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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米调》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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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三能上哪儿去呢?那些冒着砭骨寒冷千辛万苦戽水逮着的鱼儿,简直就是他的命,一个戽鱼人,怎么会扔下鱼篓他去呢?

  不祥的预感,蛇一样地爬满了米调心头。

  刚才,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他马上在棚屋前堵住了匆匆出门去的二东,沉声追问:小三金边家人的事情,是不是你捅营里去的?!二东木着脸,不则一声,偏偏身子就出门去了。——因为,在那个小三哭诉金边家人惨况的夜半,米调意识到事态严重,弄不好就要惹出风波和麻烦,曾经千叮万嘱,要小三和二东先自闭嘴噤声,至少暂时不要把此事对外泄露。可是昨天夜里,营地突然召开紧急特委会议。米调此时已经属于副营级干部,可到了会场却发现,该来的副营级干部二东没来,副排级的小三,却被点名叫到这个营地最高层的会议里,并且一开头就开门见山,要“龚同志”如实向组织汇报他所了解到的高棉“兄弟党”与金边革命后的最新情况!

  一直到此时,小三,都是一位对革命、对组织怀着最高忠诚的战士。油灯光焰下,他故意别过脸,不看米调从对座暗影里给他递过来的严厉眼色。他强忍着泪水,把他自己家人的遭遇,从各种信息中听闻的金边革命胜利后的社会惨状,平静地说了一遍。末了,含着泪说:“我理解,革命就要有牺牲的道理,包括有时需要委屈的牺牲。可是……可是,这不是牺牲,这是一场波及垒社会全民族的大灾难!坦白对组织说,我不理解!我真的不能理解!”米调注意到,小三在林妹妹的话题上似乎稍稍打了点埋伏,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他的未婚妻一家,跟着大队伍走了以后就失踪了,再没有了消息。没想到,营地的最高首长——那个说克钦话带佤族腔的瘦黑小个子,拍着小三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的林妹妹的亲笔信呢?你应该马上把它交给组织。小三一听,摇摇头,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她不在了,完了,晚了!晚了,完了……”他又那样鬼一样地哭嚎起来,一高一低的含混的语句里,用的是汉文!

  屋子里起了隐隐的骚动,小三的哭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黑暗中的每一个人。米调听到有谁唏唏咻咻地陪着掉眼泪。

  “——相信组织,相信革命。”瘦黑个子轻抚着小三抖瑟的肩头,话说得委婉而有力量,“组织上了解龚同志对他未婚妻的深厚阶级感情。这样吧,你把信,交给组织上研究一个晚上,明天还给你。请大米同志留下来,做做工作,安慰安慰龚同志。——大家散会。”他突然吊高了嗓门,“今晚的会议内容,属于组织的最高军事机密,绝对不能对外扩散!”

  勐皋早春的寒风,尖啸着穿林而过。柴油灯光焰下,刚才那些憧憧的黑影,忽然像潮水一样全退走了。偌大的营部棚屋,似乎成了一片退潮后的荒滩,米调和小三,便成了荒滩上两座相对孤望的黑礁石。米调默默听着小三的低低饮泣声。这些日子,他知道林妹妹的那封绝笔信,以往的所有信件,连同她的那张金贵的小照片,每日每时,都和小三贴身相随。他明白:小三刚才的哭诉,无疑是扔到营地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事实上,近几个月来,伴随着“西贡解放”、“金边解放”的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山林,各种纷扰吓人的传闻也像瘟疫一样在四山营地里蔓延。营地里早开过“形势教育”大会,严厉指出:听信反动流言,对党的最高领导——德钦巴登主席最近提出的“乘胜出击,夺取彻底埋葬美帝温匪的多米诺骨牌连锁胜利”的战斗方略,极为不利。在这个数国交界的地域,“克钦帮”队伍本来就来源混杂,小三家的故事设若一旦公开披露,更是动摇军心的最大隐患;而林妹妹的绝笔信,白纸黑字,板上钉钉,正是引爆那颗定时炸弹的最要命的引信!

