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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阿鲁一(1)

书籍名:《周蓬桦小说集》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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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话长,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是在通往城的火车上结识他的,他留给我的特殊印象此生难忘。

  那一天,车窗外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鹅毛大雪,原野上的麦田都被簸簸落地的雪花覆盖。远远望去,你甚至可以想象到麦苗儿承受爱抚时的喜悦之情。而车厢内却空气污浊,与外面的雪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尤为令人不快的是,乘务员小姐在不停地来回穿梭着,向旅客销售一些猎奇书刊。瞄一眼封面你就该知道内容了:那上面除了围绕女人的大腿和乳房之类大作文章外别无其它。所以在整个过程中我都把头朝向车窗,观赏外边的景物。外面是坦荡的雪野,孤零零的冬天的树木,村庄和飞鸟的影子在一掠而过……他就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像我一样对车厢内的一切充耳不闻。说来也怪,有些人一见面就能引起你的强烈兴趣,我甚至到今天也弄不清究竟是他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我?是他那一双深邃而忧伤的眼睛吗?他的头发乱极了,脸上略显悲戚和疲倦。但可以断定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可爱的不令人讨庆的人,一个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内心活动的人。

  这就是麦留给我的最初和最后的印象。

  三年前我比现在要浪漫得多。我当时正在潜心创作一部爱情诗歌,我那次去城正是与位多年不见的女友约会。说来很难为情,她曾在八年前获取过我死去活来的爱慕一一那时我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很容易对某一位女性产生想法。这不奇怪。尽管虹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没能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我们甚至在整个交往过程中连手都没有拉过。哦,多么纯洁的爱恋!时光真的残酷,有时想一想过去,你能相信那些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吗?可那是事实,它们历历在目。如果你与过去连接起来,你就会得出一个令人吃惊的结论:

  你的过去是你现在的敌人。所以,我很庆幸虹没有成为我的妻子这件事。我想,这样很好,免得日后落入了一个人所共知的圈套。假设一下,如果八年前我们俩不小心结了婚,至少就不会有眼下这个美好的令人想入非非的旅程了。婚姻是一双永远也不会合脚的鞋子。所以我一直独往独来,并且自誉为“流浪诗人”。维尔哈伦说: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而我的心却向往着原野上广大的飞翔。我一次又次地挣脱着城市的捆束,幻想过一种四海为家的生活。如果可能,我甚至想到地球之外的什么星球上去过上一段。有一度我怀疑自己患上了“厌倦地球症”。我们的地球越来越不怎么可爱了。人们老是把它弄得乌烟瘫气,像个患了哮喘的老年女人在广场上大声咳嗽。所以我一直在挣脱和逃跑,起伏不定的异乡道路上处处留下了我的足迹和身影。我在春天和夏天结识许许多多陌生的人和陌生的风景,与各种语言遭遇和交锋。我思维清晰目的明确,主要是想找到一个和我相同的人进行一场刻骨铭心地对话。可我最终总是失望而归,每每又会回到那座城市里。我在位于市区的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独自叹息。人海茫茫,世事如烟啊。

  我真的失望极了。

  我知道我的灵魂在路上,永远在路上游荡。

  那年十月里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寄自城的来倍。那封信经过了长伏的旅途跋涉落到我的手上时封口已经破损一一我怀疑它被某一位好事者或窥私爱好者早已“近水楼台”过了因为那上面有一丝明显的被新鲜唾液酒湿了的痕迹。这也不奇怪。好在我的任何借件从来不涉隐私一一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很少有什么隐私苟言。换句话说,我从不把隐私当做隐私。对我而言,世界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人们活着,然后死掉。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但那封信似乎有点儿例外。我打开一看,立刻暗自吃惊:它原来是我多年前的恋人虹写来的。

  在此之前,虹已在我的生活里消失日久,我差不多已经把她遗忘。现在,虹看到我在城晚报上发表了一首题为《落叶》的诗歌后就惊喜地给我写信了。她那像苹果一样圆圆的脸蛋便又重新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

  我这才知道,分别多年,她原来去了城。那首楚脚诗是这样写的:

  我在夜晚游荡呀游荡

  只有落叶是我的恋人

  虹在信中明确表示,她就是那片落叶。我想她肯定是老了。不然不会这般形容自己。她把花朵给了别人,把落叶留给了我。但不管怎样,我还是高兴虹竟又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她像是一只迷了路的鸽子那样,飞了一圈后又回到起点来了。这就是生活啊一一你的过去是你现在的敌人。当然,这让我感到伤心。

