空人显得多么的缔小啊》

  《我-出生就不能自己支配自己了》

  《我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

  是啊,我究竟为什么到处流浪!突然,一张小纸片从笔记中悠然飘落,我捡起它来,那土面的一行清秀的字迹令我的眼睛为之一亮:

  盲常市昆虫研究所

  麦娃

  于是,记忆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复活,我想起了三年前我们在火车上相遇的情景,那是一次真正的交流,麦娃大睁着眼睛与我对视的样子在瞬间栩栩如生起来。他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名叫革儿的女孩找到了吗?我想起那年我们是在城火车站含泪分手的。分手后我在城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虹,而他却满面忧伤地跟随喧晦作响的火车到另外一座海滨城市去了。我当时想这个比我还倒霉的家伙啊。感谢上帝,我现在总算在世界上遇到一个比我更倒霉的家伙了。

  我来到丁盲常

  在秋天的最后几日,我的好奇心和潜伏在内心的流浪品质又一次被往事激活,便决定动身到几百里之外的盲常走上一遭。

  是的,秋天己入尾声,空气中遍布树脂和玉米秸的香味儿。一个多么好的季节!原野上的农人已经收割完了庄稼,正把一群羊赶到光秃秃的田间去放。我还看到一些人正弓着腰,把回野里的庄稼茬子用火点了焚烧,它们冒出一簇簇青烟,青烟缭绕着飘向空旷的远方……我还看到了大片的秸杆被火焚烧过后的黑色焦痕。一群孩子在原野上嘻嘻哈哈地游戏。他们知道用不了多久,冬天就又来了,乡下人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在冬天像蛇一样呆在自家的小窝里萤居起来。那真是一段再好不过的生活。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于一个秋风瑟瑟的日子里站在了盲常的街头。

  一路上,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这次旅行的啊,激动或者喜悦?不不,它的意义远远不止这些。令我感到欣慰的一点是:阿鲁,一个曾经多么自命不凡的人,一个对人类的生存怀有浓厚兴趣的人,他又走在路上了,他叉开始他永不停歇的流浪了,他生命的琴弦叉开始热烈地弹奏起来了。

  盲常是个不大的城市,它坐落在平腻的腹地,像卡夫卡笔下一座孤零零的让人难以接近的城堡,这座城堡在向我闪烁着一种神秘的诱惑光芒。一路上我心跳如鼓,怦怦,怦怦。我在心里一个劲地为我的朋友祈祷麦,千里万里,我看你来了。麦,三年来我把你引为知己引为百年不遇的哥们儿。愿你万事如意五谷丰登$愿你摆脱命运的笼罩不再受势利之人的无故欺辱;愿你凡事不要过分认真得过且过麦,三年来一切都变了,你是否还在为一个女孩四处奔波呢?瞧你那一尘不染的眼睛吧!它清纯如水,黑亮如两粒田间的黑色大豆,风吹不落雨淋不灭,即便是混迹污浊不堪的人群中间,你也是一把锋利的镰刀,你也是好样的!沙子和垃圾只能把你打磨得更加明亮盲常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城市,麦是我在那儿唯一的朋友。它像我到过的所有小城火车站一样,候车室和出站口混在一块儿,这使我一下车就看到了一片七零八落的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肥胖的女乘务在候车室兼出站口频频摇动着她磨盘似的宽广臀部她把口中的泡泡糖嚼得像新皮鞋踩在水泥地板上那样吱吱作响。这惹得两个依偎在一个头发零乱的南方妇女身边的航脏小孩个个口里流出长长的涎水。他们嚷着:噢糖,糖!噢糖,糖!我看到那个刺猾般的女人像没听见似的把头扭向一边。我当时立即就把她与可恶又可憎的人贩子联系在一起了,所以孩子的要求被置之不理便在情理之中。而那个肥胖的女乘务满嘴吱哇乱叫地从人群中间一晃而过,间或从裤子里冒出一两声难以让人昕出来的压抑臭屁。在候车室的角落里有三两个乞丐点缀其间,这让我想起已故诗人艾青的著名诗句:乞丐在北方/伸着/永不缩回的手!晦气,太它妈晦气了。我正在心里这样骂着,就听到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利哨音嘟嘟嘟!嘟嘟嘟!惊吓之余我回头一看,发现女乘务正鼓起她红彤彤油亮亮的肥胖两腮,没命地吹响了挂在硕大双乳之间的那只大铁哨子嘟嘟嘟!嘟嘟嘟!一边抄起男人般的粗嗓门大声嚷着严排队,不准加塞儿!喂,那个大老爷们儿,说你呢?“说着,她用眼愤愤地扫了我一下,好像机关枪冲我打来一梭子弹。我愣了一下,打算回敬她一句老子是刚下车,老子是出站而非进站呢。想一想又觉得犯不上跟这种人较劲,就冷冷地看她一眼,没有搭腔。