  ……他听到席棚隔壁传来的悉索声响。他知道营地的几位最高领导并没有退走,就黑着灯守坐在隔着竹篾泥墙那边的“机要室”里。他看见窗口晃动着哨兵黑森森的枪口,心里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今晚,如果他不能说服小三交出林妹妹的亲笔信函,他和小三,就谁都别想走出这间屋子去。他静静等着小三哭完,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小三止住了泪水,腾地挺起身子来。

  他直直说道:“儿女情长,成就不了革命大业。”

  小三身子猛的一抖,抬起头,怒瞪着他。

  “——小三,这不是我要跟你说的话,这是那一年越境之前,我在西双版纳跟我的女友告别,发狠对自己说的话。”他把话说得不紧不慢,“我记得,那一回,你在山里批评我的,是另一句话——”米调故意顿了顿,迎向小三在泪光喷火的眼睛,“你说,丢掉那些——‘婆婆妈妈的小调调’……”

  小三突然砰的把桌子一拍:“你,你住嘴!”

  然后,他擦着泪水,眼里的火光暗淡下去。“别说了!别说了!……”他艰难地拍拍胸脯——那所有的“林妹妹”信函就藏在那层层包裹着的夹袄里面,他冲着竹篾墙那边嘶吼起来,“我我……我龚宝盛化了灰,也是属于革命的!我我我……我相信组织!相信革命!……”

  ………

  火光映着泪光。我看见米调细细眯着的眼睑上,又是满溢的泪水。

  “是我害了他。我逼小三交出了林妹妹的绝笔信,就把他逼死了,逼成了他妈的烈士,他妈的‘伟大的国际主义烈士’!”

  “烈士?”我听着刺耳,警觉起来,“你说的什么?什么国际主义烈士?”

  两滴泪珠像凝结的冰粒,挂在米调脸颊上。他在冷笑。那笑意,也像是凝固的冰块。

  ……小三的尸体,最后是被几个呜呜哇哇哭着的山野孩子领着,在隔着营区两三个山头以外的那个高山湖边找到的。小三半裸的身子浸在冰冷的湖水里,人早僵硬了。火把、电筒光照映下,湖滩上一片凌乱的脚印,隐约可见小三脸上、身上,由撕扯推打留下的道道伤痕。“——小三!”米调脑门像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一下子就昏厥了过去。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躺在营地棚屋里,面前,却站着那位黑小个子的营地最高领导,沉声对他说:“党性原则第一。革命利益,高于一切!”

  他惊坐起来,揉揉眼,还在犯傻:“小三,小三救过来了么?”

  那时候,小三的尸体,其实早已经被营地的哨兵抬回来,草草就埋掉了。第二天,营地伙房前贴出了一张含糊其辞的布告:龚宝盛同志为了改善集体伙食,戽鱼时失足落水,因公殉职。布告旁边,似乎作为“物证”,还悬挂着小三那个盛有塘虱鱼的鱼篓。鱼篓边上,不知是谁,悄悄摆上了一把野生的波斯菊。

  一连几天,营地上大伙儿对小三的暴死,保持着一种低调的沉默。米调当然心知肚明:小三的真实死因,谜团重重,他不可能相信营地领导在他耳边叨咕了好几天的那些“正确解释”。那些天,他真真假假地借故卧床不起,眼前晃着的,就是沙滩上那些杂乱的脚印,小三浸泡在冷水里的半裸身子,包括全部失踪的小三怀里衣兜贴身揣着的各种“林妹妹”的宝物——那帧小照、以往的信件以及那块为林妹妹珍藏多年的翡翠宝石……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在悲愤中作出自己的反应,整个事情忽然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