  在冬天初降的一个黄昏时分,虹在电话中说,你到城来一趟吧,我真的很想见到你…我想说:听到你的声音就可以了。因为我知道岁月可以摧残一个女人的容貌,却很难改变一个女人的声音。虹的声音在电话里…点儿没变。

  但我在冥冥中又抗拒不了虹的相邀,哪怕明明知道那极有可能又是一个错误二。

  于是,我怀揣一本美国作家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儿坐上了通往城的火车。就这样我认识了麦。

  我是怎样主动地与他攀谈起来的?现在已经忘记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只为解除漫漫旅途的寂寞才那样做的一一我与他攀谈,并且主动,这在我是少有的现象。他也并不拒绝我的友好。

  通过交谈,我知道他的年纪与我同龄。令我颇感惊讶的是,他此行的目的竟和我大同小异去寻找恋人。

  他的恋人失踪了,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儿。

  回忆占据?我的生活

  多年来我一直试图剖析一些事物,那大多是些玄之又玄的大命题。关于宇宙宏大无边的疑问,关于地球公转与自转的疑问,关于人类的精神家园,关于历史关于现实,关于战争关于苦难,关于星空关于大地……总之等等一切吧!我还给自己起了一个老气横秋的笔名:阿鲁。其实我不过刚刚二十多岁。可我的心里早已布满了沧桑的意昧,它们在燃烧,奔突,像一座活着的火山,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我亲爱的同类啊,我思念的弟见啊,我真怕一不小心会灼伤了你们,焚化了你们。我是传说中的光。我是伟大的海涅诗篇我是剑,我是火焰。

  我是流浪者,我是穷光蛋。我是继林肯华盛顿之后最有出息的幻想王国的总统。我是当代的尼采或者梵高。

  在生活中,我想做什么就去进行尝试,让今天的计划变为明天的现实。比如我差不多是那个城市里第一个留起了长发的青年,同时,我与父母决裂。我把痰孟当烟灰缸使用。

  我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城市里生活,我与这个城市的一切格格不入。这个城市有着森严壁垒的等级观念,人与人之间在互相中伤、嫉妒和诽谤,与之相关联的暴力事件频频发生。如果你有兴趣做一个小小的试验,你就会明了我们今天的生活是怎样一个无聊的状态i大家你拥我挤,美好与丑恶并肩而行。有一次我在电话总机室内,无意之中偷听到别人在夜间的对话一一一般来讲,人们在夜间的对话比白天要血淋淋地真实,对我来说,这正是一个难得的试验。当然,这样做有些卑琐。总机室内灯光昏暗,指示灯频频闪动,像野地里的鬼火。干话务员的姐姐因为出去与男友约会,她把这个难得的考察人类生存的任务交给了我。那时候我正在待业,总机室的各项业务我差不多和姐姐一样熟悉。我看了看表,时间的指针指向午夜。万籁俱寂,令人沉醉的春风吹拂窗帘。可就在这样一个天地处于和谐宁静的时刻,一些令人作呕的对话正在黑夜的掩护下登台表演。

  先是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的对话。

  喂,我是老K,他说。他的声音充满威严,冰冷而又目空一切。而那听话的一方却唯唯啼啼,像舞台土白鼻梁的丑角。嗯嗯嗯,我哪敢睡哪。他说,我正等您的指示。嘿嘿。废话少说。我问你,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老K间。对方有些支吾:正在办,正在办。

  要快点解决啊。早一天解决早心静,啊。你的事也就可以正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啊。实在不行……你看这样好不好老K"的声音突然降成了低八度,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听清了几个字眼儿:......用嘴不行用手用手不行用脚用脚不行用绳子捆…要是都不行呢?笨蛋,那就用刀!只要把狗日的给我放挺!老K恶狠狠地说,然后吧嘟一声甩了电话。

  杀人?我昕了这样的对话,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个大概是个醉汉,他在挨了老婆一顿臭骂之后含含糊糊地提出让他正在上幼儿园的儿子昕他的电话。他的儿子接过电话尚未答茬儿,我分明地听到那男人的粗嗓门叫了儿子一声爹。

  爹......他说,然后打起了饱喃。你才是俺的亲爹,他又说。又打一声响亮的饱嚼。

  男孩在那边只是哧哧地笑听到这样的电话,我立即把耳朵移开了。第三个是个女人打给她的情人,她酸溜溜的声音至今还在我的耳边萦绕:嘻嘻,你过来嘛!她在央求情人。

  情人刚从睡梦之中醒来,说话懒洋洋的有些不耐烦,并且哈欠连天。

  都到啥时候了你还打电话来?怎么,你不高兴?那算了。

  情人好像一下子清醒许多:4他说,没有没有,我这就过去。嘻嚼,我刚洗完了澡,身上挺滑溜…这个电话带给我的剌激相当大,脸一阵一阵地发热,我张大嘴巴开始喘气,想象着一些正在进行和将要进行的肉搏画面儿。

