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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籍名:《米调》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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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调和他的“203”们,随后在北京的各个圈子里消失了。一九六八年春天是北京两大派拉锯对抗,并且各自备武器、修工事,酝酿着又一场超越六七年夏天规模的大武斗的微妙时刻。米调此时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不过,他的投了弃权白票的“203”伙伴,还是在随后“清查五一六分子“的吃紧风声中,把他出卖了。当米调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那份全国通缉名单上的时候,他和他的“203”们,已经身在南方的深山里。不过,并不是传说中的井冈山,而是到了赣南闽西交界的一个小山村,建立起他的革命营地。他在一九六六年冬天大串联时曾经为了寻访当年“红三军”的遗迹来过这里,和山里几位红军长征以后流落下来成为山中猎户的老人相熟。并且,在山下的县城里,有一位在军分区任职的父亲的老战友,老战友又有一位到过北京串联、同样崇拜他的女儿,可以成为他和外界联络、通风报信的“机要站”。

  纯朴的山中猎户们热情接待了这六七个自愿到深山里来“继承革命传统”的“北京伢子”们。——除了那位“密友的亲密战友”,廖冰虹是其中的第二位女性。他们在老猎户指点下,上山攻下杂木,割来茅草,然后吆着号子,在歌声和欢闹中搭建起一座茅草窝棚;以竹篾墙分隔开男女铺位,把各自带来的钱、粮票一齐归拢到“203”名下,过起了统一的“军事公社生活”。每天一早,由米调用小号吹出几个漂亮的军号乐旬呼唤起床,然后轮班为老猎户挑水、升火、熬粥。太阳出山,吃过稀粥早饭,便在猎户的指点下,用那几支残破的猎枪、土铳、山猪炮,开始了他们的“军事训练”。“革命死了,革命万岁!”马克思在巴黎公社起义失败时写下的这旬悲壮的口号,被用石灰水刷写到山涧边的高崖上。六七号人童稚的尖嗓门,把《朗诵诗选》《东方红》史诗歌舞的片片断断,塞满了青紫红绿的山谷烟岚之间。廖冰虹的会吹出抖颤琶音的口琴所吹奏的《长征组歌》里的“横断山”,更成为每晚落黑,“伢子”们围坐篝火边“集训”时,最受欢迎的保留节目。

  每天傍晚,日头沉人山坳,吃过由老猎户用大锅熬的蚕豆南瓜稀饭,大家便升起篝火,围坐在散发着松脂香气的火光前,开始了“203”的“政治集训”——一般先读一小段马克思的《法兰西战争》,再读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听完“203”首长米调随兴的“时事报告”,大家便相互依偎着,伴着远远近近的兽啸虫鸣,开始把从小到大学过、唱过、能想起来的所有的抒情歌曲——从俄罗斯民歌到毛主席诗词歌,从京剧样板戏再到《江姐》、《洪湖赤卫队》,独唱、对唱、齐唱、轮唱地嚎唱一遍。直唱得嗓子嘶哑,灵魂飞升,泪流满面。这时候,作为晚会终曲,总是身影细长的廖冰虹站起来,站到渐渐弱下去的火光前,捧着口琴吹一段《横断山》,然后,在众人悲壮哀怨的齐唱中,由米调吹起悠长的熄灯号,再齐齐用山涧水浇灭篝火。于是,伴着飒飒风声,黑黝黝的山碗便像摇篮一样,把兴奋、劳乏一天的“203”们,慢慢摇进萦绕着彩虹和歌声的梦乡里去。

  只是,渐渐,“革命”开始变成了非常具体的劳作:除了受不了革命领袖塞到铺盖底下那堆怪味冲天的臭袜子以外,还得安排——这顿饭的碗谁负责洗,下一顿饭的柴火谁负责欢;谁负责轮班陪老猎户出山赶集,翻山越岭筋骨寸断地背回那些每日所需的柴米油盐。山中营地生活的浪漫新鲜,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它的艰苦清寒抹去了。“纯粹革命”的激情,并不能抵挡终日盐水煮竹笋带来的饥饿、低血糖和胃出血。况且,“共产”不久,就发生了“老红军猎户”偷偷吞占他们菜金的事情,引发了第一场非常不崇高的关于“个人利益”的争论。连高瞻远瞩的“203”首长米调,都感到有点措手不及——“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危机,转眼之间就出现了。先是廖冰虹的女性密友因为胃出血下山求医而一去不返;再是为着“203”的“三不许”戒律,营地爆发了持续多日的争吵——在“不许背后议论人,不许谈恋爱,不许手淫”的原则争议背后,真实的原因是:几个男孩子为了廖冰虹争风吃醋。又一位“203”为此拂袖而去,据说因为他亲眼看见了米调给廖冰虹抄写的——“青年马克思写给燕妮的情诗”。当山下的“女机要员”捎来了米调被全国通缉的第一份布告,和米调一起创立伟大的“203”的最铁最硬的那位哥们儿,带上他结伴同来的表弟,不辞而别了。