  本来,小三出事的当天,二东匆匆出门,从此就搬离了同住的棚屋,似乎一直躲避着不愿和“大米”照面。这天,连日托辞闹病卧床的米调总算爬起身来,在屋里默默清理着小三床上的遗物——那堆被“组织上”不知翻捡过多少遍的遗物,杂乱堆放着一些旧军服、旧衬衫、破口缸什么的。只有一件旧物,米调仔细留心藏了起来——小三平日最爱趴在床上给林妹妹写信用的,那支“犀菲利”牌的黑杆旧金笔。这时,二东突然推门进来,木着一张睑说:“组织上,要找一张小三的照片。”“你,你给我滚!”米调炸雷一般吼起来。隔着竹架床,二东没有挪动身子,低着眼睛说:“你打我一顿也行。人走了,追不回来。我们就当宝哥哥回家找他的林妹妹去了。”“你还有脸宝哥哥、林妹妹的?”他把手往外一指,“——你,出去!”二东一动不动,仍旧平板着脸,缓缓说道:“组织上决定要为小三开一个大型追悼会,我想最后为小三尽一点心——你不愿意么?”米调敛住怒火,一时沉默下来。——小三的追悼会?是的,既然“因公殉职”,当然应该为小三开一个追悼会。再怎么说,也不该无声无息的,就让小三这样死去,像扔掉一条死鱼一样!“人都死球了,还能尽什么X心?”米调虽然还是拧着,口气却软了下来。几经翻找,好不容易从一件旧衬衣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张小三多年前和父母家人的合照,120格式的黑白方块小照片,影像模糊。二东后来找来一个白色硬纸壳,打开压平了,做成一块白纸板;米调笔头好,便依着小照片上的面相轮廓,再加上自己记忆的样子,就用小三留下的那支黑杆水笔,描描抹抹的,画出了一幅小三的放大头像。

  小三的清晰眉限,渐渐在纸板上现形,米调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上面。他抖颤着黑粗笔,再也画不下去了。二东好像也陪着在一旁掉泪。米调的泪眼未干,二东拿过那张还未最后完稿的画像纸板,急急脚就出门去了……

  ……沙原上,篝火渐渐暗淡下去。黑暗似乎在四周胶结起来,结成了一片徐徐闭拢的大黑板壁。“妈的X!……你猜,是什么追悼会?”米调低沉的骂声落在黑旷的野澳里,像是石头滚落在冻硬的冰湖上,铿然作响,“我出得门来,两眼发花——老天爷!营地的棚屋、操场上,这里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挂满、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墙报、大标语。上面缅文、汉文的写满了各种浑话。——什么浑话?一一沉重悼念舍己救人的伟大国际主义战士龚某某!学习龚某某的伟大国际主义精神!鲜血凝成的缅柬兄弟党友谊万岁!——诸如此类,诸如此类!”

  “怎么回事?”我瞠然一惊,“演戏吧?”

  柴火烧尽了,焰火残留在炭火暗红的余烬里,还在挣扎着跳跃、舞蹈。

  ……小三的追悼会,果真演成了一出排场大戏。原来,是刚刚夺取了政权的红色高棉政府,近日向缅共克钦帮派出了一个访问团,要建立缅柬两党间更密切的关系——事后获知,其实是红色高棉政权在金边还没坐稳位子,就发生了越南军队大举入侵、吞并柬埔寨国土的紧急新情势,红色高棉需要打开一条自“金三角”连通中国大陆的秘密通道。蹊跷的是,来访的柬方访问团头头,居然向克钦高层打听起小三——“龚宝盛同志”的下落。来人知道小三的束埔寨留学生身份,并且也提到他的未婚妻林妹妹的名字。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内里乾坤谁也说不清楚,可这一打听不要紧,营地上一接到上级的查询就慌了手脚,当即作出“组织决定”——把“因公殉职”的“龚宝盛同志”,升格为革命烈士,并且是一位含己救人、为抢救失足落水儿童而牺牲的烈士!

  ——故事于是越编越圆:落水的儿童是缅甸克钦山区的孩子,为救人牺牲的,是从柬埔寨来缅甸留学并参加当地革命的侨生——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伟大的国际主义”故事、“鲜血凝成的柬缅兄弟友谊”的故事么!营地首长当即下令:为了革命的最高利益,这个追悼会,就是要往高规格、高调门上开!并且要做,就要动真格儿的——他们把已经被草草埋掉的小三的尸体从山沟里挖出来,以新钉好的木板棺材重新装敛,要请出到访的赤柬代表团,为“柬埔寨革命的伟大儿子”龚宝盛重新举行隆而重之的“营地最高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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