  我从人群里挤出来,满头是汗。刚一走出站臼,还没稳定情绪,我就又被一只从后面伸过来的毛茸茸的吓人大手给拦腰抱住了。我大吃一惊,以为碰到了疯子。回头一看,却见是一个态度和蔼的人正努力朝我堆起一副笑脸我怒斥道”干什么你?“他仍紧抱着我的腰死死不放,嘴里咕哝着什么。好半天我才昕清了,他说:“师傅,行行好,坐俺的车。”我松了口气产快放开我,它奶奶的!““你,先答应了俺就放开你。”声音里充满乞求。

  我说:“你先放开我!”我企图挣脱着。他态度比我坚决十倍:“俺不!”同时他那一双老虎钳子般的黑毛大手又在用力,我感到了一种窒息,一种捆束,一种被一个不太讲卫生的陌生人拥入怀中的难以忍受。更为令人恶心的是那个家伙的口里在呼哧呼哧地向外喷射着一股气体,大概是大慧和大蒜还有劣质烟草的混合物吧。我的胃及时地起了反应,先是野鸽子般绝望地咕咕叫了两声,紧接着有一股凉凉的东西泛上来。我突然意识到我曾在火车上喝过一杯冷饮的,坏了坏了,它要冒出来了!但我强忍着不让它冒出来二那种滋味是很难受的。

  这时,我看到我的身边早已围满了前来观看热闹的人们,他们一个个把眼睛瞪得老大,有的脖子收缩有的脖子却在拉长,其中有一个鼻涕兮兮的年轻人凑过来说情:

  “坐他的车吧,他技术好哩!”我无奈地点了点头。那人迅速地吸了一下鼻子,道:

  “老笨,人家师傅答应啦,你还抱着人家干啥?”周围响起一阵讪笑。老笨昕了,这才松开了我。我摸了一下肩膀,觉得有些潮湿,那是老笨的汗液擦在了上面。老笨笑了,说:“对不起呵,师傅。”说着又拿手去擦我衣服上的汗溃。我制止了他:“行啦老兄,你看你那手,几天没洗了,还擦?你越擦越脏。”老笨立即一脸严肃,道:“你别瞧不起俺,俺天天洗手现有时一天洗两遍哩!”

  我说:“好啦好啦,快走吧,你那手洗一百遍也那样儿。”老笨不服气,又与我争起了手的问题,我急了,吼道27“你你你,还要不要我坐你的车?”

  老笨撑然大悟,挠挠头皮?嘟哝着:“俺洗手哩!还搓肥皂哩!”一边到一个墙角落里推出辆带有帆布篷子的三轮车来。我咧咧嘴,但一切都晚了。

  就这样,我诚惶诚恐地坐在了老笨的三轮车上。我心里有气,想老子刚到盲常就被人给堂而皇之地抓上了“贼船”,当上了冤大头,觉得怪不平衡,就忍不住像赶车夫那样地大喝了一声“老笨,加油蹬吧!”老笨回头朝我傻傻地笑一笑,痛快地应着,三轮车便在离常脏乱的街道上飞驰。

  很快,我的眼前便掠过了宵常街燎的各种景物盲常正在大兴土木,到处一片猿藉,尘土飞扬,碎瓦遍地;堆土机嗡嗡作响。大街上还撑起了许多帐篷,人们一律手捧着一个大搪链缸子蹲在帐篷前喝水,一边观察着街上的车辆行人。老笨非常卖力地蹬着他摇摇欲坠的三轮车,不一会额头上就冒出了汗水,我便有些得意地点了根烟叼在嘴上吸着,唱起了那支多年不唱的歌谣: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三轮车在一个古老的胡同里沉重地喘息,像一条狗在树荫下伸长了红色的舌头。我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老笨!嘿!老笨!过了一会儿,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它正嗒嗒地走得起劲儿呢,可怜的老笨已经蹬了差不多快半小时的三轮了。于是就停止歌唱,又对老笨有些同情起来。我想,别得意了,劳动人民可真不容易啊。就在这时,我开始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了怎么老感到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识呢……突然,在那个狭堪的胡同口,另一辆三轮车迎面驶来,老笨在慌乱中来不及刹车,向某个方向来了个急拐弯儿一一这下子好,两辆三轮车在两张嘴巴的惊呼声中擦肩而过。老笨的三轮车跳跃着进入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地方,我听到老笨惊慌失措地又发出了一声不同凡响的怪“这下糟了。”他咕哝道。待三轮车停稳,我搭眼一看,愣了我触电般地从车上跳将下来,气得手指乱抖,指着老笨的鼻尖骂道:

  “老笨!你、你它娘的……你可真聪明啊!”

