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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书籍名:《米调》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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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声远去,马掌柜折回屋来,一脸的沮丧:“我说索罗,你招惹他们作甚呢?罚款就罚款,这大戈壁上有几家店是他们肯给开牌的呢?他们不就图个牌照名头,公私兼顾一下么,老爷子给他兼顾兼顾还不成?你这一闹,拍拍屁股跑了,我可没完啦。”

  “没劲没劲。马老板,你没见我一直忍着的吗?”米调已经盘腿坐到炕上,点上了烟锅,头也不抬地说。

  我接过话头:“马老板,有理走遍天下,你怕他什么!那瘦高个子,不就是个大夫吗?”

  “大夫?你以为他真是行医的大夫?”马掌柜叹着气说,“这沙漠草原上最受人敬重的,就是治病救人的医生大夫啦。这老瘦子谁也惹他不起,上头换了多少茬人他也照样有权有势,他不让大伙儿叫他书记,得叫他大夫,阴损了你,还得捧他做阿拉菩萨!”

  米调转向了我,说:“不怕阎王怕恶判。这些年我本来已经修炼出来了。惹不起,还要能够躲得起。要不是你这位北京大记者,今晚我那缅刀兄弟,大概是干净不了啦。”

  我笑着:“黑皮,你那嗖的一下子,可真够漂亮的!练过多少回的吧?还有潘朵的高招,我看你们应付场面,动作招数早已经配套成龙了嘛!”

  潘朵和黑皮乐得嘎嘎大笑,马掌柜也松开满脸皱纹,嘿嘿笑了起来。

  “没劲没劲。”米调还是这话,闭限靠在炕角边上,一时显出满脸的疲惫。

  晚饭又是泡馍。不过这一回,却不是羊肉或牛肉熬的高汤,却是骆驼肉汤。说是那支德国探险队在前面沙漠上渴倒了一只骆驼,作向导的蒙族人马上割下肉、皮,顺路卖给了这位马掌柜。想必就是羊圈上晾的那块骆驼皮吧。我看见米调皱了皱眉头。老板把烤成虎皮色的上好馍馍,整整齐齐一摞码在小炕桌上,为我们张罗好碗筷,躬身道了一声晚安,就掩搭下门帘出去了。我才发现,这边屋炕里,其实就只是我们这一伙宿客。我感到米调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很坏,嘴里嘀咕一句什么,潘朵马上回了他同样的一句。我捉摸着她的意思,大概是责怪他不该拽上我这个无聊的北京游客,出来寻找什么更其无聊的廖冰虹吧。

  米调一点点慢慢往碗里撕着馍馍,面块撕得很大,吃得很不经心。我猜想,刚才那一场骤起骤散的小雷暴也许算不上什么,恐怕是为着廖冰虹的不知踪影,还又跟上了一支渴死了骆驼的什么外国探险队,让他乱了心神吧?又或是,沙漠上行走的人,不忍心喝那与你同生共死的骆驼的汤汁吧?在我来说,饿了一天,骆驼汤带着一种粗糙浓烈的鲜膻味,我把烤得精巧的馍馍掰得颗粒很细,掰进海碗里,呼噜呼噜地吃得喷香。

  那老板竟然还在汤锅边撂下一小碗糖蒜,不知是为着犒劳我们,还是他的泡馍本来就做得讲究,也吃得精细。

  黑皮吃得满嘴咂巴响。我忽然想起那天吃完那顿泡馍以后他的无端发病,便轻轻提醒了他一句,他灿然一笑,扮个鬼脸,逗得潘朵一边吃着,一边望着我,盈盈地笑。

  几天下来,这个少话的孩子,已经跟我很是亲近了。

  吃过饭,黑皮早早就上炕睡了。潘朵背着身,捻着佛珠,盘坐在炕角低声喃喃唱诵了一回,也睡去了。我注意到,潘朵是抱着黑皮一起睡的。看看米调,他显然对此并不以为意,一仍沉着脸,凑在酥油灯下翻看着一本什么旧书。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粗大的黑杆水笔,往夹在书页间的纸片记写两句什么。只是隐隐地我觉得,他看得并不专注,只见字迹竖排的黄旧书页,哗哗的地来回翻动着。