  如今,回忆已经占据了我的大部分生活。遥想当年,我们那个城市的怪人和怪事真是多不胜数。那些东西多半与日益深入人心的精神文明相悖,与生命中的耀艇或悲哀联系在一起,但它又确确实实地存在,你能有什么办法?比如某人总爱偷看女厕所里的某项内容。关于他的笑话是,一天黄昏,他大步流星地朝一个目标奔去,到了跟前才恍然大悟:光线渐入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那时候条件有限,一般厕所根本不装电灯。他只好一无所获悻悻而归。

  另一个某机关大院孤独的守门人是一个收藏爱好者,他收藏了一大堆东西放在床垫的下面。他日积月累,陶醉其中乐此不疲,说起来也怪辛苦。随着夏天的到来,炎热的气候使他的收藏物发生了霉变,人们在经过门岗时禁不住都要把可爱的鼻头吸上两下,于是便有一股异味悄然入腔。这个守门人的秘密终于让卫生部门在一次检查中发现了:他的床垫下放满了女人专用的红色手纸。

  那个守门人兼私物收藏家后来被解雇了。手纸被人们捂着鼻子送至郊外焚烧。

  当然,在我看来,最悲哀的要数市文化馆的创作员老叶了。这个人曾经装模作样地辅导过我和许多青年的文学创作。我们当时很虔诚地坐在那儿,样子像一只温驯的猫咪,昕他天花乱坠地侃侃而谈。在我眼里,他的神态极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些伟大作家。比如,他不把午睡叫作“睡觉”或者“午休”,而奇怪地说是“我需要小慧片刻”…...

  ’“你们该走了。我的确需要小想片刻!”他强调说:“嗯,的确啊!”一边说着,老叶就顺手从门后拎起一个烂糊糊的麻袋片子,故意当着他们的面抖落那上边的灰尘,使劲儿,再使劲儿,把屋子的空气弄糟。然后把大牙一露,说是要到后院的树荫下才能进行他雷打不动的“小憨、”。

  我们就是这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老叶的那间小屋,而走上了夏天阳光毒辣的街头。我们心想,一定是我们不小心让老叶败了兴致,惹他不高兴了。不然老叶今天不会这样反常。

  事后我们才知道自己原来犯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先说时代背景:那时候正是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伟大领袖在天安门城楼向全国人民频频招手的年代。

  再说老叶的形象背头,脑袋圆而敦厚,门牙稍大了点儿。突然在某二天,文化馆一个负责卫生的老太太端详老叶半天,失口而出:啊呀老叶,你长得多像毛主席啊!

  老叶惊。接着心里掠过一阵狂喜。几夭之后,人们奇怪地看到老叶小屋的墙上悬挂了两幅巨照,一幅为毛主席像,另一幅是他自己。从此,老叶见人就笑,有意识地让人看他那在相亲时差一点要被拔掉的两颗门牙。

  于是老叶的名气大起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自然,我们那次拜访之所以遭受了冷遇,是因为没有仔细观看并议论和比较那两幅巨照的缘故。我们这些傻乎乎的文学青年啊。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想学到写作知识,必须先投老叶所好才中。

  后来老叶的厄运来自对一首诗歌的抄袭。他抄了一首题为《阳光》的诗歌发表于著名的南国刊物《星星诗刊》,事后被河北某地的一个煤矿工人揭发出来。揭发信就发表在当年的《星星诗刊》上。尤为令人尴尬的是该刊编辑部还勒令老叶寄回所得稿费十二元整。可怜它早已被大手大脚的老叶花光了一一在收到稿费的当天他一高兴买了三个花皮大西瓜宴请了文化馆的全体群众。据说老叶还即席朗颂了那首日后给他带来坏运气的诗歌。

  我想,一件事儿竟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这是谁立下的臭狗屎规矩?

  从此,人模狗样的老叶在我们那个城市的“名人圈”里彻底消失。

  这就是我生活的那座变化多端的城市。它让人一不小心升上空中万人仰慕,也让人一不小心跌落下来化为烂泥。正所谓人走运了砖头生辉,人背时了黄金失色。而这一切都是多么的无常莫测啊。类似的人物和事件还有很多,我们都已见怪不怪,我们早已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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