  麦娃的下落

  一幅我极不愿看到的熟悉画面重新映入眼帘那个头发零乱的南方妇女肩上背着一只模样沉重的包裹,手里牵着一串年龄相仿的小孩儿,正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排队等车。孩子们的表情个个都像受难的老头。一个留短发的女孩苦笑了一下,缺了门牙的嘴巴一片空洞,活像一个八旬老太。这时,我听到一阵悦耳的吱吱之声隐隐传来,我想不好,妈的妖怪来了一一是的,我猜中了。我思维的列车刚刚启动,轨道上便出现了那位臀部硕大的女乘务了。仅仅相隔半小时的时间,她就朝现代化跨近了一步一一这次是手持一个银灰色话筒,随着一块粘稠的白色物件从她口中的飞快弹出,她将一口难听的盲常土话换成了略带南方口音的娇滴滴酸溜溜的普通话:“各位旅客,250次列车马上就要到站的啦,请大家准备好行李物品不要拥挤按次序排队上车……”乖乖哟,怎么变得如此温柔了?那双老虎似的眼睛流露抚媚之色,正滴滴吼转,转呀转呀,最后落在了一个两只手放在屁股部位的威严背影上,那人的右手上青烟袅袅,烟灰正被优雅地悄悄弹落。他一边检查工作,一边不住地点一点头。他回过头来,正好与女乘务期盼的目光撞个正着,于是他得到了这就媚一笑。他冲她点点头,轻轻微笑了一下,算是还礼,然后背起手神情满意地走出了候车室。还顺手摸了一下一个小孩的头。小孩正在忘情地吃自己的一根手指头,忽得爱抚,迅速地转过头来,朝那人一笑。那人摇摇头,轻叹一声原来小孩是个豁嘴儿,。那人刚走,女乘务便凶相毕露,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只大铁哨子:嘟嘟嘟!嘟嘟嘟!

  我慌忙十分痛苦地用双手捂了一下耳朵。该轮到我审问老笨了。他一脸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服务到家啊,又把老子拉回车站来了。”他皱着眉头解释道:“真对不起,主要是那辆车……让我一拐弯儿……”“是啊,”我接上茬,“你要不拐弯儿,还不把我拉到沙特阿拉伯去?”

  “哪里哪里。”他很难为情。

  我素情严肃道:

  “老笨啊老笨,你现在是包子露馅,破锅漏汤,大水冲了龙王庙,搬起石头砸7自己的脚。你说该怎么办吧!”

  老笨挠起了头,支吾说

  “师傅,行行好吧……我家有八十岁老娘,四个女娃儿,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态度坚决一一这回轮到我态度坚决了:

  “嗯?我怎么昕着你刚才说的这番话这么耳熟?不行。废话少说,我们还是去车管所走一趟吧!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老笨一听这话吓坏了,苦苦哀求起来产别别别,俺、俺不要钱还不中吗?俺把你送到昆虫所?俺认倒霉,一分钱也不要了,行不?只是千万别送俺去车管所,他们罚起人来可凶哩!“看着老笨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忍不住唉哧一下笑出声来。算了算了,别得理不让人啦,我想。最后我与老笨达成协议,收半费送我到盲常昆虫研究所。老笨高兴了,打听我去昆虫研究所找什么人。我说:“一个朋友,他叫麦娃。”

  他昕后一愣:“麦什么娃?可是麦实奋的儿子么?”我说“你说的麦实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麦娃。”

  老笨连连点头:“是是是,那是麦实奋的呆儿子啊,比我还呆。他死了。”

  我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他死了,死好几年了。”老笨说,“他是出了名的呆子,在盲常没有不知道的哩。”顿时,一股彻骨的冷气穿透了我。我喃喃自语:“这,不可能吧?是不是搞错了?”但事情的结果证实了老笨的话确属事实。在此后的日子里一一正像我第一次见到麦时那样,麦的命运和遭遇又次引起了我极其强烈的兴趣,我只能说,我与麦今生有缘。尽管这缘很短,像一颗流星悄然划过黑色的天幕,落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草丛、森林或者湖泊之中一一更准确一点说吧:我与麦的友谊和共鸣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像一切从没发生那样。

  我不甘心便找了一家旅馆,在盲常住了下来。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沿着麦的足迹走遍了盲常的角角落落。麦的影子像大地上新鲜的麦穗一样颗粒饱满金光四射,麦的气息是春天之夜那黑暗中灵魂不灭的花朵。

  我想:去吧,命运,寻找被你捆束的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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