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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书籍名:《米调》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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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这位马掌柜死活不肯算我的夜宿钱,说是“索罗的朋友,就是自家人”,还给我们塞过来一袋子青稞面。说话间又哎呀了一声,惊叫道:“听潘朵说,原来那个姓廖的女人找的就是你呀,索罗?怎么你也不言语一声?”我看到,米调瞪了潘朵一眼,并没有顺着话题就此打听廖冰虹的去向,拿我打个哈哈,就告辞了。米调和这位马掌柜的交情,显得要比上一位马要深得多。上路后我发现骆驼背上少了一袋行李,原来是卸下了米调从“黄旗营”就为这位马掌柜驮来的一袋子风干的阉马肉,可是,他却不愿意向这位马掌柜提及廖冰虹。——几乎识尽了所有沙漠上行走的人,却从来不向当地人透露自己的来路底细,这是我对他的又一个新发现。以致日后好几位路人都告诉我:索罗是蒙族人呢。大概,这就是他在大漠上的生存之道吧。

  临别,却成了黄沙路上横着的一道绳索,开始牵扯我们的脚步了。

  早晨一出门,黑皮就开始跟米调闹,埋怨索罗不该不让他带上他的猴面鹰出来,说是他的“库莎”陪着他们上天入地的路都走遍了,就是没去过敦煌。没有“库莎”陪着,他最讨厌看敦煌那些阴森森的洞穴了,佛像前挤满的都是汉人,洞里洞外都是汉人的尿骚味!等等等等。米调便朝我撇撇嘴:“说的你呢!骂你这个臭汉人不该今天就闹着要走,楞生生撇下咱们。怎么,黑皮,莫非你真要麦克扔下他的大博士学位,跟着咱们一块儿浪荡不成!”黑皮一扭身,牵着“阿赫”咚咚咚走到了前面。我紧走两步,傍着他笑道:“黑皮,要么你今天再病一场吧,你一犯病,我可就不敢走啦!”潘朵听了慌忙摆着手追上来,连声说:“麦克麦克,可不敢这么说!这一说他可真要闹病啦!”又捻着胸前的佛珠,念了一句什么咒语,喃喃告诫道,“这荒沙野地的,出门上路,可不好开口说病啊痛的。”黑皮便故意赌气大声喊起来:“我就是要病啦!我哪儿都痛啦!拿我怎么着?我就是要……”我一听真慌了起来:“噢噢,黑皮,别别别别……”

  米调便在后头放肆地大笑。

  上路后还有一段小插曲:

  晨早的大漠空气清爽。为着让黑皮宽宽心,我便特意凑过去,帮他牵着骆驼,相跟着一路走。黑皮还是木着一张黑脸,低头不说话,却像是故意拖沓着步子,踩得沙土沙沙作响。

  我决意要逗逗他。

  “黑皮,临走前,教我两招好不好?”我推了他一把,“哎,你那天,是怎么把我那家伙——”我比划着钱包的样子,“变走的?”

  黑皮脸一红,瞥我一眼,咬紧嘴角登登登地往前走。

  我追上两步:“怎么,不肯收我这个徒弟啊?”

  话音未落,黑皮猛地收住步子,头一低,像一头刚刚长出犄角的牛犊,把脑袋直直向我抵过来!我来不及招架,他一发力,就把我顶了个仰面翻,一头栽倒在沙堆上!

  腾起一片灰土沙尘,米调和潘朵在后面嘎嘎直乐。黑皮扯过骆驼缰绳,甩开大步,跨哧跨哧地跑远了。

  我拍着脸上身上的灰土,挣扎着爬起来,正想要追步过去,下意识往身上一摸——天!果真,我这些日子来精心藏在皮夹克内口袋的那个冤大头钱包又不见啦!

  “神了,神了!”开始我还呵呵直乐,“黑皮,你不是真的那么神吧?”见黑皮不理我,只顾快步往前走,我低头一寻思,一时间似乎慌乱起来,扯开嗓门叫道,“哎哎——黑皮黑皮!别别别,别再开这个玩笑!”

  “又怎么啦,麦克同志?”米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哈哈……”我知道自己笑得很假,“就刚才那么一闹,我的那个老破落户钱包又不见啦!”

  “噢?难道我们黑皮,又发威了?”米调话音里含着笑意。

  “咳呀,不会吧,”潘朵凑上来说,“刚才就那么一眨眼,黑皮他——能吗?不是你自己早弄丢了吧,麦克,你可别大意了!”

  我知道潘朵不会说假话,也从来不乱开玩笑。细细回想、捉摸:自己这些天来,确实也没太在意那冤大头的生死存活,便越想越慌:“不会吧?怎么会呢?不会是……”“这一回,来真格儿的,把你那护命宝贝,真的给弄丢了吧?”后一句话,是米调插进来说的。

  一时热风扑面。我上下摸索着,忽然就急出了一身大汗!