  入夜,山风啸过野竹林,托出了营地窝棚里大通铺的寥落。菜籽油灯下,“203”举行了“前委紧急会议”。这时候,山里的“前委”——前线委员,只剩下廖冰虹、“老初一”和革命领导米调了。当平日最没主意、怕黑、爱哭的“老初一”也闹着要走,只是为着没有路费发愁的时候,米调摘下了手上一块父亲留下的外国手表,放到了“老初一”的掌心里,止住他低低的饮泣声。“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这是老帅陈毅的名句吧?这时候,廖冰虹站起来,挺起她的微微隆起的胸脯,向着她的至高革命领导,一字一板地说出这么一句话:鲁迅先生说,石在,火是不会灭的。203,你就是那石,我就是那火。

  第一次,她领略到了“革命低潮”真实的悲壮与酸涩。同样是第一次,她的开始长出“革命老茧”的嫩巴掌,被紧紧包裹在米调那一双宽厚的、骨节嶙峋的男性的大手里了。她觉得自己从发鬓到耳根都在发热发烧,她从“203”刚刚爬上胡须茬子的长方脸颊上,领略到了彼此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激情。那天深夜,在老猎户和“老初一”熟睡以后,他们俩第一次,在山涧边的石台上拥吻了。新月初升,婆娑的竹影遮住了他们忘情相拥的身形,淙淙的流泉掩去了彼此欢快的喘息声。她踮着脚尖,仲脸轻轻吻着“203”的眉棱、眼角、鼻尖、脸颊……当四片热唇相对,终于抖颤着紧紧吸吮在一起的时候,群山哑默,林涛都要为之止息了。米调忽然一个哆嗦,最先从廖冰虹浸泡着泪水和颤栗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沉声说:我们,把它留给革命胜利的一天。他低头转身,默默走回到窝棚去。

  廖冰虹手脚冰冷。目送着那个竹影和淡月笼罩的瘦削的身影,她觉得自己的目光,像剪子一样剪下了那个身影。从此,那身影就那样火烫烫、冰刺刺地,烙刻在自己的心扉上了。

  事不凑巧,第二天早晨,山下的“女机要员”又辗转托人捎来了一封廖冰虹母亲从北京寄到的信。信上告诉她:父亲已经为了运动压力和她的出走精神失常,她自己重病在身,如在某月某日内不见女儿归返,她将再不会留恋生命。廖冰虹当着米调的面,撕碎了那封信,哭了,嚎啕大哭。米调是深知她的身世特殊的母亲,对于她的特殊意义的。他捡起了那封撕碎的信,塞回到冰虹手里。二话不说,当场掏出了所有剩余的菜金,连同那块手表,当作两人路上的盘缠,把她和“老初一”送出了山口。在山崖边的大毛竹上,她默默用小刀刻下了四个字:“至死不渝”。突然回转身,把米调紧紧搂住了。她的泪脸,埋进了他的宽广起伏的胸脯里,久久不放。

  米调没有落泪,也没有说话。仍旧像昨晚一样,默默推开了她。叮嘱他们:一定要赶在天黑以前走出林区。挥挥手,便转身离去。直到她和“老初一”沿着山路转出山嘴,她忽然听见,山崖沟谷间,响起一个嘶裂的吼声:

  “廖冰虹!——革命死了!——”

  她猛然回头,穿天巨岩已经挡住了米调的身影,她对着云笼雾罩的丛山嚷叫起来:

  “203!革命万岁!——”

  “革命万岁岁岁岁岁岁……”山谷的回应,竟然走了调门。

  ——那本来是“203”成员商定的,未来重组的秘密接头暗号。她淌着泪水,和“老初一”一起大声哭喊着暗语,直喊到喉咙嘶哑,隐没在和革命一样绚丽而寂寞的落日山林里。

  当她和“老初一”来到山下县城,他们骇然听说:那位为她进山送信的“女机要员”——米调父亲老战友的女儿,在下山途中竟然被一头近日肆虐四乡的华南虎叼跑了!军分区的武装部队包围了山区,搜索捉拿“北京伢子”。米调却不见了踪影。都说他偷走了老猎户的一杆旧猎枪,闻风出逃了。廖冰虹在北上列车上和“老初一”一起,分析过滤了小县城的所有传闻,一致认定:“女机要员”被老虎叼走云云,一准是米调播散的烟雾。那女孩肯定是跟上“北京伢子”,又到别的什么地方闯荡去了。心底深处,她竟为那个“被老虎叼走”的“她”的角色,竟然不是由自己来担当,感到一重深深的懊丧。

  ——谁能想到,三五年过去,在屯垦戍边的云南西双版纳农垦兵团,她,竟然会像做梦一般,突然收到她的“203首长”从天而降的亲笔密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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