  我默默环望着屋中这几个男女。这一伙既不像家庭、又并非日常男女关系的流浪组合,真是我闻所未闻的。日后我还看到,黑皮有时夜里却是抱着米调睡的,男女、长幼之类的分别避忌,于他们似乎不太具有实质意义。恐怕是因为沙漠上的生存状态,把这些需要文明、社会作依托的意义和区别,淡化到了接近零点吧。从旁观察,米调在这荒漠上既像是如鱼得水,又像是陆上行舟——看起来很耍得开,玩得转,可仔细分辨,其实又始终和这里的风土、人事,保持着某种距离。他显得乐于、也善于和各种类型的人打交道,交往中也总能一竿子插到底,一下子就能赢得你足够的信任,似乎让你一下子就进入了他的个性内核。可是事后想想,你会发现你进入的其实有如一座迷宫,触碰到的哪一个面都是浅表的,都不见得是完全真实的;进入了,有时也等于是没有进入。

  我在黑皮低低的鼾声中,翻开随身的小本,随便记下路上的一点零星感受。晚饭后,我实在无法习惯太早的入寝,曾经试图和米调重新拉开这一路上的话闸子,他显得谈兴不高,我便也知趣作罢。

  一个意外的情景,却顷刻改变了屋里的气氛。

  我们各自在炕对角的酥油灯下,有一拨没一拨地读写了一阵,米调大概要小解,往门外走,刚要掀开门帘,马上又折回头来,对我努了努嘴,向门外使了一个非常郑重的眼色。我从炕沿下来,走到重重垂搭着的打着补丁的羊皮门帘边,撩开一角,屏声往门外堂屋看了一眼,不由得轻轻抽了口气——我先看见夯硬的黑泥地面上,一片晃眼的白色。视线稍稍调整,发现是两圈灰衣白帽的身影围伏在一个矮桌前,有青壮男女,有老人孩子。也不知是什么时侯,堂屋里悄无声息地进来了这么多人,而且一个个就这么安静地跪伏在地上。矮桌上摊开了一本古旧的书,托出了满屋的肃穆。视线再加调适,我发现幽暗的堂屋里其实泛着一重纯亮的光泽,那酥油灯用的一定是滤过的不冒烟的清油,光线柔和融暖;那矮桌原来是铺上了洁静的白布的,那本摊开的黄页大书竟是金线雕镂的样式,上面隐约可见一些蝌蚪样的字行;一大圈呈圆拱形跪伏着的人影凝然不动,没有一丝声响,个个显得衣衫端整,空气里弥散着一种显然是刚刚浴洗过后的清爽皂香味儿。我注意到傍晚时显得那样玲珑八面、巧笑盈盈的马掌柜,这会儿伏跪在正对着门的中间位置,穆然有神,脸容完全换了一个人,半闭着眼无声呢喃着什么。润滑平板的脸上像一块被大雨洗刷过的岩石,岩身隐在黑暗中,只有铁铸的岩面纹路平静地刻镂在清空间。

  黄土大漠的素朴门楣下,这片席地而起、洁净融和的静穆,真可以慑住任何人的魂魄。我发现自己的心绪变得凝静下来,沙土沉降,由浊转清,一点点澄澈下来。米调后来得空告诉我,这是回民在做“达依尔”——一种宗教晚课。说是在从前,回回做“达依尔”的辰光,连沙漠草原上洗宅掠户的马贼、镖客,都不敢造次的。日后我从一部回民作家的著名长篇里确知,这是西北回民一个叫“哲合忍耶”的教派的主要诵经形式。“哲合忍耶”、“达依尔”都是波斯语的回教用语。唯一不能对应的是,据那书中记述,“打(达)依尔”须是在黎明之前做的,可在我的清晰记忆里,马掌柜一家与四邻的聚合,却是在入黑不久的夜晚。

  门帘外响起一片罗罗的诵经声,声音很快像骤涨的潮水一样澎湃起来。我默默回转身,看见米调在诵经声里闭目盘坐在炕上,双手没有合十,却是合拳平放在腿窝里,满脸松驰的平静,一动不动。

  当夜重新静下来的时侯,我听见了门外沙原上远远近近传来一声长一声短的咚咚声,大概是风沙中哪个磨盘、马桩和大小沙石碰撞发出的声响。米调抬起头,一脸和悦地对我说:“麦克,今晚我要告诉你,我现在的名字,为什么叫——索罗卡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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