  我哗哗哗踢着沙尘拼力追上去,黑皮倒是放慢了脚步,只是不搭理我,还是那样木着一张脸,直直往前走。我只好向他躬着手:“师傅,师傅,这玩笑可开不得,开不得……”

  “怎么啦,我怎么啦?”他板着脸。

  “我那钱包……”

  “没有哇,没有哇……”黑皮瞪着大眼,满脸的无辜。

  “这下好了,钱包真丢了,”米调追步上来,“最对我们黑皮心思了!麦克同志是得仔细考虑考虑,再跟着咱们熬腾浪荡一阵子啦!”

  “那可不好!你们先不忙走!”潘朵在那边真的焦急起来,牵着骆驼追上来,汉话也说得不那么灵便了,“麦克你想想好,好好想……我不信黑皮,真有那么能耐……别真给弄丢了……天热死了,先停停吧!”

  米调看我真的有点急上眼了,打了个手势,一行人便连人带骆驼的收住了步子。可是,四面戈壁颠连,却连一处红柳枝、矮胡杨的树荫都没有,头顶的阳婆婆却劈甩着炽热金线在撒野打泼,人刚停住,四面的热浪就像烧红的铁壁似的,烘烘然围拢了过来。

  大汗淋漓。赶忙把皮夹克脱下来,里里外外地摸索搜寻。内热和外热的双重夹击,简直让我喉咙眼着火,脑袋瓜发晕。抬起头来,却看见黑皮绷着一张脸立在跟前,脸上没有一丝戏谑,问:“渴死了吧,想喝水不?”

  “水囊在阿赫背上的毡箱里,你自己拿去吧!”是米调的声音。

  “阿赫”就是黑皮刚才牵着的那匹骆驼,这时候已经先自躺卧了下来,鼻孔里吱吱地往外喷着白沫。我心下虽然狐疑,还在为那个钱包的真实去向懊恼,干渴之下也没有多想,就抬步向阿赫背上驮的毡箱走去。

  顾不上身后的眼色动静,一把掀开毡箱的花绿盖子,哈——我哑然失笑,跳开脚来一一那个冤大头钱包,果真就像变魔术一样,躺在毡箱内里的最上面!

  “呵呀呀……”没待我把自己的是傻是乐是惊是喜爆发出来,“嘎嘎嘎嘎……!”那边的米调已经爆笑开来了。“罪过——!”潘朵抡起手上的什么家伙就要追打黑皮,黑皮抱着脑袋躲闪着,故意在骆驼堆里兜着圈子,尖声叫道:“神啦!遇见神啦!老佛爷显灵啦!”一下子,又把瘦挑个子杵到我跟前,神气十足地叉着腰,说:“麦克,你不是要当徒弟么?赶紧拜师傅吧!”

  “Yes!Yes!”我慌忙捧起那个冤大鬼钱包,单腿下跪,作齐眉举案状,“喳——!”

  一伙人哗哗的早笑成了一团,真是笑得泪水都出来了。

  我借势搂着“师傅”黑皮,想亲他一口,却被他一把推开,蹬蹬蹬又跑远了。

  天气干热得出奇。为了绕路向敦煌走,我们牵着三峰帮骆驼又进入了被称为“胡达(魔鬼)领地”的沙质漠区,像是走在一片随时都可以点着火的燃媒里。热浪扑面而来,风是一丝儿都没有,远处天边有一道直直升起的白烟,直得像是用尺子在空无间倏地画出来的白线。人,则像是蒸在笼屉里的肉包子,汗水没摔落地就被烘干了,可你偏偏就听见,这里那里,滋滋冒起的焦糊烟气。传说中的火焰山,也不过如此吧?脸上、身上、手上,哪一个部位都被烤灼得发烫,每一寸暴露的肌肤,都像是煎灼在烧红的铁皮上的感觉,难怪米调、黑皮、潘朵他们的脸上、肩头,会烙满那么多黑痂似的斑痕哩。

  我觉得胸口发闷发烫,一阵阵逼上来的压迫感令我呼吸困难,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米调回头看看我,“怎么样?够呛吧?”见我不吭不气的,又说,“这毒日头下不能歇脚的,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

  我点点头,用口水咂吧咂吧了两下嘴唇,感觉到额角的汗滴,像烧红的钢珠一样滚过脸颊,那散放着炫目光刺的黄日头,就在头顶上朝我张牙舞爪,幸灾乐祸。妈的,我咬咬牙,挪动了脚步……

  沙堆的起伏沉陷之间,只有喘息声,一路无话。

  日头偏斜,刚刚翻过一道沙梁,迎面忽然出现一大片矮矮的红柳丛,低洼的地方甚至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绿意,米调便叫了起来:“不走啦不走啦!热得想宰人啦!难得遇上这么一片好沙窝,今晚就在这儿歇夜吧!”刚把骆驼定住,米调环望一圈,又说,“黑皮,怎么样?再给我们麦克最后露一手,我认准了,这地头,说不定能挖出一口水井来!”

  话音未落,黑皮噼里啪啦就跑远了,这里一弓、那里一跳地揪扯着红柳枝,那撒欢的步子,就像渴见了水的驼驹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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